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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抗的终局:耶道释文化在《女吊》中的隐显
曹迁迅
01
“神圣价值”缺失 与“国民性批评”
但近年来,研究者发现了现存的晚清民国时期绍兴目连戏抄本中 “女吊”故事与鲁迅的叙述阐释上的差异,故而进一步提出了鲁迅是否在该文中 “发明”了女吊身上本不具备的 “复仇精神”的疑虑。就笔者愚见来看,“女吊”的“复仇精神”有其源于江南地区“五殇恶鬼”与厉鬼信仰、丁姑信仰、朱天菩萨信仰的关联与原型,但其“复仇精神”本质上鲁迅对“民间”资源的调用和改造,将“民间”作为方法,呼唤“心声”和“内曜”,即所谓:“不大众之祈,而属望止一二士,立之为极,俾众瞻观”。所以,鲁迅最终目的是呼唤“一二士”的出现,“二三士”在鲁迅的思想中是“立人”的最终目的,是鲁迅面对惨痛现实,“破除群氓”,对于精英的呐喊。就其实施,鲁迅依托于其“国民性批判”之于民众的改造。
这种复仇观的困境表现在了《女吊》的叙事障碍—— “讨替代”作为传统女吊形象的核心行动无法直接过渡为“复仇”。鲁迅无法承认“讨替代”,不仅仅是出于一种“无功利性”斗争的目的,力求避免阿 Q 式复仇或绥惠略夫式复仇;但同时也是鲁迅对于“神圣价值”(此处表现为轮回)拒绝的体现。然而,缺乏神圣价值观照的“国民性批判”很难进一步上升到人性批判,往往止步于现实历史层面,最终还是不得不退回到中国传统式的反省和忏悔精祌:要想摆脱 “ 国民性”的病态,“救救孩子”,就是要恢复人的本性,最后方能达到 “幸福的度口,合理的做人 ”的自满自足,在邓晓芒看来,这种思维方式才是中国国民性的毒根。
也正因如此,鲁迅以一种“拿来主义”的文化态度,学习并接受了基督教、道教、佛教的部分内容,并根据自己敏锐的观察力和切实的生存体验,照见出传统道德理想主义的脆弱,现实的残酷和人性的阴暗。但他并不愿意接受祌圣超越价值,拒绝女吊的“讨替代”与“轮回”;他既批评现有的革命不彻底,又把希望寄托于更彻底的革命;让革命有了本体论的意味。反抗,反抗,更彻底的反抗,无休无止,因为安于现状从根本上与反抗相驳;就像《野草》中的“过客”,哪怕明知前路通向坟墓,却依旧“不!我不能!我还是走好。”他将传统的,新式的;乐观的,消极的;革命的,不革命的都通通否定掉,把自身投入旷野;将寄存在“神圣价值”处的终极问题系于自身;但终于,《女吊》以后,他也还是死了,问题依旧难以回答,诘难高悬于头顶。但“对于世间,这既是道别,更是永存,因为,他终于化身女吊,问候每一个人,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02
“空”与佛教人格 ——破除无物之阵
鲁迅笔下的“女吊”取材自鲁迅记忆中绍兴本地的目连戏。目连戏根据目连救母故事生发而出,其渊源可追溯到佛教传说,后与中国本土民间文化融合,已独具特色。故事源自于西晋竺法护所译的《佛说盂兰盆经》,此经记载了目连修得“六通”,能以道眼观世,却见其母亲在地狱中沦为饿鬼,饥苦终日。目连为报父母养育之恩,下地狱中喂母,然而其母准备进食时,食物却化为火炭。于是,目连不得不求助佛祖,受其指点下,以孝心感动众神佛,终救其母脱离地狱深渊。后来,随着目连救母故事的传播与发展,明清时期,出现了一些文人参与的,宣扬因果轮回报应的民间目连剧本;到了清末民国时期,绍兴已然成为了中国目连戏的“重镇”,目连戏尤为流行。所以,不难看出,鲁迅从小就受到了深厚的佛教文化的浸染;再加之,青年时期在日本听章太炎讲佛学,感悟颇深。佛教也因此真正介入了鲁迅的思想与创作中。
我们知道,《女吊》的主题是“复仇”。但这种“复仇”并非动词性的,鲁迅无法给出女吊复仇的实例。如此,鲁迅便把矛头指向了所谓“犯而勿校”者,彰显出一种彻底的对抗姿态。他无情地剥去了“五四”以来一些乐观主义者盲目的幻想,导出了其“吸⾎吃⾁的凶⼿或其帮闲们”的本质;他又在“一切有中看见无所有”,这使他接近西方现代主义的同时更为彻底。连他自己身体里也有“庄子韩飞的毒”,因而不容饶恕。较之存在主义,鲁迅的“虚无”更接近佛教的“空”。
缘起性空是佛教对世界的根本认识,即任何事物都是诸多因缘聚汇的结果,离开因缘则改变,故曰“空”。这种“空”不是等于零,一无所有,而是说一切都是无自性的、非永恒、非绝对的。也正因如此,其中暗含了一种否定批判性特征,是鲁迅“反抗绝望”哲学根基所需要的广阔的批评意识的一大来源。正如竹内好所言:“鲁迅文学的根源应该是被称为‘无’的某种东。获得了那种根本的自觉,才使他成为文学家。”这源于佛教的“缘起性空”“破除我执”。
如此,鲁迅才得以摄取佛教人格,提炼出一种心性的本体意识,为“国民性批判”铸造一把“攻心”之剑。“攻心”之剑为“立人”而铸,为求:先闻白心、性解竺生、起人内曜、抱诚守真。其既有“予他人乐,拔众生苦”的慈悲心怀,所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又有“无明深重,解脱不易,须累劫修行,忍辱不辍”的勇毅品格,凝聚起“反抗绝望”的澎湃之气。在生命的最后时期,鲁迅依旧手持着“攻心”利剑,指向《法华经》中四面起火的“火宅”——“铁屋子”,“在死的鬼画符和鬼打墙中”挑破“无物之阵”上笼罩着的“犯而勿校”“勿念旧恶”的幢幢鬼影。但他否认了“讨替代”,否认了“轮回”,永远陷入“鬼影”的泥滩中,斗争的血泊里。“民众”成为了“示众”的材料,不得以“安魂”。“缘起性空”终于走向了“我执”。
03
死灵的神女的道教原型 ——反“传奇”
鲁迅杂文历久弥新的感染力,既源自斯人斯时“反抗绝望”“肩住黑暗闸门”的现实主义精神,也源自对传统文化的整合与清理。鲁迅在打破“铁屋子,另行铸剑的时刻,并未放弃屋子的“铁”与屋中的“空气”——古典叙事传统与文化资料。深藏在文本之中的作者宗教情感的内在律动,与作者在潜意识层面凝聚而成的民族文化心理的积淀——一批熟悉又陌生的母题与原型得以重组与再生。鲁迅文本的深厚历史感,与就此之上产生的深邃的“修辞性批判”,便来源于此。
鲁迅在1918年8月20日致许寿裳的书信中提出“道教根柢说”:前曾言中国根柢全在道教,此说近颇广行。以此读史,有许多问题可以迎刃而解。后以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此种发见,关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当时正值鲁迅“十年沉默”时期,可以说鲁迅正是通过这十年寂寞静下心来思考中国历史和文化,深挖中国社会的病根,确立其在“五四运动”中进行“国民性批判”的文学行动。同时,鲁迅研习古小说,对魏晋文化有了深入的体会,以道家-道教-丹药学三个系统整合而成的“道教”已初具原型。其中就有斋醮仪礼,何为斋醮仪礼?日本学者小南一郎将之总结成“与神共食”的厨会,以调节天地、人神、教众之间的关系。这与先秦时期祭祀中的“燎祭”“太牢 ”“少牢”有着深厚的渊源,道教之根柢本在中国。这在《狂人日记》中的“吃人”,《阿Q正传》中的“赴刑场”,《祝福》中的福礼,《药》中的人血馒头,都可以隐约辨识出这个“厨会”的原型。而鲁迅在文章中,提出的则是一个“反主题”——“厨会是吃人的宴席”。祭祀的“神圣价值”已被拒斥,在非法与无效的祭礼中,被食的替罪羊得以显示其无辜,社会在相互啮噬中走向失控。所以正如竹内好在《鲁迅》中指出的那样,鲁迅的宗教情怀——对作为中国根柢的道家-道教-丹道学系统的回应,其实是以一种反宗教的“殉教者”的姿态出现的。
鲁迅的“反传统”首先表现在“女仙”-“女吊”的原型反转上。即在中国古代的神话与古小说中,例如《山海经》《搜神记》;其中有一类常见的女性形象,小南一郎将之总结成为“作为死灵的神女”。其共同特征是美丽的女性,且多为为经人事的少女,应不可抗拒的力量,而离开现实世界。例如:
世有紫姑神。古来相传,云是人家妾,为大妇所嫉,每以秽事相次役,正月十五日感激而死。故世人以其日作其形,夜于厕间或猪栏边迎之。……能占众事,卜未来蚕桑。又善射钩,好则大舞,恶便仰眠。
这是关于紫姑神的传说,受到大妇凌霸的紫姑最后成了厕神,精力无限,能跳躞卜事,神通广大。对于这些故事小南一郎认为它们都是曾作为拥有再生能力的月神、大地女神的太古西王母神话衰落之后的表现——她们接替了西王母在神话中的功能,成为了“女仙”——作为黑暗与光明、冥间与现世之间的调节者的分身,重新派往人间去收集与增强生命力量。而仙女们的拜访便会与人间的男子构建“与神共食”的厨会,这种“厨会”具有中介性,表现为共食共寝的物质交换。在此之中,女仙将会化解男子现实中的种种不平,而男子也会回馈女仙用以复活的“阳气”,构成一种协调。反观“女吊”,在鲁迅对于“厨会”的“神圣价值”的反叛中,她与人间的中介性交互已被转换——“复仇”。年幼的鲁迅作为“目连戏”过渡仪式的一部分,在坟茔用钢叉请出了女吊的鬼魂;她直奔“讨替代”。在她的幽愤里,置换过的“厨会”在文本中铺开,“女吊”成为祭品,读者沦为女吊寻找的“讨替代”。如此“道法自然”的存在方式被否定,一切鬼魂陷于居留不定的“抗争”,永远不得安宁。
04
“批判”的渊源 ——原罪与孤独的正视
“国民性批判”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伟大成就之一,鲁迅是进行“国民性批判” 的首倡者,也是这一话题最全面也最深刻的作家。但其实,在中国率先进行“国民性批判”的是西方传教士,这与基督教自身的世界观架构有关。早在明清时期,例如利玛窦这样的传教士在赞扬中华文化的同时,也批评中国人自大的自我中心主义:“中国人把所有的外国人都看做没有知识的野蛮人,并且就用这样的词句来称呼他们。他们甚至不屑从外国人的书里学习任何东西,因为他们相信只有他们自己才有真正的科学和知识 ”之后,传教士对于“中国人国民性”背后所隐藏的病症问题的探寻,大致可以总结为:
其一、中国偶像崇拜和“三教合一”背后其实是无神论,是无信仰;中国人之所以在表面上有所相信,是因为崇奉偶像即使无益,至少也不会有害。因此,中国人充满了欺骗的做戏;没有信仰,也不知另一个世界的永恒酬奖和惩罚。于是可以不顾良心的遣责,把声色、地位和财富作为他们的快乐;把宗教、 理性、正义、诚实及一切亲属友谊的权益都践踏在足下。
其二、明恩溥在《中国人的气质》一幵头就指出中国人“讲究而子, …… 是一个具有强烈演戏本能的种族,”并“缺乏同情心,……但无论如何,任何一个了解中国人的人无疑都会赞同,他们对他人的痛苦所表现出的冷漠,可能 是任何一个文明国家中的人都难以比拟的。”
鲁迅也曾有相似的批判:“向来,我总不相信国粹家道德家之类的痛哭流涕是真心,即使眼角上确有珠泪横流,也须检查他手巾上可浸着辣椒水或生汁。”并在一生中多次提及《中国人的气质》这本书。当然,鲁迅并不完全赞同明恩溥的观点,即不同意他最后将中国人的出路归结于上帝。但他从对中国现实的观察和个人体验出发,强调该书对反思中国国民性有价值,说它是一部“值得译给屮国人看”的书。在他临终前14天前发表的《立此存照》中说:中 “还在希望有人翻译出斯密斯的《支那人气质》来。看了这些,而自省,分析,明白那几点说得对,变革、挣扎、自做工夫、却不求别人的原谅和称赞,来证明究竟怎样的是中国人。”
由此,我们不难推测,《女吊》里的复仇意识,是对明清以来传入中国的基督教文化吸收与反叛。其与《复仇(二)》对《圣经》中耶稣原型的改造,有相似之处。在《复仇(二)》中,鲁迅创造性地改造了耶稣的受难与牺牲的价值意义,否定了他的宽恕,怜悯,主张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复仇精神。并坦言相告“我又不学耶稣,何苦替别人来背十字架呢。” “神圣价值”仍然为鲁迅所拒斥,失去了“崇高者”审判的宽恕,终究是不得以成立。
曹迁迅,字伯鲤,00后诗人,成都人,兼写评论。作品见于《扬子江》《延河》等刊物。曾获中山大学“逸仙青年文学奖”诗歌主奖,厦门大学“青年杯”鼓浪文学奖-文学评论一等奖,入围四川青年作家“文曲星”奖,江南大学“文启杯”文艺评论奖。
编辑:卢娜
审阅:刘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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