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陈秋旋 | 失女图

文摘   2024-09-22 17:00   陕西  

西北大学创意写作中心


小 说

创意 | 艺术 | 生活 | 想象


失女图

文/陈秋旋

我第一次遇见她是在下课后的操场。

彼时我恰好推着自行车路过——我完全可以骑行,但我不愿弄乱我特意蓄起的刘海。也正因如此,我的视线才得以捕捉到她的身影。

她在等待着谁?是在等待着我吧。

我为这个没由来的想法自嘲了一秒,紧接着我就继续专心致志地打量起来。

她实在是太过漂亮。齐颈的直发保留着未经漂染的乌黑,纯白荷叶边的无袖连衣裙与她泛出淡粉的肌肤、头顶长长的航迹云相得益彰。阳光落在她笑起来的睫毛和飞扬的发丝上,仿佛是一群小小的金色蝴蝶。

她是一件上帝特意为我的双眼而创作的艺术品。 



面对这样至高无上的珍宝,我也理应怀着朝圣者的心态。

我逆着夕阳走向她。她察觉到了我的接近,主动转过身来。

短发,白裙,漫天云霞,停在梧桐树下的自行车,黄昏里羞涩的微笑。青春恋爱就应该具备这样完美的开场。

“我想,你应该很喜欢《飞鸟集》对吧?”

她摘下了一侧的耳机——看起来是个爱好音乐的女孩。又拨了拨前额被风吹乱的头发,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你好,请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应该很喜欢泰戈尔的《飞鸟集》对吧?”

女孩在心动的男孩面前,总是要表现得矜持一些。我很庆幸今天穿了一件黑色休闲风的西装外套,我们共同组成了此刻的完美画面。她对我的到来想必同样惊喜。

无论要我将这句话重复上多少遍,我也心甘情愿。



这样恬静的女孩多半是个文学爱好者。而我最喜欢的《飞鸟集》,也很适合每个单纯而充满希冀的年轻人。

“啊?啊?泰戈尔吗?还、还好吧……没看过……”她居然对我的提问感到了疑惑。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为什么跟我的预期不一样呢?

我懊恼地跺了跺脚,她依然微微歪着脑袋,用那双毫无戒备的眼睛疑惑地盯着我。

唉……真受不了女孩这样的眼神啊……没关系,没关系,当我将这本书借阅给她之后,她一定会像我一样,深深沉浸在它所营造出的意境里。

“我想为你讲讲这本书。可以留下你的联系方式吗?”

她这才表现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随即显得惊慌失措,连连摆着手后退:“对不起、对不起,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我现在就是在等他打完篮球来找我呢……”



我忘了我是怎样回到寝室的。我忘了我是不是一直怔在原地。甚至忘了我有没有顾得上那辆与我形影不离的自行车。

我只记得她在我耳边,不停地重复着“对不起”的声音。

原来她有男朋友?那她为什么还会降临在我的生命中?这么完美的相遇,难道不是一早就注定好了的吗?

室友们都睡着了,只留下我独自在被窝中辗转反侧。鼾声在耳边此起彼伏,说不定曾经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吧。现在他们于我而言,却是那样陌生。

我深陷在来不及开场的爱情里,再也无法与他们一起没心没肺地厮混。都是因为她,她让我明白了诗句所描述的落寞与哀伤,究竟是怎样难以忍受的滋味。



即使困意主动找上了我,我始终不能全身心地投入睡眠。她在暮色中的身影就像一束光,固执地在我的脑海中闪动。可她为什么,已经爱上了别人呢?她为什么,先遇到不是我呢?

我迷迷糊糊地向前伸出手。我好冷、好孤独、好难过。我是多么想抓住些什么、抱住些什么啊!

指尖猛地传来冰冷而坚硬的触感。我惊醒了,原来在我面前的只有这一堵比夜还要沉默的墙壁。这时我才发觉,我的双眼已经浸透了泪水。

正如我的心脏,也早已在痛苦的激流中央濒临麻木。



尽管不知道她的姓名,但是我们果然在命运的安排下再次相逢了。

这种说法听上去很荒谬吧?不过我本来就是第一次遇到这么符合期待的女孩。这场邂逅于我于她,都充满了与众不同的意义。

那时我刚刚下课,一走出教学楼,就看见她和一个我不认识的男孩,并肩向食堂的方向走去。我不顾被撞倒在地的危险,在人流中尽可能地踮起脚尖,眯起眼睛。

她还是穿着款式相似的连衣裙,这一次换成了淡蓝色。而我所谓的情敌,顶着一头染成了棕色的卷发,戴着一副流行的金属圆框眼镜。至于那件印满英文单词的T恤衫,让他怎么看怎么像个街头文化的弄潮儿。



两个人看起来根本就不合适吧!

他一手举着一罐打开的可乐,一手蛮横地扯住她的一只胳膊,肆无忌惮地笑出一口白牙。这样的行为一点风度都没有,她需要的明明是想伸出又缩回的手,是为你弹一千支歌的承诺,是启唇前先羞红双颊的轻声细语。

我看了看我身上同色调的开衫毛衣,回想起我们的初遇。

现在我更加确定这家伙并非她命中注定的伴侣,只是先我一步。



必须想办法让她注意到我。

无论是老师夸夸其谈的课堂上,还是图书馆鸦雀无声的自习室里,我都在绞尽脑汁地构思着我的下一步计划。就连用餐时,我也常常因为思考得太过投入,而将一勺饭菜送到了衬衫的衣领上。或是在浴室里直愣愣地举着莲蓬头,任由水流喷得到处都是。

我听见班里有同学在背后小声地议论我。

然而我毫不在意。人们常说“好事多磨”,最完美的爱情怎么可能不经历重重考验呢?这只是第一道关卡。没关系,至少我已经遇到她了。



我并非情场老手,也没有充足的资金准备礼物和仪式。再说了,想要真正地打动一个女孩,必然得从精神层面入手。

下一周的同一个时间点,我借故提前离开了教室,总算是让我在教学楼等到了她……和那个抢先占有她的男孩。

看着真碍眼啊。

这一次我不再迟疑。我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将那枚精心挑选的信封塞到她手中。为了留给她足够的缓冲时间,我迅速转身跑开了。



我那是一封我熬夜写完的信。

差不多有几千字吧,这几张薄薄的信纸,承载了我这不到一个月所有的心绪变化。我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性,告诉她如今身边的绝非良配。

顺带一提,我在信中附上了自己的联系方式。 

之后我有事没事就会看看手机。我无比期待她做出正确选择的那一刻。



凄凉、焦灼而漫长的一周后,我照旧在同一时间点的教学楼前看到她与男友亲密无间的身影时。我才意识到哪怕我向她剖白了一切,也并未在她的生活中惊起一丝波澜。

为什么不转起头来看看我?为什么?为什么?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任由一个并不相衬的人粗暴地拉走。

在我的书包的夹层里,一直存放着一张对折的画像。画上的女孩短发,白裙,眼睛里藏着羞涩的笑意。那是我在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里绘制而成的。我坚信生活不会辜负每一个怀着希望的人,我会一定遇到一个这样的女孩,然后顺理成章地共度一生。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到底等了她多久,又等得有多苦。



我完全有机会再做些什么的。比如把那画像捧到她的面前,比如再写一封言辞更为激烈的信,直指她对我的忽略到底有多么令人伤神、令人惋惜。

可是我不愿意加重她的思想负担。她早已习惯了眼下一成不变的生活,不肯也不敢偏离既定的路线一步,以至于错过了一个真正爱她的人。

我还是会在学校里偶遇她,而我再也没有上前打扰过她。



他们好像不会再在同一时刻经过教学楼然后一起去食堂了。你看,改变一个固定的习惯也可以很容易,可我就是从来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只是无数个室友们沉沉睡去的深夜里,我会站在走廊或者阳台点燃一根烟,将那幅折叠起来的画像贴在我空空如也的胸腔。

我以为我可以从昔日的激情里汲取一丝暖意,可我发现唯一的温度来源,竟然只剩下手里那根快要燃烧殆尽的烟。

我吸了最后一口,沉默地掐灭了它。

烟灰里的火星很快便熄灭,周遭的一切重归黑暗与寂静。



我的生活仍在照常进行。每个清晨我还是会梳理好头发,一丝不苟地从第一粒系到最后一粒纽扣出门。只是当我从梧桐树下走过时,我知道我的一小部分心脏,已经在夜晚和那些烟头一起被烧成灰烬了。

我经常逃掉课程表上所有的安排,独自在图书馆随便打开一本小说或者诗歌,对着已化作历史尘埃的作者,沉默地耗光整整一天。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

我的爱情结束了,我的心也随之死去了。我不会再快乐了。



每当我读到令我动容的段落时,我会就展开那幅画像,凝视很久很久。

我将它又对折了一遍,并从书包里转移到了西装外套胸前的口袋里。只有这种寸步不离的陪伴,才能稍稍缓解我无法言说的苦闷。

一个看似如常的傍晚,我重新将画像折叠起来时,才感到双眼是那样地酸痛不堪,不知是否又有苦涩的眼泪溢出来。我挺了挺僵硬发麻的脊背,忽然发现离我不远处,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孩。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她穿着复古方领的白色连身裙,全身上下唯一的一点暖色,就是脑后酒红色的丝带蝴蝶结。漆黑的短直发随着她低头的动作,宛如厚重的哑光绸缎般垂下,整张素净的脸庞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阴影里。

一如她整个人都沉浸在手中的那本书里,世俗的一切都无法惊扰到她分毫。

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头发似乎太长了些,显示不出足够的青春活力。

总之她的突然造访实在是一份天大的慰藉。如果她站在阳光下微笑的话,也一定会展露出我理想中的羞涩,可能比之前那位还要好看。

她就是生活给我这个垂死挣扎的可怜人,最后的施舍与补偿吧。

我鼓起勇气走上前去,向她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泰戈尔吗?我很喜欢的。不过我对外国文学不太了解,我对国内受他影响的新月派更感兴趣一些……”

我控制不住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几乎是哀求一般望向她翕动的上下唇。求求你,不要再辜负我的期盼了,不要再辜负我的期盼了!

她说话时礼节性地望向我,我却在她克制的眼神里,看见了她滚烫的赤诚。

太好了!太好了!她的回应真没让我失望。

毫不夸张地说,我那被泪水浸泡以至于快要霉烂的灵魂,彻底被这份赤诚点燃了。



我们就诗歌畅谈了整整一下午。

我喜欢她在我发言过程中的频频颔首,喜欢她一边倾听一边双手托腮的小动作,喜欢她为了诗里的离情别绪而皱起的眉头,喜欢她在我们产生相近观点时的粲然一笑。

这一次我更加确信,她对我也是充满好感的。

我是在她专心致志地读一本诗集时出现的。一个白衬衫、西装外套又精心搭配了同色领带的男孩,忽然在诗与诗之间冒出来。

这真是一个浪漫至极的开端。



我们约好每天吃完晚饭后在图书馆见面,话题也逐渐从诗歌延伸到音乐、美术与历史等等。

她看起来很享受我们的交流,我也由衷地庆幸自己能为心爱的女孩带来快乐。只是她显然太过沉迷于此,一开口总是滔滔不绝,甚至会忽略我话语里与感情有关的暗示。

没关系,她说她的,我只顾盯着她姣好的面容。

她的样貌还不错,虽然没有第一眼就让我惊艳,但是看久了会感受到一种特殊的韵味。按理来说,这样的女孩不需要认真钻研这些,对异性也具备足够的吸引力。

我是真的很喜欢她,即使她一味地痴迷于自己的爱好,从而冷落了一直注视着她的人,我也选择了包容与体谅。

我一定可以成为一名合格的恋人的。



不是我有意责怪她,但目前的事实是,如果再这样下去,这首十四行诗的整体节奏都被她拖慢了。

我决定主动出击。

“……对不起,我是不是太唐突了?”真正将一句完整的表白说出口时,我的双手还是如初次见面时那样颤抖个不停,生怕她像她的上一任那样仓皇而逃。

“没关系。其实我也挺喜欢你的。”

她的接受倒是在我意料之中,只是远比我想象中干脆利落得多。

“那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对咯?”

她的表述太过直白,以至于我的脸颊腾地一下烧得通红。我原本以为我们还要再胶着一段时间,想不到她远没有外表所展现出的矜持。



接下来的发展顺利得远远超出想象。我们牵手、拥抱、无话不说,我会小心翼翼地帮她摘下落在发间的落叶,也会和她在人潮涌动的街头分享同一支冰激凌。

我对这场恋爱充满了期待。

我想和她一起沿着郊外废弃的铁轨缓慢步行,一起在窗前为初雪发出轻声惊呼,一起跳上列车投身于未知的旅途,一起去看比天空更为深邃辽远的海洋。

光是遐想,就已经足够我激动万分、继而有些飘飘然了。

这样的经历才符合我理想中的爱情。而不是像无数对常见的情侣一样,仅仅是共同吃饭、逛街、看电影——不过是随机选择了一个还算顺眼的搭档,来完成一系列表演任务。

这是我第一次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某个人身上,也是我第一次如此对一个女孩付出全部深情。

只要她能察觉到万分之一,也就不算辜负。



对了,我没忘记给她说说我最喜欢的泰戈尔。

“唯一的遗憾是他与国内并没有什么往来。说不定这片古老的土地,可以带给他不一样的灵感呢。”一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嗯?我记得泰戈尔访华记载于1924年啊,他也是在这一时期写下了散文《中国的谈话》……”

她一番不近人情的纠正,让我好一阵失落。

这并非她第一次指出我的谬误,而她每这样指出一次,我都觉得我被她推开了一点。

先前她专注于个人爱好而忽略了我的感受,对此我选择了隐忍,可为什么在我们轻松的日常对话中,她非得这么较真不可呢?

我在努力地扮演男朋友的角色,而她呢?在她眼里,恐怕我只是个义务的倾听者吧!



她应该看出了我轻微的不满。没等她开口说些什么,我就以“还有个作业没交”为由转身离开了。

冷静下来想想,这也不能怪她,确实是她的性格使然。

我感觉得到,她的内心远比可爱的外表淡漠得多。她不会对我精心安排的约会计划报以同等的热情,也不会因为我揶揄的玩笑而红着脸扭过头,更不会为了讨要拥抱之类的肢体接触而向我撒娇。

更何况她一次次地直言我无心的失误。充斥着冷漠、抗拒与斤斤计较的爱情,如何称得上美好?

我说我一点儿也不失望,是不可能的。



我开始寻找各种理由避免与她见面。

这一次我没有再向那幅虚拟的画作寻求安慰。在我的手机相册里,一直保存着一张她的照片。那是我们认识的第一天,我在得到允许后为她拍摄的。

镜头可以记录下那个完美的画面,我却找不回如最初一般饱满的热情了。

这段感情的发展早已超出我的预期。我很迷惘,我很痛苦。

我曾提出想和她去山间的废弃铁轨边走走,她却表示山里的气候太过湿冷,会让她身体不适;我也说过想和她一起坐一趟老式的绿皮列车,而她声明自己对一切交通工具都感到眩晕,哪次车马劳顿过后不是吐了个天昏地暗。

我的理想——我的幻想,今生或许是无法实现的了。

我又看了一眼她的照片。短发、白裙,愿意将自己投入到一本书中的女孩,无意惊动这个纷扰喧嚣的世界,却在一瞬间抚慰了我躁动不安的心。

那时我恍惚间以为,她低下头去眼里是千万行隽永的诗歌,抬起头来,眼里则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我。



我爱她呀。她也是我目前能接触的范围内最适合的女孩了。

真的要为了一时不快就放弃这段发展良久的感情吗?更何况她的本质也称得上单纯善良,我怎么忍心让也她陷入失望呢。

她倒是表现过想跟我一起去看一场电影。

我决定再去见她一次,然后满足她这个从未好好说出口的愿望。



她早早地来到我们约定好的梧桐树下,我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牵住她的手的冲动。

显然她格外看重这次约会。只不过她今天的打扮有些不尽人意——深灰色的高领毛衣,墨色的牛仔裤。我这时才发现,她的头发已经留得很长了,梳成一个低低的马尾辫,没有一点初见时少女的活泼娇俏。

我一眼扫完,只觉了无兴趣。一路上她说了什么,我也听不进去。

她还是不够理解我!为什么她不肯换一条与我更为匹配的白裙子呢?这样我们走在一起才是赏心悦目的!她根本意识不到症结所在!

我不愿去诋毁一个缺乏经验的年轻女孩。可我不得不要指出,她并未尽到恋人的本分。

这一次我可不敢再去看我珍藏的画像和照片了。越看越嘲讽。



我们就近找了一家影咖。电影是她选的《情书》,相当经典的爱情片。

开头渡边博子倒在雪地里的画面,无论看了多少遍,我的心也会为之轻轻翕动。如果有人会在我离世后,不惜以躯体上同等的痛楚来一遍遍缅怀我,我大雪般苍白的一生也不算虚度。

感慨中,我不由得想到了她横眉挑刺的模样,仿佛我不是她小心翼翼爱慕着的男孩,而是一位无关紧要的朋友,甚至是一名需要她来指点的后辈。

我开始有些气愤。



既然说好了来观影,那就不应该辜负导演和演员倾注在影片里的心意。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电影上。总不能说走就走吧,更何况我全身都被深深的无力感占据,想走也走不动。

渡边博子去了小樽寻找树小姐。人都会为了心中那份珍藏的爱,生出一往无前的勇气。就像我那日在图书馆,一番踌躇之后还是选择了上前搭话。而如今的她,如今坐在我身侧的她……

银幕的反光落在她的脸上,这使她回望我的眼神看起来温柔而略显羞涩。

她确实是爱我的对吧。我明白什么是责任与担当的。我宁愿咽下在爱情里得不到理解的苦果,也要再给她一次机会。



回去之后我更加用心地安排约会,摩天轮、水族馆、咖啡厅……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求助于这些本身就能营造出浪漫氛围的场所了,只盼望她可以意识到我的用心良苦。

当我看到她在社交平台新发布的那组照片时,我知道我等到了。

照片上的她穿着纱质的白色长裙,头发盘成发髻,露出纤细的脖子。小半张脸藏在一束半开的白玫瑰后,那些花朵无法彻底遮挡她明媚而略带羞怯的笑意。

这个睽违已久的笑容再次点燃了我。她的眼睛远胜过夜空中的每一颗星辰,我找回了最初的坚定与感动。

她还爱我。我也爱她。

我兴奋地在寝室外的走廊蹦个不停。我拨通了她的电话,我要当面为之前的冷漠与误解向她道歉,然后给她一个毫无芥蒂的拥抱,抱住我最明亮的星星,我最爱的女孩。

世界上最完美的爱情,怎么可能不经历重重考验呢?而我居然为了一点错觉就轻易动摇,我简直罪该万死!

我爱她。我爱她。我爱她。

冬夜的寒风里,我不停地跺着脚。我坚信她马上就会将我点燃、将我融化。



我还是被辜负了。

她用普通的发夹草草固定着头发,身上套着一件男装似的黑色羊绒大衣,完全掩盖了她这个年纪本应有的灵动与朝气。

她的眼中也没有笑容了,只有大晚上突然被喊出来的意外与不解。

我自嘲地勾起了嘴角,眼泪却掉了下来。亏我还想着怎么道歉比较合适。

我的星星呢?我的女孩呢?

“你为什么不穿那件白裙子。”我尽可能平静地询问道,不让自己表现出一点狼狈。可是我的声音已经嘶哑不堪,我只是机械地牵动着喉部的肌肉组织。



“啊?”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发在社交平台上的那张吗?其实那是我室友为了接单拍的样片啦。是我很久之前拍的了,只是她才有时间修完发出来。而且现在太冷了……那件衣服根本穿不了。”

可是那样才是真实的你啊。不然,你岂不是在欺骗我?

你在欺骗我?你在欺骗我!

我哭得连气都喘不上来,只能以伸直的食指代替决斗的利剑,一遍遍地挥向这个寡廉鲜耻的骗子。

生活为什么要辜负我。为什么辜负我。为什么是我。

是我对文学的阅读不够认真吗?是我对爱情的期望不够殷切吗?



透过破碎的、连成一片的眼泪,我恍惚回到了我们相遇的傍晚。复古方领的白裙子,酒红的丝带蝴蝶结,映着诗句的眼睛。

那一刻,那本书是她的全世界,她是我的全世界。

她陪伴了我难以计数的时光,填补了我痛失所爱的遗憾,实现了我苦苦祈求的愿望。如果她是个骗子,那么反复在我梦中出现的、那个短发白裙的女孩……究竟是谁?

她到底是谁?她到底在哪里?她还好吗?她知道我爱她爱到发疯吗?

我目眦欲裂地瞪着她身上那件难看得要命的大衣,脑海中却浮现出拍摄于我们初遇时的照片。怒火快要将我连同她一并烧为飞灰,我降至冰点的心反而愈发冷静。

她就是在骗我。肆无忌惮地享受着我纯净而灼热的爱,直到再也装不下去。

我擦干了脸上的眼泪。她的嘴唇仍在上下开合着,应当是在为自己的罪行做最后的辩解吧。我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不停将她的头颅向离我最近的路灯杆上磕去。我不知自己是在狂笑还是嚎哭。



这也太滑稽了吧。那个雨夜,我以为我接收到了缪斯降下的旨意。这一刻我才幡然醒悟,所谓的灵光一现,不过是在提前昭告我的悲剧。

每一个我幻想过千遍万遍的画面,在我耳边如同最上等也最脆弱的玻璃那样,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她终于停止了尖叫。我感觉得到,她的喉管被我掐断了。

我的恋人——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吧。我理了理她凌乱的头发,血污中,她的面容还是那么标致。我们两清啦。

我用满是鲜血的双手,最后一次展开了那幅紧贴着胸膛的画作。虔诚地吻了吻画上的她之后,我将这幅画撕成了碎片。

对不起,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的双膝滑跪在地。它们无法再支撑我多站立一秒。



我就这样沉默着、沉默着。我身后的幕布慢慢由黑色淡化成了白色。

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只是隐隐有一些年轻的男女惊惧地同我保持着安全距离,一些身着制服的壮年男性又主动朝我围拢过来。

汽车承载着我停止了跳动的心脏,宛如一具棺木般平缓地驶向校外。

某个转角处,我的眼睛毫无征兆地亮了一下。车窗外的林荫道,青翠欲滴的枝叶抖落了一地令人心颤的碎金。一个手执长笛的女孩轻盈地从上面踏过,清晨的微风行礼般拂过她齐肩的短发。

纯白大衣下纯白的小礼裙。耳垂上两朵描着金边的小白花。溪水般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神。我欣慰地想,她大概是自幼隐居于森林深处,华兹华斯笔下的水仙花吧。

太好了,你没有死。

是因为我撕碎了那幅画像,所以你无处容身,只能亲自来找我了,对吧?






作者简介

陈秋旋,2001年生,兼事诗歌、散文、小说创作,曾就读于复旦大学创意写作研修班,作品见《中国青年作家报》《青年文摘》《散文诗世界》《延平文学》等。获首届明月湖杯科幻诗歌奖,首届汨罗江文学奖之香草美人奖,安徽省第二十九届校园读书创作征文活动奖。

编辑:何瑞丽

审阅:黄羽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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