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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民国十四年是农历乙酉牛年。进入夏秋时期,家乡连遭大雨。接连的大雨导致部分民房倒塌,田地里庄稼霉烂,可县乡各级依然巧立名目,层层摊派。地主恶绅横行乡里,他们巧取豪夺,趁火打劫!再后来,东部酉水乡政府因暴力催粮逼死了人命,两个冯姓兄弟创立团体会,反对政府的盘剥和苛捐杂税,周边许多乡的人热情高涨,纷纷响应。民国十五年,农历丙寅虎年。南部良心乡锅滩村村民以大刀为武器,聚众反对政府追加军费,引得东部的一些民间组织也很快加入进来。因念纪的堂哥早年间就是洪帮的成员,回乡后多年也一直或明或暗与帮会继续有来往。他从这时起开始在家乡不断扩充自己的势力。民国十八年是农历己巳蛇年,家乡大旱。长期的干旱导致周边赤地百里,越来越多的家庭走向破落,念纪的堂哥却依靠各种手段,积累起丰厚的家业。太曾祖让曾祖的几个兄弟依靠做挑夫继续维持着全家的生计,念纪也还在醋坊等待着他频次越来越少的推磨营生。
用石磨磨面是一件非常费时费力的工作。我在家乡见过石磨,现在的它们作用有限,仅仅是部分家庭妇女用来磨少量的米浆、豆浆的工具。我在今年寒假返校前曾自告奋勇帮奶奶磨过一次米浆,不多的一点,也就四五个人吃一顿面皮的米量,不为别的,就想体验一下当年念纪的劳动。可没有想到的是,那天我用石磨磨这点米浆竟然花去了半个多小时!同时,推拉石磨那种单调重复、极费体力的劳动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这种劳动不但费时累人,还特别考验人的毅力耐力。那一天,推磨的我多次想到推磨的念纪。可祖母说,念纪推的石磨和我们当天用的石磨不一样,我们用石磨轻巧好用,可推可拉,叫小磨;念纪给人磨面的那种石磨比我们用的大、重,叫大磨,磨面时靠推,非常费时费气力。那时候,把一斗麦子或玉米磨成白面或玉米面常常需要两三个小时的时间。
我愕然。虽则知道念纪推磨不易,可没想到竟是如此的艰辛!于是,在满头细汗中,我的眼前浮现出这样的场景:在一个暗暗的磨坊中,一个留着“二长毛”头发的矮瘦男子光着上身,身上肋骨凸显,眼窝很深。腿上穿着破破烂烂的脏粗布裤子被一根看不出颜色的腰带扎着,小腿上的两个裤脚卷起,一边卷得高些,另一边卷得低些。他的双脚随意地滑在一双已经踏烂后跟、露着脚趾、破帮破面的烂布鞋里,步履蹒跚。伴随着石磨的转动,他呆滞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前方……磨面结束,顾不上喘一口气,他急切地捧起女主人递给他的粗瓷大碗,风卷残云般就让手里的海碗底儿朝天……
可怜的念纪!
在日复一日枯燥的重复中,念纪陪伴着一个个石磨,从东家推到西家,从本村推到邻村。各家的石磨是他的伙伴,是他的衣食父母。一般情况下,每天两家的推磨概率可以为他提供两大碗饭食,而这两大碗饭食,远远不能满足年轻的念纪瘦弱躯体的需要,更何况他付出的是高强度体力。可假如那一天或那几天村里没有人家需要推磨,或刚好推磨时当挑夫的男人回来了,念纪就面临挨饿。这时,我太曾祖母就会让他在我家吃饭。念纪的哥嫂好像把他忘了,富起来的堂哥早就不屑于推磨,平常他们家需要磨面时,就会喊念纪去磨,每次磨完面他们也会像村里的其他人家那样,一碗随便饭就打发了他。
我家又置换了一头牛犊。
念纪喜欢每年的清明节、寒衣节和每年的腊月。
每年这几个节日前,念纪会迎来他一年中最忙、最累但也最惬意的高光时刻。家乡人重孝道,不管什么样的人家,都会在这几个节日前磨点白面做点好吃的祭奠祖先。同时无一例外地,他们也会在这时难得对自己和念纪大方一次。可毕竟每家的好东西非常有限,所以他们每次在祭祀前磨的白面基本以升为单位,这就大大缩短了念纪给每家磨面的时间。于是他给东家磨一升面吃一碗饭,然后给西家磨一升再吃一碗,第三碗、第四碗……一天下来,有时能磨十余户的面,吃上十多碗饭,而且基本都是好的。每年这几个节日的前几天,念纪完成一天的工作后,经常会因为肚子太饱胀无法走路和睡觉窝在醋坊的草铺上嗳气打嗝。
我曾对“念纪一天能吃十几大海碗饭”这个说法产生过怀疑。说实话,就现在的人而言,每天三顿总共能吃三大海碗饭的,除部分从事高强度体力活的人外已寥寥无几。可后来我听祖父说,他年轻的时候国家穷,全国人民节衣缩食搞建设,人们的饭菜质量普遍较差,大家的饭量也普遍较大,每顿饭吃三大海碗的大有人在。他甚至亲眼看见有人创造了一顿吃掉自己包的六七十个大汤圆的记录!父亲也说九十年代中期他上大学时,宿舍里两个舍友打赌,其中一位同学一次吃了十一个电烤馍、二斤烤红薯还外加一盒牛奶……不过那时的人,普遍能吃能做,许多人挑起二百斤重的行李行走如飞;我们村里有一个教书先生,年轻时一人能背起他父母墓前的石碑。不得不说,艰难困苦的时代,我们的祖先总能用一种看似悲情的壮举创造属于那个时代精神壮举,这也是先祖们能使整个家族精魂不灭、先辈们能让整个国家精神向上的原动力!它们和每一个家业兴旺、国泰民安的时代一起,构成我们族人和我们家国永远前行、不屈不倒的主旋律。
(五)
民国三十四年正月,农历乙酉鸡年新春。乌云密布,北风呼啸,白雪飘飘。春节刚过,村子里的部分青壮年又拿起扁担陆续出门,用双脚丈量那永远也走不到头的盐铁古道。经过二十多天紧张推磨工作的念纪在春节期间也消停下来,除了我家每天给他提供的几顿饮食外,他缩在醋坊里等待着淡季中偶尔一次的推磨机会。
太曾祖已经作古。曾祖继承家学后经过多次锤炼已非常沉稳,在方圆几十里树立起了自己的口碑并开始具备以往先祖的风范。下代的家学继承人是那年只有十岁的大祖父,此时的他已经把家里的药书、药性、汤头及口传的部分药方背得滚瓜烂熟。曾祖父很高兴,每次出诊时就带着大祖父并常让他先给病人问诊,经常让他先谈对病患的诊断及如何用药等。对于大祖父的聪慧好学,曾祖父是满意的。在他看来,不出意外,下一代的家学继承人今后的造诣很有可能会超越自己,成为一方名医。
正月十五是传统的元宵节,我们这里这天又叫“大年”。村人说“狮子龙灯采莲船,搁你家门口耍两天。”年味在这一天达到顶峰。可对于民国三十四年的家乡来说,热闹过后,生活依然艰辛不易。后续的年味只是孩子们的事。再往后的正月二十三是“黑馍节”。从年前腊月二十三的小年至现在,一个月的春节接近结束,各家置办的年货也已耗尽,只剩下些许黑面。人们用这仅有的黑面蒸一锅黑面馍馍向年味告别,之后大家又开始劳碌辛苦。大家庭通过商议早就定好在正月二十三后由掌家的曾祖父带着自己的几个兄弟外出,去古老的盐铁古道揽一趟活。可就在正月二十三那天,定好的行程却被一个突发情况打断了。
那天吃过午饭,当兄弟几人再次检查整理自己出门的随身行李时,邻村一程姓男人因家人病情危重来请曾祖父出诊。医者仁心,曾祖父二话不说带上大祖父背起药箱就出了门。这个病人曾祖父知道,她是男子的媳妇,三十多岁,患有严重的麻风病。这女人平常不忌口,治疗时断时续,情况不是很好。年前曾祖父诊治时曾给她用过一些拔毒败毒的药物,现在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患者再来问诊。到程家细细地看过病人,他在头脑里将此病例与自己以往所看的病例进行了对比、然后结合病人近期病情变化及当时的气温气候状况,对病人后续如何用药,他已心中有数。曾祖父回家配制了药丸,亲自上门经管患者用温水服下。可令他没有想到的事发生了:程氏在服药后不久就出现呼吸窘迫、双眼上翻、盗汗抽搐等一系列状况。虽然他尽全力进行了施救,可程氏最后还是双腿一蹬死了。
据曾祖父后来回忆,他那天用的是经过多次实践证实的安全有效的老药方。在诊病时他也考量了多种因素,药方和药物本身没有问题,不过自己当时有两个疏忽:一是忽略了那名妇女正处在生理期;其二,那女人病史长,病情重,身体虚,用药宜缓不宜急猛。因为自己那几天打算出门谋事,所以少问了一句话,药也下得生猛。综合考量,自己的疏忽是导致程氏死亡的重要原因,自己对程氏的死亡负全责,他愿意接受任何处理。
正因为曾祖父的态度,程家人后来提出了非常苛刻的要求:厚葬程氏;由我家出钱为程氏的丈夫重新说、娶一门亲事;赔偿程氏丈夫五块银元。不推卸责任就要勇敢承担责任,于是曾祖父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以最快的速度为程家葬旧人、说娶新人,并拿出五块大洋的赔偿金,这件事最终作罢。
虽然此事就这样过去了,但它给我家造成影响却是曾祖父始料未及的。经济上的亏空可以弥补,但新一代家学继承者心理上的阴影却无法抹去,这也直接导致了传承几百年的家传医学后来凋亡的严重后果。用我现在的眼光看,曾祖父在程氏死亡这件事上确实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话说回来,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是医者的天职,药到病除始终是历代医者的追求。老话说得好:医术能治病但不能治命,医者能救人但绝不可能万无一失。每个人都离不开医者。金无足赤,面对失误,多一份理解和宽容可能更会海阔天空。
祸事总不会单行。
处理完程氏的事情已是二月底。当曾祖父再次谋划行程打算外出时,念纪死了。他死在我家让他栖身的醋坊,死在清明节前一天的晚上。
没人知道他是晚间突发疾病还是那天给别人推磨吃了过多的饭胀到了肚子,清明节一早,当大祖父去醋坊叫念纪吃饭时却意外发现他蜷缩在醋坊里的草铺上没了生息。大祖父后来曾多次说到过他那天早上看到的情景:床上的念纪稍向左侧卧,双手搭在左腹部,两眼微睁、牙关紧咬、表情痛苦。当他跌跌撞撞把这个情况告诉曾祖父时,曾祖父赶紧赶到醋坊,他在确认念纪死亡后马上亲自上门把这个事情告诉了念纪的堂哥。可让人始料未及的情况出现了:念纪的堂哥一口咬定自己的弟弟是我家当长工,他是在清明节前为我家推磨时累死的!
其实在任何时候,人群中都有这种现象:当和自己有关的一个人在家里死亡时,大家觉得正常;可一旦他死在外面,特别是死在一个与别人可能有牵连的地方或事情上,即便是正常死亡,事情的性质和家人的态度就会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彼时的念纪之死就是这样。因受托付被我的先祖收留那么多年,活着的时候哥嫂不管不问,还占去了他家的房子。可当他死了,特别是死在清明节前这个特殊的时间,死在我家醋坊,这就让他参加过刀会的堂哥最终有了说辞。
百口莫辩。也百口难辩!
时至今日,我曾在脑海里无数次想象念纪死后曾祖父被念纪堂哥冤枉后的神情:双眼微蹇、嘴巴紧闭,两腮的肌肉因情绪震怒而微微抖动。不难想象,曾祖父心里的愤怒无以言表。因为祖上的托付,念纪来到我们家,我们免费给他治病、让他吃住……不可否认,偶尔让他做一点力所能及的活也是有的,但说他是我们家雇的长工就牵强了。别说我们家在家道中落后请不起长工,即使能请,也不会请一个体虚瘦弱身有疾患的人来当长工;况且曾祖父兄弟五个,仅仅五亩的薄地不可能专门请一个长工耕种。这绝对是欲加之罪。那时的曾祖父只能选择沉默。
念纪的堂哥是保长,他说我家必须首先得承认他兄弟是因为给我家推磨累死的,这对我家而言既是人命又是牵连;他念在同宗及我们家对念纪多年的照顾,就不追究人命官司了,但我们必须对念纪的死负全部责任、必须按照他们的要求处理此事,不然就报官,让和他意见一致的官府来处理此事!他提出的要求是:无条件将念纪厚葬在我家坟崴;我家后世子孙此后在祭祖时必须为念纪烧纸祭奠;赔偿念纪命价十块大洋;象征性支付念纪多年的长工工钱五块大洋。曾祖父答应了念纪堂哥的所有要求。他变卖了醋坊和家里除房子外所有能变卖的家产,包括耕牛、犁耙和后梁的五亩薄地。从此,念纪被埋进我家坟崴,成了每年祭祖时被祭奠的对象。
此事让我家彻底沦为赤贫。
曾祖父带领一家人艰难度日。他在行医的间隙就和村子里其他青壮年一起,依靠做挑夫和背夫维持着全家人的生计。而他在民国三十四年开年后连续两次卷入人命事件并进行巨额赔偿的这段经历,以及后来他看到自己所选的家学继承人胆小怕事、庸碌无为,种种原因让他在晚年背上了沉重的精神负担,一直认为他是家族的罪人。他的余生是在自责中度过。在他八十三岁患上老年痴呆症后,当时年少的父亲还常常听到曾祖父在背诵药性、药方……
我在家里的一个相框中看见过曾祖父的一张黑白照,照片里的他面相和蔼清瘦、光头,雪白的长髯长须有近三十公分长,很有仙风道骨的感觉。
(六)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四日,老家县域全境解放。
到一九五零年底,念纪的哥嫂已经作古。侄子元吉后来遭了不少罪。父亲说,他小时候没有见过念纪的侄子,但见过念纪的侄媳妇,按辈分应当喊她巴巴(曾祖母)的。记忆中的老巴巴很老很矮、黑瘦、干瘪干瘪地,有点像童话故事里的巫婆。她有着一双小脚,常年穿着破旧衣服,村人都喊她“干老婆”。他就住在我家后面的一间破土屋里,和她一起生活的还有一个二十几岁同样干瘦的儿子,按辈分应当是念纪的侄孙。老巴巴家门前有一棵杏树,小时候他和小伙伴都爱去树上摘杏子,那个老巴巴经常用长竹竿在树下戳撵咒骂他们,所以他和他的伙伴们一直不甚喜欢那个老巴巴。后来老巴巴死了,由于她家穷,儿子瘦小,一直没找到对象。九十年代初,老巴巴的儿子病死,从此念纪的家里就再也没有什么人了。
时间延续,岁月一天天流逝。仿佛一眨眼的功夫,曾曾祖去世已一百余年,太曾祖去世已有八十年,满怀愧疚的曾祖父辞世也四十年了。这么多年过去,我的家族和家人还在继续着我们的平凡。慌慌乱乱间,家人们现在已经没有谁还能记清曾曾祖的名字。平常人让大家忘记容易,可让大家记住真的很难。然而,埋在我家坟崴里的念纪,这个和我“启”字辈先祖同辈的人却一直被大家记着。我们在每次祭祖时总会为他以及我记不清名字的先祖焚烧纸钱,寄托哀思。
一诺百年!
官坟里的念纪肯定没有想到,一个不恰当的死亡地点会为他带来如此归宿。不管他活着时想的什么,大半生被禁锢在磨坊的他肯定从来没有想过让自己死后葬在别人家的祖坟。不过,我一直在想,如果让他回答究竟葬在哪里会让他更满意,我想他肯定会更满意自己现在的境遇。就我的先祖而言,从念纪踏入我家的第一天,其实也早就接受了这个宿命。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我们不怪罪程氏家族,也不怪罪念纪兄弟,毕竟,二百年多年前的家族合谱,就已经将两个家族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不管家族后来经历了什么,也不管是你的、我的还是他的,其实最后都是大家的。人都生活在一定的时空中,每个人都是物质的暂时的保存者,只不过从时空的纵向上看,有的人保存得久一些,有的人保存得相对短些。
一诺千金!
每个人都有来处。如同我们的曾祖辈、祖辈、父辈、念纪和你我;每个人也都有去处,如同我们的先祖和念纪。再有一个月又是清明了,我想,无一例外,远在故乡的祖父和父亲还会为念纪和我的先祖们送去纸钱,而我也会在千里之外为先祖和念纪寄去我的哀思。
“爷爷,我们可以不给念纪烧纸了吗?他和我们家又没有什么关系!”我记起年前上坟回来小叔家的孩子问祖父的话。
“有那么较劲吗?家里什么人都没了的一个人,已经够可怜了,就是烧几张纸和磕几个头的事,咱们需要计较吗?再者,老先人答应的事,我们都要坚持的。”祖父笑着说。
是的,会坚持的!
二零二四年,甲辰龙年。初春时寒假结束返回学校,念纪和先祖们的形象不时在我的脑海里浮现。于是,我用一周多的时间写下以上文字,为念纪,更为纪念我的先祖和家族的过往,纪念那些早已散失、消弭在时代风雨中的小村旧事……
原文刊登于《参花》2025年1月中旬刊
刘铴,2000年生,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中国校园文学》《延河》《中国铁路文艺》《民族文汇》《美文》《火花》《绿叶》《人民日报·海外版》《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作家报》《陕西日报》等,有作品被《散文选刊·选刊版》和《民间故事选刊》等选载。曾获第九届全国大学生野草文学奖。
编辑:周桐羽
审阅:李欣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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