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徐肖冰先生刻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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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徐老偕夫人侯波回故乡,文联领导招待他,我作为书协的成员陪同,徐老回桐乡,心情极好,他谈笑风生,席间,徐老得知我从事篆刻,便流露出想刻一枚印,我也很高兴,说一定为他刻一方章,后因琐杂事多,拖延下来了,一直未完成。
2007年元月,全国第六届刻字艺术展上,我的书刻作品获评全国奖最高奖,内人陪伴我,应邀赴东北出席颁奖典礼和学术研讨会。回程时转道北京,恰好有机会去拜访徐老,这时才想起和徐老的刻印之约,但手边无印,何以登门?我便急匆匆赶往和平门外琉璃厂,花1700元选中一方博古夔纹钮芙蓉石,又买了刻刀、印泥,向店主要得两张单页回字纹印笺,回到宾馆,即刻动刀,细细地为徐老篆刻名章。
临出门,才发现因出行匆忙,我未曾带上徐老家的地址和电话号码,马上打电话到桐乡文化局,向杨惠良局长询问徐老家的电话号码,方才知晓,几天前,桐乡市领导和文联主席刚刚到北京向徐肖冰、侯波两位老人拜年。考虑徐老时已91岁高龄,能不能答应会客还不一定。为免唐突无礼,我拿到联系号码,马上拨通了徐宅座机,电话是警卫接的,我刚表达拜望之意,便直接遭拒:“徐老今天有接待安排,不再见其他客人。”我连忙说:“我是从徐老家乡来的,因为当年和徐老有约,要为老人家刻一方印章,今天带过来了。”警卫迟疑了一下,说让他先请示徐老。
过了一会,警卫回了电话,说徐老同意和家乡来客见面,时间定在下午四点正,并告知了详细地址:海淀区北三环中路59号,与花园路交汇处往东,我一一记下。出门时又买了一捧红色康乃馨,打车提前到达,这是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极普通的一个住宅单元,先见到警卫,警卫边走边说:“下午,徐老会见了山西昔阳县大寨客人郭凤莲。”“铁姑娘”郭凤莲这个名字在八十年代可谓家喻户晓。警卫说,她们一行是三点四十五分离开的。
我们在警卫带领下,刚到大门前,只见徐老头戴红色绒线帽,身穿大红马甲,与侯老笑吟吟地候在门口。警卫告诉我们,郭凤莲离开后,徐老专门换上红色系穿戴,以示对家乡客人的敬重和欢迎。走进客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毛主席和徐肖冰、侯波夫妇的合影,1949年摄于香山双清别墅,简约的相框擦得不染一尘。“太珍贵了!”徐老感慨万千,激动地介绍起照片的由来:“那年春天,新华社记者陈正青拿着照相机,我们俩一左一右站好,准备跟毛主席合影。陈正青刚要按下快门,主席一个劲地摆手说:‘不行,不行,应该让女同志站中间,她们是半边天嘛。’推辞谦让已无济于事,幸福永恒的瞬间就这样定格了。”这张照片始终珍藏在两老手中、心上。“我俩兴奋得几宿没能睡着,这份殊荣恐怕在中国摄影界是唯一的。”侯老也陷入沉思,接过话头:“那天真幸福啊,主席还递给我一个苹果,我激动得满脸绯红,紧张得心怦怦直跳,唧唧哝哝的声音把中共中央办公厅杨尚昆主任逗乐了。主席挺随和,当知道我是山西夏县人就风趣地说:‘那你是关公的老乡啰,抗战时期,陈赓在你们那里打了好多场漂亮仗。’这以后不久,我就调入中南海成了主席身边第一位专职摄影师,一干就是12年。”侯老一生留下了4773幅摄影作品,用镜头记录了叱咤风云的共和国伟人们,尤其是毛主席工作和生活的点点滴滴就有400多张宝贵的照片。、
两位老人见到家乡的客人,显得格外高兴。宽厚长者,为人谦和,总是笑眯眯的,感觉特别亲切。徐老收下印章,侯老接下鲜花,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聊天。徐老拿出了晋中的红美人橘子和大寨新出品的易拉罐果珍,要我们品尝。在家乡人面前,徐老仿佛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像小孩子一般,呵呵笑着,慈祥、亲善,在他的笑声里,我们也渐渐放下了拘谨。“我出生在桐乡县城庙桥墩堍南1号,徐金奎是我的曾用名。其实侯波原名也不叫侯波,姓阎,按照当地的一种说法‘一个女孩就是一千金’,所以她爷爷为她取名为阎千金。”徐老滔滔不绝地讲着,他回忆起儿时在康泾塘游水,摸水菜(河蚌)、摸螺蛳的情景,娓娓道来:“那时的河水很清,清得能见到深深的河底,水中有鳑鲏、弯仔(小虾)……小时候到河边淘米,还有鲹鲦鱼调皮地游进米淘箩里呢!”徐老说着笑着,言语中流露出思乡之情,浓浓的。他还说:
“桐乡话‘今天’叫做‘更朝’,‘我们’叫做‘喔拉’……”
“还有家乡的红烧羊肉,别的地方可烧不出这种特别香的味。”
说到羊肉,一直坐在一边静静地听我们说话的侯老插话:“北京有羊肉,但他嫌不好吃。”
当徐老得知我刚从大庆参加全国展颁奖大会回来,竖起拇指连声称赞:“年轻真好!天赋真高!”他把那枚印章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一会,说:“我不懂篆刻,但这印刻得好,带劲,落落大雅!”徐老端详着钤出的红色印蜕,又说:“这印章边栏好像镜头的取景框,篆刻的分朱布白就如同摄影中实际取景拍摄时的取与舍,至关重要,艺术相通可以互相借鉴。”
是啊,徐老的话对我启发很大,篆刻是历史的印记,摄影是瞬间的凝固。篆刻和摄影虽然表现形式不同,但都追求在有限的空间内表达丰富的内涵和情感。方寸之地显乾坤,篆刻通过章法、刀法表达创作者的思想,摄影通过光影、构图等手段捕捉瞬间的美感,两者在艺术表现上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就这样我们轻松愉悦地探讨着。突然,徐老若有所思,便站起身走向书房,翻箱倒柜搜寻东西,拿出了一大叠承载着战争记忆经典传世的战地照片,用镜头定格烽火硝烟,用影像鲜活峥嵘岁月;拿出了获国家图书奖的大型摄影画册《路》;拿出了参加抗美援朝时获朝鲜人民政府颁发的“二级国旗勋章”;拿出了时任国家主席胡锦涛亲手颁发的“中国摄影大师”沉甸甸的金质奖章。又寻出一些古董,竟然有远古动物牙齿化石,恐龙骨骼,还有汉画像石拓片,让我们欣赏。
我没想到,徐老的收藏竟这么丰富。此时,徐老又拿出一只笔筒,太行崖柏雕的,递到我手里:“这个笔筒,伴随我好多年了,送给小吕做纪念。”我连连道谢:“徐老,您老什么时候回桐乡啊?”徐老摇了摇头,慢慢说道:“很想回家乡,但年纪太大了,回不了了,回不了了……”
其实,徐老和侯老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几乎每年都要回一次家乡。桐乡的城乡村镇,几乎都留下过他们的足迹。一年又一年,几十年来,徐肖冰、侯波夫妇在故乡的这些身影,都被摄影师李渭钫用镜头真真切切记录了下来,出版了影集《徐肖冰在桐乡》。说到家乡,徐老难掩思念之情,又连声说:“不管怎么说,家乡是一定要回去的,一定要回去的!”
直到六点多钟了,已超过预定的接待时间,但徐老似乎还没有聊够,转身叫警卫:“晚饭时候到了吧,下面条,我们下面条。”
我们不敢再谈下去了。毕竟,徐老已是九旬出头,怕他身体受不了,便起身告辞,十步九回头,依依难舍。
回到桐乡,我特地买了湖羊肉,红烧后邮寄到北京给徐老,并吩咐两老一定要分次吃。一星期后,我收到徐老的回复:“吃了一个礼拜,家乡美食,足矣!”
这年初夏,我筹划举办一场“锋彩端午——浙江书刻艺术大展”。远在北京的徐老知道后,不轻易动笔的老人家用毛笔题写了一幅贺词:“赋材质以生命,化平凡为神奇。”落款为“丁亥年夏月九一老人徐肖冰。”最后盖上了我为徐老刻的那方印章,寄来桐乡。
2009年10月27日23时03分,徐老在北京军区总医院平静辞世,享年93岁。在桐乡举行的追思会上,徐老的儿子徐建林读着父亲的遗嘱:“死后将骨灰撒入桐乡外婆家旁的运河水……”这时,阴沉的天空忽然渐渐明亮,云层推开,一道彩虹从上空照射下来。见此情景,我猛然想起,两年多前在徐老家中,徐老说的那句话:“不管怎么说,家乡是一定要回去的,一定要回去的!”
如今,徐老和侯老已仙逝多年,每当我坐于案前,手抚那个太行崖柏笔筒时,当年为徐老刻印送印说印时的一幕幕,又生生现于眼前,久久难以忘怀……
(2009年10月27日,徐肖冰先生去世,享年93岁。2017年11月26日,侯波老师走完了她九十三年的人生之路。今年是徐老诞辰108周年,侯老诞辰100周年。镜头凝固历史,大师化为永恒,仅以这篇短文,谨掬一瓣心香,怀念敬爱的两位老人。)
图片:作者提供
吕燮强,字盈墨,别署明经阁、瑞源堂。1963年生,浙江桐乡人,寓居上海。髫龄蒙父教,1981年师从袁道厚先生,1995创办浙江崇德书画院,现为韩天衡先生入室弟子。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浙江省书法家协会刻字委员会副主任、浙江省儒学学会常务理事、浙江省诗词与楹联学会书画部创作委员、浙江省中国花鸟画家协会会员、上海吴昌硕艺术研究协会会员、嘉兴市书法家协会艺术指导委员会主任、吕留良研究会会长、凤鸣诗社社长、青桐印社副社长等。诗书画印融会贯通,汲古出新;四全风雅卓然有成,桃李满园。作品入展全国十届国展、中青展、西泠评展等主流展览百余次。蝉联全国第六、七届刻字艺术展最高奖“全国奖”,跻身中国书坛中青年“百强榜”,问鼎首届“林散之奖”,第四届“西泠印社奖”。担任浙江省第四、五、六、七、八届刻字艺术大展评委。2011年被中国书法家协会授予“优秀工作者 ”称号。入编《中国篆刻大辞典》《中国印学年鉴》《兰亭印集》。在上海朵云轩、浙江美术馆、中国印学博物馆、成都杜甫草堂成功举办个展和提名展。主编《无惭尺布裹头归——吕留良与明清思想转型》《吕留良诗词奖全国优秀作品集》。出版有《一岩艺语》《日月汝舍诗札》《中国当代书法家——吕燮强卷》《传承·探索——吕燮强诗书画印作品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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