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光祖:​应声虫与批评的独立精神

文化   2024-12-21 19:19   江苏  


当下的一些文学批评确实需要反思了。缺乏独立精神,人云亦云,甚至被利益所左右,成为金钱、权力的奴仆,亦非一日。业内业外,非议者久矣。但多数评论家依然故我,评论刊物也大多愿意锦上添花,不太情愿刮骨疗毒,想要批评一下某大师的新作,很难。不过,放眼全国,还是有一些评论家在顽强地维护着评论和评论家的尊严,对那些名家作品做严厉的批评。但这批不多的评论家,却被人赠以雅号:酷评家。


一酷,似乎他们的文章也就没有价值了。古人说的好,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现如今是“瓦釜”被认作“黄钟”,这才是最可叹的。自然,作家圈也是良莠不分,“草盛豆苗稀”。在某些“喇叭评论家”的鼓吹下,平庸之辈可以跃居文坛显赫地位,而真正的优秀作家却“英俊沉下僚”。“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并不少见。


我们是一个重视伦理道德的民族,为长者讳,为贤者讳,是一个古老的传统;但并不能因为这些根深蒂固的传统,那些“名家”发表的作品,别人就不能批评。考虑到市场化的因素,这些“名家”已经有了可观的市场份额,一个强大的利益链条已经形成,批评就更加艰难。再加上某些文学奖项的推波助澜,让一些“名家”更是罩上了神圣的光环。某些作家也沾沾自喜于自己的获奖,似乎得到了这些奖项,自然就获得了批评的豁免权。


我曾经说过,奖项只与作家有关,与文学无关。


作家写作一生,不是为了某种奖项而写作。就写作而言,获奖只是副产品,不要太当回事。其实也可以这么说,就获奖而言,有什么样的评委,就会有什么样的获奖作品。换一批评委,可能评奖结果就不一样。如果奖项再与市场挂钩,那肯定又会变味。



在国外,报刊的书评是独立的,批评家也是独立的。如果有谁敢去贿赂,或者做一点潜规则,后果不可想象;而我们似乎相反。于是,一些名家看见谁批评他了,不是认真阅读评论文章,看批评得有没有道理,而是马上浮想联翩,觉得是有人要搞他了,甚至怀疑批评家是不是居心叵测。至于说批评家为了骂他这样的名家而想成名,就更是普遍了。


德国汉学家顾彬先生说:

“在德语世界,比我更尖锐的批评中国当代文学的声音还多的是,只是他们怕惹出事端,所以从不敢在公开场合发表。”


“你们说我尖锐,实际上,我并不尖锐,只是更加坦诚,仅此而已。”

由此看来,欧美的一些汉学家不愧是“汉学家”,要靠汉语吃饭,就不能得罪中国的作家。某种程度上,由于文化的差异,我们的作家承受批评的能力确实很弱,而接受谀词的能力却极强,而且很容易把文学批评混同为人际关系。


在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上颇有口碑的李健吾先生,给予文学评论以很高的地位,他说:“一个伟大的批评家抵得上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他提倡“真正的鉴赏”,而鉴赏与欣赏的区别,在于是否保持着挑剔的眼光和并不为作品感染力所左右的批判态度。我是喜欢李健吾的,也以他的这句话,作为我评论的座右铭。


我甚至想,没有挑剔的眼光,就不要从事文学评论了。西方学者认为,批评家必须有一种攻击性气质,否则就不合格。有评论家认为唱赞歌比批评更难,这就让人徒唤奈何了。郑板桥说:“隔靴搔痒赞何益,入木三分骂亦精。”说得很好。指出一部杰作的优秀之处,确实需要水平,需要艺术鉴赏力;但把一部劣作或平庸之作谀评为杰作,甚至伟大之类,其实是批评家的耻辱,是对自己职业的亵渎,某种程度上说,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对一部作品的缺点,坦率地指出来,说到点子上,是一位批评家的职责所在。古人都清楚的道理,如今却似乎高不可攀了。


2018年我发表的文章有三篇反响较大,一篇是《莫言归来的败象》,掀起了些许波澜,也收获了骂声。莫言先生还专门写了一首“骂声如雷天外来,刀光剑影枪成林”的“地沟油诗”。一篇是批评贾平凹《山本》的,一万五千多字,发表于《文艺理论与批评》。这篇评论可能因为篇幅太长,而且学理性强,仅在圈内有些反响。


第三篇《“芳华”后的苍白与空洞——严歌苓小说缺失论》,在北美华人文学圈引起争议,也见到有商榷文章作为回应。因为我确实只是文学批评,严守批评的底线伦理,我想,作家应该可以承担起这样的批评吧?结果好像我的估计有点高了。


李健吾说:“批评之所以成为一种独立的艺术,不在自己具有术语水准一类的零碎,而在具有一个富丽的人性的存在。”他批评一些评论家

“只是一些寄生虫,有的只是一种应声虫。有的更坏,只是一些空口白嚼的木头虫。”


我们如今的评论界,那种应声虫,甚至木头虫还少吗?你好我好大家好,现在多是红包批评,圈子批评,哥们儿批评。批评家在某些“大师”面前的奴颜媚骨,让人汗颜。



作为批评家,我们面对的只是作品,至于作家,我们尊重他的人格,但也没有必要把自己放得那么低,都“低到尘埃里”了。批评家也有自己的尊严,放弃自己人格尊严的批评家,还是批评家吗?一个情愿做马仔的批评家,还是批评家吗?他们的文字,还有骨头和棱角吗?布尔加科夫说,为金钱写作的作家是可耻的。那么,被金钱收买的评论家又如何呢?评论家的评论写作是需要报酬的,这无可非议,但这并不表明得了报酬就可以人家让说什么就说什么。且不说道德、人格之类,职业操守还是应该具备的吧。


王德威在和苏州大学教授季进的访谈中说:

“作为一个评论者,必须要有勇气说一些真话。我通常缺乏这样的勇气。”


“既然没有这个勇气,就要尽量和他们保持距离,如果有了人情的包袱,你就更说不出什么了。”


但在这个访谈里,王德威还是说出了很多真话,如对王安忆、余华、格非、李锐、阎连科、莫言等,都有直言不讳的批评。他甚至说:“《兄弟》更让我失望。我很难理解,为什么复旦的同事对《兄弟》有那高的评价?”季进也说:“是很奇怪。小说的上部还不错,到了下部则完全失控了,有失余华的水准。”(季进:《当代文学:评论和翻译》,《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第5期)


这让我想起当年撰写《〈兄弟〉的恶俗与学院批评的症候》时,他们甚至认为《兄弟》已经是文学史上的杰作了。我最不能接受的是有些批评家,面对一部刚刚面世的新作,那种马上就要把它送进文学史的猴急劲,他们从来不想想自己有没有这个气力;甚至动不动就说,可以与《红楼梦》相提并论,或者与西方某杰作并驾齐驱。还有一些批评家,轻易地就把“伟大”这样的字眼儿,给了一部刚出版的很蹩脚的长篇小说,似乎“伟大”就如手纸一般。


李健吾先生将评论家的身份看得极其尊贵。虽然他只有薄薄的两册评论集《咀华集》《咀华二集》,但却是久读不厌。比如他评论萧军、萧红:

“你不要想在《八月的乡村》寻到十句有生命的词句,但是你会在《生死场》发见一片清丽的生涩的然后富有想象力的文字。”

半个世纪过去了,这句话还有其生命力。


想想看,一个没有批评、只有谀词的文学界,会产生怎样的文学,又会产生怎样的作家呢? 

首发于《文学自由谈》2019年第4期,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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