回到被驯化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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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21 19:46
北京
有人留言让我讲一讲网飞的新剧《驯鹿宝贝》。一个根据主创真实经历改编的，被跟踪狂纠缠的故事。篇幅不长，只有7集，很值得一看。我花了好几天，每看完一集都要缓一缓，这里有太丰富的心理细节了，需要多一些时间消化。
郁郁不得志的喜剧演员唐尼，在酒吧打工时遇到一个落魄女顾客玛莎。始于一念之善，唐尼开始被玛莎持续纠缠。她每天疯狂给他发消息（「驯鹿宝贝」就是她对他的爱称），去他打工的酒吧蹲守，跟去演出现场，甚至跟踪他回家。乍一听像是一个法制故事，但是对这段关系的描述太生动，太细致了，清晰得让人毛骨悚然。很多人在观看过程中被唤起似曾相识的感受，想起自己在跟前任、室友、工作上的合作者，甚至跟家人亲戚的关系中体验过类似的无力感。你无法主宰自己的生活，权力在另一个人手上。ta可能是霸道的老板，可能是有暴力倾向的伴侣，也可能是生病的亲人，你对生活有任何打算，都必须经过他们的同意，这也常常被叫做PUA（精神操控）。你感觉在被对方控制，自己无限渺小，对方无限大。就像海报上的构图 ，唐尼被巨大的玛莎笼罩了。无论他多么渴望摆脱这个人，多希望把注意力放回自己的事业和真正在意的人身上，这都已经不由他说了算了。他能否回到正常生活，取决于玛莎愿不愿意放过他。不知不觉中，玛莎获得了左右他人生的权力。要打破这种控制，首先就要理解，你的权力在被什么剥夺？对方是一个人，你也是一个人，你们的力量并不悬殊，那是什么在压制你呢？你是一个社会人，隶属于一个更大的人际共同体，你的大部分安全感都依赖于这个身份为你提供的保护。举个例子，你不担心光天化日下被人抢劫，是因为你知道社会（路人、警察）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但如果遇到一个跟踪者呢？ta什么都没做，只是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如影随形。这在其他人看来就是「你们俩」的私人问题（甚至不无轻佻地想：一个巴掌拍不响）。哪怕对方不怀好意，你却处在不被保护的状态里。这就是跟踪狂剥夺你的起点：先让你被孤立，把你从社会序列里拎出来，放进对方单为你架设的镜头里。你不再归属于整个人群，你的社会身份不但不提供保护，还可能成为对方要挟你的筹码。你要是不听话，ta反正不在乎把事情闹大，「快来，这里有热闹可看！」让更多人围观，让你遭到全社会的审视，你反正说不清楚，对吧？就算你什么错都没有，但你在公众眼中也不会是完全的无辜：不然人家干嘛追着你不放？那应该怎么办？——我先声明一点，讨论应该怎么办，不是在指责失权者「为什么不这么做」，好像他做得不到位，他的失权就是咎由自取。这种指责会进一步剥夺失权者的位置（他为什么拖了半年才去报警？说明他活该）。他们是有错，但他们的错误就是太在乎自己「正确」了。
每个人都有原始的，野兽一样的本能。就像被人窥伺时会警觉，地盘被入侵时会战斗。这些反应是野蛮的，不被鼓励的。我们从小到大的教育在一点点去除这种「动物性」。幼儿园小朋友打架，老师教他：为什么打人？他抢我的玩具，「哦，那你要学会这样说：对不起，是我先拿到的，等我玩过这轮，再跟你分享好吗？」小朋友最开始可能会疑惑：可是，打架的方式不也能解决吗？——但他很快就会理解，解决问题的办法是有高下之分的。争端并非我和对方两个人的事，还有一个更高的权威机制叫做「社会」，它决定了哪些方式更科学、文明、合理。按它的要求行事，我才能成为被认可的人。而恰恰是这些受到过良好教育的，努力迎合社会规训的人，更容易被控制者选为猎物。一个长期失业的，经济状态似乎很糟糕的人每天来我上班的地方，找我吹牛逼，都是一些拙劣的谎言。那种虚荣、那种执拗、那种沉迷于幻想的狂热，还有多日不洗澡的气味，难道不让人警觉吗？这应该是一种本能反应，就像动物遇到危险时会下意识地感觉到某种不安。但我们这样想的同时，教养往往会做出另一个判断：这是一个可怜人，不能对她太残忍。我可是个好人。正如很多家暴受害者，会因为良好的教养，反而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在遭遇「家暴」（会不会我把事情想夸张了？一开始我也有不对，我还先朝他扔了东西……他后来也跟我解释道歉了）。这就是建立社会性之前的样子：谁威胁到我，我就跟谁干！一个人干不赢，我就多找几个人一起干！不在乎理由、对错，反正我不能吃亏。听上去有些粗暴，但逻辑非常扎实：我敢打，别人就不敢对我太过分。——文明社会的秩序是建立在这一基础上的优化。失去了动物性的基础，只剩下空中楼台般的秩序，人就成了秩序的奴隶。被秩序驯化的人会把「正确」当做解决问题的至高准则。先自查，首先「为什么是你」：人家怎么就不去纠缠别人？苍蝇不叮无缝蛋，反思一下你就没有一点错吗？然后解释「早干嘛去了」：你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采取行动？是不是也在潜意识里享受被纠缠的快感？如果采取行动，要自查的就更多了：是否符合程序正义？有没有采用非暴力沟通？有没有骂人？谁先动的手……真的有人能在这种自查中做到滴水不漏吗？我不确定。但在这种合规训练中，我们学到最多的东西就是「束缚」。要多想，想自己的形象，想别人的看法，想着不要被人挑毛病，这就已经处在失权的位置上了。你想要正确，对方偏说你不正确，就说你吃两碗粉只给一碗的钱，你怎么样，剖腹自证吗？你害怕丢脸，对方偏偏在大庭广众之下取笑你，追着你骂，揪着你打，「正确」应对又该如何，报警吗？——警察来了也没用。围观的人已经看到了笑话，你被秩序丢弃了。跟踪狂随时都可以利用你的这些想象拿捏你。ta知道这是你的教养，也是你的软肋。那么ta就时刻跟着你，让你意识到：ta什么都能做，而这个社会并没有为你提供标准的应对程序。ta知道怎样的骚扰刚好落在尺度内，恰恰介于出格与不出格之间，你还不能跟ta一般见识：ta是一个弱者，头脑还不太清楚，可能还有某种诊断。他们往往比你更擅长钻研规则。玛莎就是一个精通法律的人，她能精准把握规则中每一分有利于自己的地方。你对付她的动作稍有不察，反倒会被她挑出漏洞，反过来利用规则对付你。丢掉规则，意味着你不再把社会怎么看你当一回事了。——去它地吧！既然社会并不能提供保护，至少也不要让它们成为限制。你不在乎正确，不在乎体面，别人怎么评价你都不在乎了。往后你在乎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你的生活。你要像野兽一样，依靠自己的力量捍卫你的生活。「依靠自己的力量捍卫」，这是一句咒语，解除文明的封印，释放被驯化之前的力量。然后事情就简单了。你会发现那些束缚你的重量突然消失，你轻松了，生活就在你自己手里，你做什么都可以。有人在对你暗中窥伺，战吗？战啊！来好好打一架。你也不再期盼对方离开，要不要离开是ta的事，你要做的就是走自己的路。有任何东西挡在这条路上，你就清除。你反而比ta更不怕把事情闹大。你都不需要扮演一个好人了，谁要是敢追着你不放，你就站在ta面前，也不用听ta卖惨解释，直接告诉ta：没有那么多文明社会的客套。盯住ta的眼睛，指着ta的鼻子，把你的坚定传达给ta。你会发现，当你做好准备大干一架时，ta就消失了。有人可能会想，这些油盐不进的控制者，怎么会因为这么一句话吓到？重点不在于这句话，而在于你的眼神：我不装了，我会像疯狗一样战斗，攻击，撕咬，直到把你赶出我的地盘。只要你再出现在我眼前，我就采取一切手段伤害你。不讲道理，不听解释，不在乎代价，甚至无所谓是否合乎规则，这是我誓死捍卫自己的决心。他们甚至比一般人更怯懦，这就是他们用「骚扰」，而非暴力手段控制别人的原因。他们会挑选那些敏感、多虑，爱惜羽毛的人作为猎物，是因为从这些人身上嗅到了自我束缚的气息。反过来，有朝一日这些人解除束缚，展现出跟人短兵相接的勇气时，就会是跟踪狂最怕的人。当然，讲道理很容易，坚定地贯彻下去却很难。难就难在我们很难保持如此坚决的信念，有太多半途而废的理由了：社会的评价真的不重要吗？我其实也并没有说了算的资格？这样会不会也在伤害别人？……在所有这些怀疑里，最根本的一条就是：我的生活真的值得如此捍卫吗？在《驯鹿宝贝》中，这也是最让人难受的地方。唐尼有好几次机会眼看要摆脱玛莎的纠缠了，他又以某种方式找回了这段关系。这在控制的案例中并不罕见：被跟踪者、家暴受害者、PUA受害者，刚刚回归独立后的一段时间，往往也是最容易反悔的时间。他们在控制关系中被剥夺的——也是最难找回的——是独自承担生活的勇气。也许可以看做一个提醒：赶跑了控制者，生活并不会立刻好转，甚至还会在一段时间体感上觉得更糟。唐尼不再被玛莎纠缠，但他还在承受来自其他人的创伤，遭受更隐秘的社会孤立（涉及剧透，就不展开了）。在玛莎最终被判监禁之后，唐尼也活在怅然若失之中。事业和亲密关系仍旧毫无头绪，生活远没有预想的那么简单。但那是好的，那只是黎明前的最后暗夜。这么说有些冷酷，但如果不希望功亏一篑，你必须把它作为一种阵痛接受下来：你拼尽全力捍卫自己的生活，不惜从原有的社会序列中挣脱，此刻你失血严重，脆弱得有如婴儿，但这份痛苦仍然值得为之庆贺，因为它总算由你自己做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