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星宇，2000年生于四川南江，现居南充。
赵星宇诗十九首
白鹤
渔舟唱晚，坐在
船头的护渔人，拉出一曲
空山鸟语①，二胡发出低回婉转的
声音，曲终
……空山更空
不见有百鸟应声，重归寂静
他不敢抬头看去，森林已成象征
一群白鹤站在松尖，发出生涩沙哑的叫声
像是完成一种优雅的仪式
滞留水面的人，两鬓斑白
退场者有难以诉说的忧伤，屋内灯火晦暗
光线从未卜的下游渐渐收拢
想起他客居异乡，体内应住着一只白鹤
——————
注：①《空山鸟语》是二胡名曲。
命中注定
蝉鸣是一种警惕
走在山林的小路上，松针掉落
危险的事物悄然发生
时间缓慢生长，多少年过去
我在山间认领的那块石头也变了心
说些什么好，迷失在自然的指纹里
还需一纸契约，在眼睛深处证明我们的关系
当落日向西，暮色下的
影子恪守沉默，站立在原地
谁也不能知晓林中独处的我
会不会立刻老去
还有什么忧愁啊，我的心跳
于风中静止，那些关乎血缘与陌生的……
都在对赌中讲述下一次相逢
谁拥有结果呢？
年轻的我正在重构朴素，试图
从“谜一样的脸上”，寻找生活的原点
这一切让人心动，我们却不知道
光照在哪一株植物上
这是神的指示
定义
去波纹里寻找它的年龄，夕阳照向
流水，未知隐匿于金色
那是晚憩的女人，带着回眸一笑的
妩媚，消失在夜里
风一次次询问我的名字，站在河畔
群星低下身来，谅解虚构的沉默
大河接纳了水的流浪，从堤岸涌起
一切似乎有了新的定义：
“涛声加重了我与每一条支流的血脉关系”
我掬起一汪清水，看见另一个
动荡不安的自己
白云下
夜色下的白云无人收割
就这样展览吧，它还穿着白天的旧衣裳
回头看去的人多么幸运，那些
关乎美好的时刻，就这样悄然地发生
“为神所驱赶的云……”*，会不会
有一匹白马从中跑出，不带有任何念想
它低下头，不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温驯的在你身上
蹭了蹭
*吴玉垒：《壬寅春日：摘要》
访客
又一次，见到候鸟飞走
它们将要去往下一片森林
或是追逐另一条河流
没有合适的语言，送它们离去
唯有目光，落在那株
晃动的松针上，寂静的时刻
天空中传来，它们有力地振翅声
越来越近——
我听见群鸟间低声的交谈
还须飞过那条山脉，暮色中
对于前方还存有未知
一只鸟的一生都在反复出走
它们心中的河流和森林，都在
每一次单调和不安的飞行中
存在，妥协
蝴蝶
前世的蝴蝶告诉我：
你不用来了，它已从南美洲的巨大森林
——飞出。
它缓缓地振翅，带来一阵飓风
对于藏在其中的真相无人知晓
一只干净的蝴蝶飞向尘世
它从风中缓慢落下，影子早已等候多时
见证太多丛山峻岭，草木溪涧
又一轮荣枯，未被提及的
——反复的悲伤
在某片叶上，一只蝴蝶的籍贯将被改写
故人已老，它忘记从何而来
虚构的前途，何时才会放下欲望的翅膀
直到疲惫地落在我的眼前
“停下来就变成了标本”*，晶莹的
寂静之美，当我凝视
——它与我隔海相望，双翅里还藏有风暴。
*雷平阳：《界遥寺的落日》
老僧
光落入寺中
老僧坐在门后，捻动手上的佛珠
菩萨来了几千年
不曾对我说过一句话，老僧在这里
守了几十年，过往香客
听不清他诵经的声音
一条平静的河流从他脸上流过
这是佛的密语，暮晚的钟声响起
光遁入寺中，老僧手上的佛珠刚好走完
一个轮回，红门之内
有佛静坐，有人正在加持黄衣
长戈
高耸的玉米秸秆已成为商朝的戈
风中飘动的尖刀刺向落日的尽头
想要取一支长戈，身后已有百万军队
想要骑一匹骏马，从夜色中挣脱出来
时间静止，我是其中行走的
见竹子，松树，鹰瞳孔的反光……
有谁会认领我并带走身边的鬼神
那些不知姓名的过客，“又会把死藏在何处”
当安放在胸腔的月亮走投无路时
谁会相信，光厌倦了自己
谁会倾听，身后那个醉酒人的喃喃自语
低颤
祖父从深山走出，身后带着
一根枯木，寂静的林间
蝉的低颤令人深感不安
一只蝉的生命沙哑而明亮，对死亡
的消息保持高亢，人的暮年
只会去寻找比自己更老的事物，这次
落日也将承认自己老去
树和祖父的影子融在一起
我走在前面，两手空空
暮色下，祖父正带着另一个自己回家
稗子
九月的稻已获得神谕，“那里会长出大海”*
一株稗子站在风中
万千的稻从它身旁走过
想起它虚无的一生
应是忧伤的，或许在夜深人静时
会有一株稻和它紧挨在一起
就像尘世中你挨着我，我却不能轻易说：爱你
*呆呆：《神是忧伤的》
局外
阴沉有了新的解释
即是希望。等待暴雨来临
我坐在山顶，远处的河滩
加深了白鹤和枯草脸上的皱纹
树叶被吹的簌簌作响
它们应有苦楚却缄默不语
我不明白其深意，想起万物终会苍老
风一次次询问我的名字
对于自然点名的生死簿
我和历代的亲人，都会一次次答到
月夜
告诉我，落日的去处
在瓦顶上空，月光寂静无声
“白的夜，红的月亮”*，流水惊愕于
它的困倦，当岁月垂曳在
这样的时刻——
静谧、安详、老旧的日子里
有人说：爱你。
这多么令人心动，是的——
当我独坐在窗前冥想过往，影子已
渐渐走进夜色，新的日子
即将到来，我将告诉你
我的心里充满欢喜，还有年轻的烦恼
*[俄国]·勃洛克《白的夜》/飞白译
肖像
岩羊行走在峭壁，胡须
被风吹得高高扬起
像悬崖边那株盛开的火棘
“学会了如何处理多余的激情”*
羊群无声，以沉默回应
落在此处的光影，已幸福了
千年，还有很小的一部分
凌乱、荒凉……
我站在山峰上，成为另一座山
对所爱之物不加修辞
天际空茫，世间的肖像微小
有人听见谷底的羊叫，看见
羊的脸和山一样陡峭，从不知名
的来者中，我辨认出：
那群与神无限接近的羊
那只离我最近，低头吃草的羊
*引自胡弦《树》。
安慰
不要听风声，太肃穆，不要站在江边，太孤独
乌云密布的空中，一只受惊的鸟
似银色的箭镞，飞向虚无
波涛苍老，隐藏的褶皱
——这蓝色的秘密，早已化作江水扉页上的签名
无声无息
枯荷告诉我，不要直视水，太危险
人影晃动，破碎令人心悸
我俯身从水中捞起一块石头，里面发出年轻的低吟
足迹
“黄昏我以鹤身守着一湖静水。”*
乱石老不可言
近处的河滩上，一群鸟从远山迁徙而来
正在密集交谈些什么
在群鸟的面容中，我认出沙鸻、凤鹛、蝗莺……
还有红尾鸲，它站在远处
陷入泥潭之中
和我一样遥遥注视，像是两个静立的词语
见过太多挣扎而起的鸟，对于眼前
又会在生命里
组成什么新的语言
当絮叨走向哑寂，暮时
群鸟飞向密林，我在一次次教诲中
去辨识河滩上错乱的足迹
——那些朴素的真理
*引自灯灯《爱》。
月亮
——杜甫站在江湖
——月亮困于大雾
竹影成谜，风消失在枝头
驿站的马迷途知返
那封家书，流浪了一千二百年
每个字都陷在庙堂
——指尖，摆渡着唐朝
抬头，那张沉默的脸
去哪里寻找出口？
中国那么大
月光，只落在锦官城外的屋檐上
来信
从梅林走出，忽有
无法命名的悲伤，老人白发颤动
身后的年轻人，在鸟鸣声里
认出了彼此
我们坐在松柏下
陷入沉思。一日将尽，诸多的哀愁
得到晚钟的教诲
我们不辞而别，群山寂寂
“风在处理旧闻”，桌上茶盏里的树影
荡出一层浅浅的波纹
山居笔记
远山是经书，我是山中
打坐的人，风吹得
林间哗哗作响，那是同我一样
诵经的万物，在南山
我们也学僧人，放下心中
的一切，谅解风的无知
头发花白的老人，走在下山
的路上，他把声音
交给山林，心底
忽有一种悲伤，想起
多年来，山未应我
“可我还是要像敲木鱼那样
敲几下空山，即便无人回应
也还是要喊一声”*
*引自人邻《给山寺送去萝卜白菜》。
刀落下的声音很轻
今日有两把刀
他持其中一把，对案上的鱼手法熟练
不久刀尖开出一朵鲜红的玫瑰
他认领了那把刀，在闹市中
刀保持沉默
我难以界定善恶，不信佛
刀下的生命，在我手中变得空荡荡
我不认领那把刀，每走一步
我因我的选择，总能听见刀落下的声音很轻
相视
暮时，在湖边
波纹里的棕树有群峰之美，一只鸟
从水影飞出，去追逐另一只
拉出起伏的曲线
山林里发出啾啾声
像是在呼唤我，应着声音看去
对岸有人正与我相视
他站成夕阳下的一个符号，瞳孔里
的反光无法辨析，风从湖面吹来
什么都未诉说
无意义的悲喜再次落入心底
对岸叫出我的名字，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会是谁呢？
当我向水面看去，乱影里的灵魂
暗自摆渡，另一个我
正对着空旷的湖面回答：“在这儿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