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洋 | 从“图像的手性”到“无物之像”

文摘   2024-05-08 22:21   甘肃  

本文载于《科学·经济·社会》2024年第42卷第1期第1-6页

作者简介



李洋,北京大学艺术学院,主要从事欧洲电影史、电影理论与西方当代艺术理论研究。

E-mail:li-yang@pku.edu.cn


主持人语(蓝江 教授):我们仿佛再一次站在了新工业革命的门口,在经历了蒸汽机、内燃机、电力电气化革命之后,我们正在经历一场以算力为核心、各行各业都充分接入到智能化算力的工业时代,通过海量的大模型数据库、智能化的算法,以及更庞大,且精准快捷的算力,通过人工智能大模型实现日常生活的生产、消费、治理、教育、金融等各个方面的全面智能化。对于当代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来说,不仅需要紧跟科技发展的步伐,充分理解万物智联形成的科技革命的成就,也需要具有一定的反思能力,来思考科技革命导致的观念上的变革带来的冲击。为此,《科学·经济·社会》编辑部邀请了来自于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南京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兰州大学等多个高校的学者,从哲学、社会学、政治学、文艺学、艺术学等多个学科对智能社会带来的哲学社会科学的变革,举办了一次名为“智能时代的奇点:从图像、政治到哲学”的工作坊,本刊将分两期来刊登本次工作坊学者的前沿思考和洞见。


这是工作坊系列讨论的续篇,在本期的内容中,包含了北京大学艺术学院的李洋教授关于图像“手性”以及“无物之像”的讨论,李洋教授从无实体图像、无定形图像、内生图像、无实践图像找到了在智能时代图像逐渐摆脱物、实体、时间自生成图像的路径。谢亚洲教授则通过索恩—雷特尔激活了对技术之下的先验主体的思考,认为技术会存在着破坏人与世界关系的存在论危机,所以需要回到关于技术的先验主体的思考,并通过这些先验架构来实现对人类世界的重新构造。两篇文章分别从自生成图像和技术下的先验主体看到了技术奇点来临前夕哲学和艺术的反思,也是人类如何摆脱纯粹技术困境的一种思考上的努力。




从“图像的手性”到“无物之像”







摘   要:从图像与物质世界之间的“手性”特征,探讨了“无物之像”的主要形式。首先,随着媒介技术的发展,图像逐渐从实体中解放出来,能够在不同的物质媒介之间传递、转换、复制、再生成。其次,无定形图像是不稳定的、持续变化的、游离于固态和视觉的图像形式。再次,内生图像是完全通过内在精神活动而生产出来,成为艺术家创造出波澜壮阔的客体图像的动力。最后,无时间的图像具有一种无时间性,让图像摆脱艺术之命运,从而通过博物馆进入一种新的“无时间”的世界。重新认识数字图像与人的深层关系,才可能去触及技术在未来引发的政治和伦理的问题。






关键词:无物之像;无定形图像;内生图像;非时间图像



我想分享的核心问题是关于图像的本体论。关于图像的研究,我发现了几个问题,在上次的文学院的发言当中,我有了一些阐述,那在今天我还要再说一下,因为我们的主题跟政治有关。我们可以把学术界对未来的各种命名,简单地用“奇点世界”来概括。“奇点世界”,无论是元宇宙、虚拟现实还是人工智能的世界,本质上是一个不以人为中心的未来世界的想象。学术界对于“奇点世界”的理解角度不同,但无论是什么角度,“奇点世界”都会表达一种失控感:人的主体性会不会丧失?人工智能世界会不会消灭人类?未来会不会不依赖人类而存在?人的本性和伦理是否被抛弃?人类对于人本身的道德的、政治的、美的全部定义,会不会都被推翻?我用“失控感”来描绘人文学术界在讨论“奇点世界”话语底层的那种恐慌。那么,这种恐慌来自什么?来自我们归根结底没有办法完整地把握这个未来世界,无论用逻辑的方法、用计算的方法,还是用伦理的方法,我们已有的知识都无法把握“奇点世界”,这个未来世界总有超出计划、预想的属性,奇点世界体现着人类用已有的知识所不可把握的性质和内容,因此让人恐慌,表现为一种失控感。


在今天,我们所拥有的能够有限地把握所谓“奇点”世界的恰恰是图像,准确地说是数字图像。我们可以用数字图像来把握那个难以把握的技术奇点发生之后的不可预见的世界。这个可以连接现在的我们与未来的可能的图像当然不是艺术图像,而是各种形式的智能机器与人展开互动的界面,那个看不见、不可预知的世界,通过屏幕上的各种形态的数字图像与我们展开对话。当我们谈论未来时,多数情况下讲述的当下屏幕背后数字图像所暗示的那个无限幽深的世界。


我们会发现一个问题,就是我们过去特别熟悉的概念:图像,在今天正经历着巨大的变化。图像有了新的被定义的需要。“图像”既激活了人类最古老的宗教和造型艺术的文化记忆,又与今天我们面对未来密切相连。所以我们会发现我们过去对于图像的使用和定义是不完整的,或者对于图像的理解当中不包含我们今天对于奇点世界的失控和恐慌的一部分内容,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可以重新定义什么是图像?


我更关心的是认识的问题,尽量排除人的存在来认识世界的问题。在哲学史的表述中,图像的定义是不断变化的,如何能够回到图像最早的定义?雷吉斯·德布雷(Régis Debray)做了比较系统的考察,他说图像(image)概念在西方的文化中,最初是有三个含义:第一个就是面具,人的死亡会导致面部的腐烂,面具覆盖在死者的脸上,代表着一种永生;第二个是灵魂,灵魂代表的是肉身死后,它依然可以有某种生命的形态;第三种就是再现,图像可以再现一个不在场的东西。面具、灵魂和再现同时定义了“图像”这个概念最早的含义。而今天我们所讨论数字图像、图像的含义是否还可以与所谓的技术未来有更本质的连接?


在艺术研究中,我们会面临在人类的知识体系中一个不平等的秩序。第一个就是文与图的等级问题。这是非常明显的,人类生产文字,用文字记载知识,图就变成了一种图解或者附属性的、次生性的,导致人们对历史和知识的认识都是以文献为中心的,而文献中的插图、图解和图像,也可以被研究,但处在次要的位置上。第二个就是图像与物的关系,也存在物对图像的统摄。考古学就是对物的研究,文的记载是连续性的,但这种连续性不是物在实体空间中的“水平关系”,物上面有图像,物一定比图像更重要,所以美术史的人专注于考古和物质研究,在哪儿出土的?用了什么材料和技术?当地的社会环境是什么?图像与物质相比始终是次要的,甚至是辅助性的作用。在文、物与图的关系中,图像的地位是最低的。


但今天图像已经普遍存在,而且建构了我们的生活。我们是不是可以提出,图像应该是一个与文、物同等重要的自足的研究对象。我觉得可以提出这样的假设,图像其实本身是一个自足的世界,它跟文跟物是平等的。我举个例子,其实这对于西方的古典的艺术史研究来说没有办法沟通,他们认为物是最重要的,比如说刻在陶器上绘制的图像,它是依托于物质的意义,物质是图像的载体,是图像的根据,因为无论是陶器还是大理石还是纸张,在上面创作图像的时候,都要根据物的性质来创作。所以物决定意义,物是图像的起源和支撑。


在这种关系当中,图像始终是处在我称之为叫做作为结果的、次生的、被动的、不真实的存在。今天,当我们与这个世界的连接,就像蓝江老师说的已经普遍的通过数字化、数据,或者人工智能被媒介化之后,我们与世界的连接,其实都是通过数字化的图像、可触摸的图像。这个时候图像不是电影的问题,它其实是重新定义图像的定义的问题。


在重新定义的图像中,图像和物是平等关系的话,那么就出现了图像与物的几种不同的表述。比如说,所谓的索引问题。现实,有一个存在,它显现了、表象了之后,它就可以通过一种技术将它索引成一个图像,摄影术、电影术都是这样。但是我们知道数字化时代的到来意味着今天的电脑它如果生产一个图像的话,它完全可以不依赖任何光学设备,我们用手机来拍,它是可以用照相机来拍的,可是你用电脑来生成一个图像,比如AI的时候,是不需要任何照相机的,它不通过外部的光学设备,将具有感性实存的东西记录下来或者保存下来,它通过计算通过数据来完成,来生产图像。


这是今天的一个问题,数据图像它到底是不是还具有索引性?这里有一个讨论。比如说动画,动画肯定不是根据人的真实的行为,或者外部世界的样子来绘制,画的总是有区别的,可是画完之后你依然知道画是伊丽莎白,动画是猫和老鼠,你都能识别。因此,在动画和在现实当中,这两个图像并不是一种光学映像的关系。那在电子游戏当中,我们虽然说看那个人长得很像人,但他不是人,他们之间有着某种相似性,它们可以统一,但这种统一不是一种索引性或者光学的索引性来建立起来。这个统一性是否可以建立起来,是靠计算机一个封闭的系统和数据建立起来的图像,是否绝对跟我们人类的外部的显现的世界是没有关系的。我不知道是不是说明了这个问题。我认为其实还是可以统一的。


统一,我原来称作函数关系,就现实世界当中函数之间的一种映射关系,两个函数,有两个集合,一个集合中有一个数发生了变化,对应集合中的另外一个数也发生变化,但它俩不是一种镜像关系。两个集合之间不是镜像关系,不是因为外观上的像似,它们的关系不是因为在光学下面的像似,而是集合之间的函数映射关系。最近,我发现一个科学概念可以描述这种关系,就是“手性”(Chirality)。“手性”是生命科学中的一个常识性概念,在1893年被英国科学家开尔文勋爵(Lord Kelvin)提出来的。“手性”是指什么?就是镜像不重合。二者之间是镜像关系,但没有办法重合,仿佛左手与右手之间是镜像关系,但左手不等于右手,左手与右手不能重合。“手性”,其实也可以理解为事物之间存在的镜像相似的关系,一种一致性。比如纯粹的数字生成图像,与显现在视觉中或显现在视觉装置当中的外部世界之间,它们就是这样一种“手性”的关系。


什么是“无物之像”?世界艺术史大会的主题就是物质与物质性,艺术史大会要重新讨论物质性问题。然后我们就写了一个提案,被通过了,就叫做无物之像,就是在图像它自足了之后,它有自己的生命,有自己的能动性,它不再是一个被动的作为结果的、次生的、不真实的东西,它能不能赋予一个自主性的价值,或者主体性、本体性的一种价值?所以我就要强调图像与物质的分离,这个能不能成立是不一定。所以我们就讨论这个无物之象,当然朱老师,他更多强调的是中国思想有生于无,印度哲学强调本来无一物,他说图像对于物的这种服从和屈服来自于西方思想,东方思想就强调图像可能生于无,这是他的一个基本理论。


我就在他的指导下写了一个分论坛的提案,把无物之象划分为四种。


世界艺术史大会强调了不同时代、不同文化对艺术、图像的理解差异,对于这些差异、彼此对立的思考与争论,扩展了艺术史中“确定问题”的不同回答。


从本体论上,人们认为世界是存在与物质的“现象”,这源于希腊传统的西方艺术史的基本认识。物作为物质,经过现象学,尤其是海德格尔的分析与论述,即“物性”(Dinghafte)。析而言之,“物性”具有“物的本质”(Dinghaft)与“物的本体”(Dingsein)。人会具有并给予物的概念(Dingbegriff),根据自我对物的构成(Dingbau)而形成不同的对物的把握和理解(Dingerfas-sung),并对之进行物的解释(Dingauslegung)。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文化对“物”的解释不同。把“物”作为世界的本质和人的本性的依据是以亚里士多德思想为根源的西方思想,成为世界观念的一个部分,与中国的观念形成互鉴和对比。


中国思想认为“有生于无”,世界图像是人的问题的变现。印度哲学也认为“本来无一物”,本体是不存在的,诸图像都是错误和虚妄的幻象。许多文化不认为图像必然与物质的显现有关,而这为我们理解艺术史的丰富性提供了新的视角。从艺术史的事实来看,东亚艺术的根基既不是雕塑,也不是绘画,而是书法(Art of Word-writing,长期被误译为Calligraphy),“书法”作为图像就没有物的存在,无法通过写生、观照来获得。书法从13世纪起影响并完全覆盖了中国绘画,成为写意绘画的基础。“意”不是“物”,而是借似是而非的物象和图像来表达人的问题。


王羲之《快雪时停帖》


图源网络


对于温克尔曼(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和那个时代的人而言,“无物质的图像”是不可能的,石头、铜板、木板、画布、颜料,物支撑并塑造了图像、艺术品和艺术史。但对于21世纪的温克尔曼来说,答案是开放的,数字艺术、NFT等颠覆了传统艺术的生产和流通方式,图像可以不依托于物而存在。在图像定义被数字技术和虚拟现实所动摇的今天,重新理解图像与物质的关系,思考图像的本源,重建图像的分类学,在古代图像与数字图像之间建立新的连接,已成为艺术史研究的当务之急。


关于“非物质性”,不同语言中有不同的表述方式,例如immaterial和incorporeal。除了没有物质实体,Immaterial还意味着“不重要”,这一含义在对待图像时就显得意味深长。当缺少了物质实体时,图像本身是不是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图像是否会被一种关系取代?


本单元希望对大会的主题展开一个否定性的、对立的假设,展开一个批判性的跨学科、多元化、多视角的讨论,推进重新认识图像和图像科学。我们可从四个方面阐释“无物之象”的主题。


第一个主题是“无实体图像”(image without substance)。图像总是依附于物质,但伴随着媒介技术的发展,图像逐渐从实体中解放出来,摆脱了对物质实体的依附性,能够在不同的物质媒介之间传递(transition)、转换(transformation)、复制(copy)、再生成(reconstruction),特定实体不再是图像的根据和起源,图像也不再与物质不可分离,比如数字图像,无实体图像提升了图像流传的速度,也让图像自身构成一个独立的世界成为可能。


第二个主题是“无定形图像”(amorphous image)。柏格森认为,物质在运动中把自身变成图像,物质与图像之间的依附性关系体现在两个方面,从图像的状态来看,图像的物质性体现为固态,从图像的知觉来看,则体现为可见性。这样的观念通常会是那些不断流变、生成的图像,比如液态的、气态的图像,或者其他感觉的图像,比如触觉图像、听觉图像(acoustic image)。这些“无定形图像”是不稳定的、持续变化的,游离于固态和视觉。


第三个主题是“内生图像”(endogenous image)。当精神图像(mental image)不是因外部世界通过知觉的刺激而产生,而完全通过内在精神活动而生产出来,这个图像就是内生图像,这些图像是艺术史上的能源,为艺术家创造出波澜壮阔的客体图像(外生图像)的动力,比如宗教想象、冥想、思想图像、梦、自生幻觉、前摄等。


主题四是“无时间的图像”(non-temporal image),这是受安德烈·马尔罗(André Malraux)的启发,马尔罗在晚年的艺术史研究中提出艺术的本质是抵抗时间,因此艺术作品要具有一种无时间性。图像为艺术品的斗争提供了可能。图像本质上是艺术追求永恒、抵抗世俗的时间性的结果,也是追求不朽、把美从现实中拯救的结果,更是让艺术摆脱艺术之命运,从而通过博物馆进入一种新的“无时间”的世界。从物理学来讲,所有的物质都有时间性,时间与空间是物质的基本维度,而“非时间性”的提出则为艺术品超越物质性提供了一种可能。


我们就想在这个意义上来讨论一下图像是否可与物质分离,建立在关于数字图像的本质的理解,只有重新认识数字图像与人的深层关系,才可能去触及技术在未来引发的政治和伦理的问题。


编辑 | 杨永鑫

审核 | 刘今、李玮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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