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翟佳斌 | 小说家的病

文摘   2024-11-28 19:00   陕西  

西北大学创意写作中心


小 说

创意 | 艺术 | 生活 | 想象



小说家的病

翟佳斌


马洛最近经常感到不舒服,主要在他洗澡之后——当他擦拭完身体,换上一件崭新的内裤,在镜子前用吹风机烘干苔藓般的头发时——胸口便暗暗发闷,持续一声声发出沉闷的,带有金属质感的鼓声。


起初,这些声音很模糊,加上吹风机的噪音,听来就像早期古典乐唱片中的定音鼓声一样毛毛糙糙,难以分辨,马洛还以为是吹风机内某个部件脱落了——像他的吉他那样,用力摇晃时琴箱里总发出幽灵般的咚咚声。


一个平常的星期天,马洛像往常一样洗完澡,瞧着镜子吹头发时,胸中的鼓声突然清晰起来——仿佛一瞬间就来到了立体声唱片时代——他关掉轰隆作响的吹风机,竖起潮湿的耳朵。


浴室里一片寂静,客厅墙壁上的钟表秒针跳了三下,马洛将视线聚焦于胸口惨白的皮肤——具有极高清晰度和浮雕感的鼓声响起来了——来自他胸口的中央,心脏右上方三厘米处。


医院大厅里弥漫着汗水和药水混合的气味。马洛站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队列末尾,脸色如刚刷了白漆的新墙,眼睑像刚被打过一样肿肿的,发呆样盯着自己的鞋尖,每过三分钟,向前位移四分之一步。与此同时,他可怜的耳膜持续被强烈的鼓声撞击着——自昨天晚上洗完澡,这声响就没停过。


回想昨晚,马洛从浴室走出,什么也没干,他直接瘫倒在床上。各种不适的感觉如蚂蚁般爬上了他的躯体——什么手脚冰凉啦,额头发热啦,头晕恶心啦,浑身无力啦——简直如得了癌症般。


想到这里,洪水般的恐惧又席卷了马洛的身体,不安感使得马洛的双腿一个劲颤抖起来。


空气中有股酸臭味。


从迷迷糊糊中一瞬惊醒的马洛的脑袋像被斧子砍过一样疼,此时他躺在一张洁白的病床上,身上覆盖一层单薄的棉布被子,床头柜上的便是臭味的来源——肮脏的牛仔裤。


半个网球场大小的病房里只有马洛一人,病床旁堆了许多奇形怪状的器械,都静静沉睡着,如许久没使用过般。


马洛按下藏在床褥下的呼叫按钮。二十秒后,一位个头不高,皮肤状态欠佳的女护士踏着啪啪响的皮鞋走了进来。


“你醒了。”护士说道,语气干巴巴的,好像上世纪科幻电影中机器人发出的声音。


“不好意思。”马洛吞了口唾沫,“我……怎么在这里?”


“昨天中午,您于我们医院的卫生间里昏倒了。我们将您送至急诊室,做了一些急救措施和检查,但您一直昏迷不醒,于是,我们把您转移到这里——我们医院特有的备用病房,进行观察。”护士说,声调和语气听起来仍怪怪的,有种齿轮转动的声音从护士的牙缝间渗出,微微刺耳。


马洛掏了掏耳朵,又往房间四周看了看,一些灰尘被从门外的风拂起,漂浮在青色的阳光中。


“备用病房……我看是仓库差不多。”马洛想。


“呃——我昏迷多久了?”


“差不多二十四小时。”


“二十四小时?”


护士平静点了点头,下巴的摆动幅度很怪异,真的很令人怀疑她短粗的颈椎中有没有安放齿轮。马洛莫名想起了麦克尤恩的小说《像我这样的机器》。


“不会还要收住院费吧?”


“是的。”


头痛像子弹般袭来,尖锐的耳鸣声再次响起,如波音飞机般穿梭在马洛的头皮下。


马洛抱着脑袋低下头,没注意身边发生了什么,只隐约听到房间里某处发出滴滴的响声。过了许久,他抬起头,护士已不见踪影。


“莫名其妙。”


马洛重新将脑袋放在铁锭般的枕头上,过了好一阵,头痛和耳鸣才平复下来,部分记忆也如河中的鱼儿一样逐渐探出水面。


马洛做了十次相当深的深呼吸,然后,开始在脑海中回忆事情的经过——洗澡,听到鼓声,失眠,来到医院,排队挂号……


粘稠的水滴——


刺耳的手机铃声响起,马洛顺着铃声从枕头下掏出手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您好,是马洛先生吗?”是一个相当低沉的男人的声音。


“是的。”


“您好,马洛先生,我是禾文学杂志的编辑,想与您聊聊您向我们杂志社投稿的中篇小说——《戴墨镜的男孩》。是这样的,我们杂志社一致认为这是一部不可多得写实主义作品,决定将其发表在下个月的杂志月刊上了。”


“这样啊。”马洛挠挠头,这才回想起自己原来还是个二流小说家——但一时想不起什么时候给禾文学杂志投过稿(如果有这个杂志社的话),《戴墨镜的男孩》那篇小说的内容也有些淡化在脑海里了。


“但是,小说里还有一些地方需要进行修改,您知道的,一些病句之类的。”男人的声音相当低沉,且伴有回响,像在阴暗的峡谷里说话般。


“哪些地方需要修改?”


“马洛先生,是这样的。”男人将声音抬高了一些,“我想,我们最好在线下讨论小说的修改问题,您如果有时间……”


“不好意思,我没有时间。”马洛干脆地打断男人,“我现在在医院里,而且很可能患了很严重的病,我是指——很严重的病。什么地方需要修改,微信上说吧。”


一阵短暂的沉默,手机里传出丛林的嘈杂声。病床旁一个机器内部发出“砰”的一声,一只黑白相间的啄木鸟落在窗外的树梢上,静静地看着马洛。


“您得了什么病?”男人的声音低得有些失真。


“呃……我听到……”


“您听到胸口里发出鼓声。”男人抢先说到。


马洛像石像样愣在床上。


“正如交响乐里定音鼓的那种声音,这个声音自上个星期天就出现了,但是直到昨天晚上,您才注意到了它。之后您的身体状况就像经济危机时的股票一样突然下滑,是这样吧?”


“你怎么知道?”马洛压低声音说道。


“我就直接说了——您得的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病。”男人停顿了一下,语气不像开玩笑,“这种病,没有医院能治好,实际上,他们连病因都查不出来,那些家伙只会假正经地念着那些经典台词:“这是心理原因造成的”。马洛先生,我可不是在耸人听闻,您想想,自昨天以来,您时时刻刻都感到头晕恶心,浑身无力,甚至还昏倒了一次——这些可不只是简单的心理原因。”


“你怎么知道?”马洛又将手机换到右手。


“如果您想早些摆脱那些奇怪的鼓声的话,今晚九点半,我们在您家里见面——当面谈谈小说的修改问题。当然,也可以谈谈您的病。”


“在我家?”


手机滴的一声后就没了声响。


短促的敲门声像几颗乒乓球样滚进来,一位戴着无框眼镜的医生出现在门口——体型相当胖,恐怕有三百斤,身穿白得发光的大褂,衣领上有淡淡的红色印记,看起来扁平的脚上的皮鞋也黑得发亮,甚至有些刺眼。


“马洛先生,休息的还好吗?”医生的声音也很低沉,但音色明显不同于方才男人的声音——一个像神秘兮兮的莱昂纳德科恩,一个像带着乡村味儿从纳什维尔来的约翰尼卡什。


马洛点了点头(或者说是点了点下巴)。


“还有点没缓过来?没事,慢慢休息——您昨天中午晕倒的事,我想刚才护士已经简单说过了,您晕倒的原因是贫血……除此外我们还做了一系列检查,您的身体并无大碍……”


医生的嘴唇一张一合,但马洛发现自己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医生嘴里吐出的语言好像瓦解成了一个个音节,或是乐谱本上具象化的音符,如风中的柳絮般,飘到病房门外。


“你在听我说话吗?”医生突然说道,这句话像竹板声清楚地钻进马洛的耳朵。


“在听,医生。”


“希望如此,长话短说。我们未发现您的身体哪里有问题——除了轻微脑震荡,但我们还是希望您——在医院观察一周左右——至于您提到的——鼓声——可能是您的——心理——原因——”


在医生喋喋不休的声音中,马洛盯着树上的单腿站立的啄木鸟看了一会儿,就两眼一黑,什么也看不清了。


窗外下起小雨,啄木鸟的影子逐渐消融,又如拼图般组合起来,变成一个小男孩的形状——男孩戴着一副飞行员墨镜,胸前挂着一面蓝白条纹的小军鼓,被雨打湿的发尾像爪牙般紧贴颈部。


“先生,我能为您打段鼓吗?”


男孩挥舞起短短地鼓槌,每敲一下,都溅起数滴晶莹剔透的雨水,在空中形成一圈涟漪。随着男孩越敲越快,接连不断鼓声化成一只只透明的蝴蝶,挥动的庞大的翅膀,穿过黑色的雨,飞蛾扑火般往马洛胸口上撞。


马洛睁开沉重眼皮,病房里一片漆黑。


夜色笼罩在窗外,柳树的影子随风摇晃,啄木鸟已不知去向。


马洛费劲地坐起来,嘴里像刚喝下一杯浓缩苦瓜汁般。他努力地想思考些什么,但耳边始终环绕着梦中男孩的鼓声,每一声都实实在在地敲在他的脑袋上,使他抓不住思维的绳头。


不知过了多久,马洛才掏出手机,刺眼的9:10浮现在黑暗中。


马洛撕下手腕上的住院手环,脱去病号服,套上豆绿色卫衣和牛仔裤,从床底掏出黑漆漆的运动鞋,一丝不苟地系上鞋带。接着,向病房大门走去,脚下轻飘飘的,像走在傍晚的高尔夫球场上。


走廊很长,墙壁由浅蓝色和白色构成,马洛的病房位于最里端,门牌上还真写着“杂物室”。走廊每隔四米有一扇黄色的门,传来阵阵呼噜声。


楼梯间出现在走廊的正中,下两层楼梯,就走出住院楼了,一座阴暗的花园映入眼帘。


花园不大,两个老人坐在长椅上,正用收音机放着某个地方戏曲,咿咿呀呀听不清唱了些什么。马洛经过花园,来到医院大门外,街上的行人不多,暗绿的灯光照在人们脸上,颇有有些cult片的感觉。


马洛拦下一辆出租车,钻进后排,车内正播放着瓦格纳的《尼伯龙根的指环》的女武神部分,激流勇进如浪潮般的弦乐使马洛的大脑清醒了不少。


光头司机侧过脑袋看向马洛,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


“去哪儿?”司机用方言问道。


马洛说下地名,司机启动汽车,开得相当平稳。


“大哥,大晚上的,为什么戴墨镜?”


司机从后视镜瞟了马洛一眼,没有回答。马洛从后视镜中看到司机的眉毛处有一道伤疤,便不再过问。


到家门口时,已是九点四十分。


马洛呆呆地站在门前,像看电影般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自家的门缝里在缓缓渗出一股浓郁的的银色烟雾,已经淹没了整个楼道。


大约五分钟后,马洛才把冰冷的钥匙插入门中。拧完半圈,温暖的光就立刻从门缝溜了出来,同时出现的,还有迈尔斯戴维斯《它从未进入我的大脑》前奏的钢琴琶音——那是马洛的黑胶唱片机发出的声音。


门缓缓打开。


茶几上摆着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一个身着灰色西装的男人坐在沙发上,嘴上叼根烟,头发整齐地梳成波浪状,眼窝深深凹陷,鼻梁像山脊一样高且挺,下巴有刚刮过胡子的褐色印记。


男人将烟头熄灭,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朝门口缓缓走来,用一只巨手握住马洛的手。


“马洛先生,您好。”正是电话中男人的声音。


男人松开马洛的手,在上面留下了五道青色的印记。


“你是——怎么进到我家里的?”马洛本想用愤怒的语气质问男人——但不知怎么的,他的愤怒竞像条被踢了一脚的狗般,一声不吭地溜到了墙角。


“您迟到了十分钟。”男人用中指点了点手腕上的机械表,银色的表环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我们说好的是晚上九点半,在您家里讨论小说的问题——您似乎没有按时做到。”


马洛仍呆呆的立在门前,仿佛一百年没移动过双腿。


“不过没关系,我想我们最好赶快解决工作上的事情,请坐。”


迈尔斯深沉的小号声响起,房间里的空气变得又闷又热。


马洛挪动生锈的双腿,往客厅里走,深深陷入沙发中,后颈冒出不少汗液,如小溪般淌到后背。


男人重重的坐在马洛旁边,在沙发上掀起了波浪,马洛产生了些晕船感。


“我们直接开始吧,这个就是您的小说原稿。”男人咳嗽一声,很自然地将手指搭在鼠标屏上,上下翻着《戴墨镜的男孩》的电子文稿。“恕我直言,您的这部小说里有很多病句,也就是说,有很多需要修改的地方……”


男人用耐心的语气说着,像给小学生讲解数学题般。但马洛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他的胃里翻江倒海着不知道多久前吃的食物,耳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噪音。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名其妙的鼓声,在医院晕厥,住在走廊尽头的仓库里……还有机器人样的护士,夜晚戴墨镜的出租车司机,莫名其妙就进入自己家的杂志编辑……


这是怎么了?


“比如这个地方,很明显的语法错误;再看这里……”


马洛紧皱眉头,视线再电脑屏幕和男人的嘴角间游荡,不知何时,潮湿的鼓声又从胸口传了出来。


“突然写这样一段描写,难道您不感到莫名其妙吗?像这样前因不搭后果的句子,小说中共有三十几处……”


鼓声更强了,马洛的腋下不停冒着冷汗,简直又要昏厥过去。这时,男人西装口袋里的一样东西跳入了马洛的视线——一支冷冰冰的,反射着金属光泽的黑色玩意。


“要我说,这整篇小说就是垃圾——或者应该称之为‘狗屎’更恰当。”男人冷笑了一下,作为使用了一个不那么文明的词语的反应,但没有就此停下了。


“不敢相信啊,你浪费这么多时间,写了篇狗屁不通的玩意,你不害臊吗?”


“混蛋。”马洛在心里骂道,并被自己的这句脏话吓了一跳。


“马洛先生,但是你知道最可悲的是什么吗?最可悲的就是——我们杂志社连这种东西都要登上去,连这种狗屎都要等到头版,难以想象吧?”


迈尔斯的演奏结束了,男人停止说话,房子里闷热的空气逐渐凝固起来。


男人突然盯着马洛的眼睛,马洛也被迫和男人石油深井似的瞳孔对视上。


“马洛先生,你挺贼啊。”男人说开口说道,仍紧紧看着马洛的眼睛。“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吗?哈哈哈,不要把我当傻子了——其实你早就注意到我的兜里的格洛克手枪了,对吧?”


鼓声停止了。


“你大概有这样的想法——把这个玩意抢过去,然后架在我的头上,然后开上一枪,是不是”男人嘴角露出了奇怪的笑容,仿佛嘲笑一个试图绘画的盲人,“你真的要这样做吗?把枪架在我头上?”


窗外的月光照了进来,如小溪般沿着大理石瓷砖的纹路,淌到二人脚边。


马洛突然站起身,抽出兜中的手枪,将冰冷枪口顶在男人的头顶。


其实这一动作并没有那么快——甚至可以用“笨拙”来形容。男人有充足的时间阻止马洛,但是他只是稳稳地坐在沙发上,笑嘻嘻地看着马洛完成这一并不流畅的举动。


“好!马洛先生,好出人意料啊。”男人笑着说,好像马洛手上拿的是一根香蕉般,“你比我想的勇敢……但是,太幼稚了!你就没想过,开枪后,谁帮你去掉那些该死的鼓声吗?我告诉过你……”


溅满鲜血的手枪从他手中脱落,发出两声清脆的撞击声。


嗯,不错。就在几秒前,马洛扣下手枪扳机,在自己家里杀死了一个陌生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像天空中只有一个月亮一样。


马洛站得腿有些累,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仔细盯着男人的尸体看了一阵后,将视线转移至溅满鲜血的电脑屏幕上,从头阅读起《戴墨镜的男孩》小说文稿。


马洛着重留意了男人所提到的的病句——但不论怎么看,这些都是完美无缺的句子,主谓宾定状补无懈可击,且具有无与伦比的想象力。


“不赖,写得蛮好的啊。”马洛自言自语道。


看完全文,马洛的心情变轻松了许多。于是迈动轻快的步伐走到阳台,打开窗户,大口呼吸着窗外的空气。


城市的空气相当难闻——它包含了尾气,工业生产的废气,下水道的臭气等等。但是和房间里充满血腥味和腐臭味的死空气相比,已经好很多了。


远处传来火车驶过的汽鸣声,楼下某间房间发出轻快的非洲鼓声,马洛仔细聆听着鼓声,暗暗赞叹其律动感。


在演奏者以三个重音结束演奏时,一只黑白相间啄木鸟突然从夜空中窜出,挥动着翅膀从马洛面前飞而过,转瞬间就消失在眼角尽头。


马洛清楚地看到——啄木鸟又细又长的喙上架着一副墨镜,样子相当滑稽。


“又是墨镜。”马洛说道。


作者简介



翟佳斌,2004年生,来自陕西西安,就读于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爱好音乐,小说,塞林格粉。

编辑:周桐羽

审阅:李欣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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