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李若涛 | 倾听水语

文摘   2025-01-19 19:00   陕西  

西北大学创意写作中心


散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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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听水语

——李若涛

激流就在脚下。


肩上是贵重的仪器,身子紧贴山体,树枝顶到衣服上,这是来自峡谷的挑战。


水声轰鸣,水汽腾空而起。正值一月深冬时节,天气预报给出的是个温暖的晴天,头顶的天很蓝,然而阳光没能照进峡谷,身上的衣服沾满水汽。


这里是宜昌郊外的马颈口,下牢溪奔腾而过。刚下过雨,水量增加了不少,原本属于枯水期的平静被激流所取代。


我到这里是为了监测水质,这是作为研究生的任务之一。水深的测量值不足一米,不安的情绪依旧无法打消,毕竟脚下的流水太湍急,岩石上可供立足的空间太狭小。


和我一起进行监测的还有师兄。师兄扯下几根草,我拿出卷尺,两人配合,在连接有探头的绳子上每隔十厘米绑一节草。记不清是第几次监测,如此就地取材却是头一回。


当我和师兄全神贯注地将探头伸入水中时,天地之间只剩水的轰鸣,好似一位老朋友在喊话:好久不见,没想到吧,冬季的我也会爆发力量!


每一次去,水的声音对我来说都格外亲切。不管是野蛮的激流,还是轻柔的浪花,其中的音乐美从未减少。


水质监测的故事从去年秋季开始。


十一月的宜昌,连绵细雨将夏日最后的一丝燥热洗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寒。长江收回汛期的咆哮,满载宁静如画的秋色。


师兄开车,我坐副驾驶,汽车拐个弯,离开长江边上的主干道,穿过隧道,进入峡谷,潺潺水声传来。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下牢溪,未见水流,先闻其声。


峡谷大致呈南北走向,一桥飞架东西,天堑变通途。


车往上游行驶,两侧的山彼此远离,山间平地越来越宽阔。对于山区而言,平地往往意味着人烟。这不,篱墙远远现身,斜顶的瓦房一座挨一座。车子驶入村庄,路变得坑坑洼洼,颠得让我们感到天旋地转。我紧紧抱住仪器,生怕它被颠坏。闲坐家门口的老人暂停唠嗑,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一条狗突然窜出,逼得师兄急刹车。


村庄很小,车很快通过,路上的坑坑洼洼消失了,视野重新清朗起来。峡谷猛地收紧,似乎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把两侧的山体向中间一挤。石墙逼压而来,我仿佛被什么压住,有点透不过气,好一阵才缓过来。目光移向山的更高处,接近山巅的岩壁近乎垂直,容不下多少植被来生长绿色。


下牢溪一号采样点在马颈口。秋日里,马颈口的水不多,却颇有气势,汇集起来从硕大的岩石间突围,扎入水潭,形成一个微型瀑布。从水潭底部到水潭边上,到处是形态各异的石头,有光滑的卵石,有棱角分明的大石头。不少树枝被冲上岸,卡在石缝间。


这水实在太干净,几乎没有泥沙,潭里每一根水草的舞姿皆直视无碍。作为一个久居城市的人,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如此干净的河水,于是挥动着手在水里搅来搅去,迟迟不愿把手收回。


二号采样点两河口,在马颈口下游不远处,那没有飞湍瀑流,水声轻柔婉转。


两河口有几户农家,农人不仅在屋后开辟菜园,还在屋前紧挨着马路的地方留出巴掌大的一块地来填土、种菜。天气正逐渐转冷,冒头的白菜依然努力生长。


“平岸小桥千嶂抱,柔蓝一水萦花草”,我联想起古诗词里的意境,扛着仪器朝河边走去,河面有白色的小虫在蹦来蹦去。我俯下身子,伸长脖子,观察小虫的“轻功水上漂”,一阵清脆的鸟鸣骤然响起。


我赶忙抬头,没发现鸟的踪影。要不是师兄提醒,我的心思也要跟着“轻功水上漂”,布置仪器的事可就耽误了。


此处水流渐缓,水底的石头少了,沙子有所增多,水体清澈的程度却丝毫不减。


两河口的采样结束,车继续向下游驶去,横亘在峡谷之上的大桥又露出身影。


下游有不少商业开发的项目:房车营地、民宿、网红打卡点等等,把城市的喧嚣往山水里带。眼下正值秋末,游人稀少,才得以还峡谷一片宁静。


相比于默默吟唱的河水,雄伟壮观的峡谷更能引起关注。然而,峡谷的每一个惊艳之处,都离不开水的雕琢。在水的冲刷下,坚硬的岩石被侵蚀得慢,没那么坚硬的岩石被侵蚀得快。正是快慢不均的侵蚀,造就了各种奇峰怪石。江河靠着流水侵蚀的力量,在崇山峻岭中奔波、突围。深山通往外界的道路正是顺着水的足迹延伸。“水滴石穿”讲的,便是这最古老最朴素的道理。


车驶回长江边的主干道。作为一条独立的河,下牢溪的使命结束了,它与长江融合,作为一个整体演奏大河的乐章。


城市重新回到视野。本次最后一个采样点在长江的另一条支流旁,那条支流叫黄柏河。河畔是现代化的住宅区,流经城市的河水完全没有清澈透明的模样,零零碎碎的垃圾漂浮其上。水声略显沉闷,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十二月冬季降临之时,黄柏河上游的行程开始了。


上游的采样点位于尚家河水库。汽车从国道驶出,要通过狭窄的乡道才能抵达,乡道的跨河桥刚好允许汽车单向通过。桥下的黄柏河是一段湍急的清流,水击打着河道中的巨石,啪啪啪啪。跨河桥没有护栏,若不是关上车窗,浪花可以扑到脸上。


落叶乔木上,干瘪的叶子耷拉着;常绿乔木的绿色略显昏暗;芦苇在寒风中不得不弯起身子,随时可能被吹折。天空的云量很多,阳光微弱。荒凉的底色里,远处山上白色的岩壁反而成了最耀眼的存在。师兄开玩笑说:“我得开快点,遇到山贼就麻烦了。”


水库连同岸边的几座小屋一起浮现。当站到水畔时,我看到有“渡口”字样的标识。几条船停靠着,包括一条稍大的白色渡船。没有一座小屋紧挨岸边,石台阶是两者之间的通道。


波浪拍打着船,发出缓缓的铛铛声。除了这水声,冬日总体来说是宁静的。在这样的背景下,水的旋律多了一丝缠绵。


水很清澈,一位大叔端着装满青菜的钢盆到岸边淘洗,留下几片菜叶在水面漂浮。菜叶宛如微小的船,在寒风中和其他船只一起轻轻晃动。


我上到渡船来向水中布置仪器。数据采集完毕,一阵浪突然袭来,拍击得渡船剧烈摇晃,铛铛声猛然加大,仿佛瞬间切换到交响乐高潮。我踉跄一下,努力保持住平衡,急忙扛起仪器逃回岸上。


时间不知不觉来到中午,吃饭的问题该考虑了。一座烟火气比较浓郁的小屋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于是踏上石台阶去找主人点菜。台阶刚走到一半,耳畔传来隐隐的嗡嗡声,我发现一只蜜蜂从旁边的木箱子里悄悄飞出。它可真是勇敢的小精灵,在寒冬时节出来露面。


那座小屋的主人正好是刚刚去岸边洗菜的大叔。饥肠辘辘的我对大叔说:“叔叔,不要放辣,也不要放盐、油之外的其他调料。”


听我不断重复,大叔频频点头,忍俊不禁,说:“知道了,知道了。”


水质监测紧张地进行着,我和师兄必须待在水边看住仪器。为了兼顾监测和吃饭,我找到正在炒菜的大叔,问:“叔叔,待会儿你能把饭菜打包送到水边吗?我们实在走不开。”


大叔说:“哈哈,我这里没有打包盒,我直接端张小桌子给你们把饭菜送过去吧。”


小木桌被端过来,菜很符合期待。金黄的蒸鸡蛋、灰绿色的茄子、深绿的青菜,完全是食物本身的模样,吃起来十分清淡,这在无辣不欢的鄂西农家实属难得。晶莹透明的农家腊肉被切成小块,与鸡蛋、茄子、青菜搭配。在我老家,过年总少不了腊肉。眼下正是十二月,新的一年不远了,腊肉带来的温馨,在寒冬中别样珍贵。


大叔走上小船,摇起双桨。我问:“你这是要去哪呢?”


“去给我的朋友送点东西。”


“你这样划船挺辛苦的,为啥不用有发动机的船呢?”


大叔冲我一笑,指了指船尾,说:“发动机在这。”


话音刚落,大叔就摇起双桨。也许他享受的,正是最古老的水上交通。


望着大叔远去的背影,我不禁联想到古诗词中“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情怀。在我这样的外人看来,大叔似乎很寂寞,他生活在大山深处,汽车开进来得一路翻山越岭,但他却是那么悠然自得。他和家人守护着一湖清水,日日夜夜倾听水语,与蜂相伴,与船为友,在远离人烟的地方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生命简单得只剩下淳朴、善良。


尚家河水库去得多了,我与大叔熟了起来。我在水边布置仪器,大叔笑着冲我点头,跨上小船,开始摇起双桨。面对我和师兄这样的外来者,他不卑不亢,从容展现自己别样的生活。


和大叔相比,生活在城市的我或许享受了更多的便利。城市在提供便利的同时也制造了更多垃圾,垃圾污染了穿城而过的河流,污染了眼中的风景。黄柏河的上游在人烟稀少的群山之中,勉强躲过一劫。但到了下游,两岸高楼林立,来自城市的污染实在无法避免。


这是城市带给水的无奈,类似的情况已经在向乡村蔓延。父亲曾无比痛心地表示,离开故乡三十多年后,昔日游泳的小溪里飘满了塑料垃圾。


在父亲的讲述中,我对这番无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曾经,故乡人都是提着自己编织的竹篮去赶集,竹篮破了缝缝补补即可,不像现在的人出去买东西就要消耗塑料袋。用完的塑料袋,常常被随意丢弃,风一吹,就容易落到江河之中,污染环境。


一条本应与我们共生的清流,只能逐渐退守到父辈的记忆深处。


江河始终承受抛来的一切,它们看似无语,实际上是太多人忽视了它们的诉说。扩张的城市挤占了属于它们的路,有的人很天真地以为流水始终只会待在建筑下方。江河一声怒吼,洪水来袭,家园惨遭蹂躏。排入江河的污物,又统统被归还。


对江河的忽视,带来的结果往往是灾难性的。


在一月那个温暖的晴天,马颈口的监测完毕后,我和师兄穿上雨靴,在两河口走入下牢溪,想探索监测的新方法。


探索没有成功,师兄并不在乎,他在水中踱步,不断赞叹水的清澈。


我朝河中心走去,无意间触到水底的泥沙,把身边的水弄浑浊了。于是我放慢速度,每迈出一步便要斟酌一下落脚点的位置,直到流水快要没过雨靴时才停下。此时,师兄也在水中停止了踱步。


我们凝视河床,倾听水语。


下牢溪流到两河口,水不再急促。浪花的歌声中多了一丝缠绵,有点类似于尚家河水库那一湖清水的旋律。


那一湖清水之上,或许大叔正在摇起双桨吧。想到他,我感到些许惭愧。


在仪器的帮助下,水可以被转化为电子显示屏上的数据。我能从数据中对水略知一二,却难以理解水语中蕴藏的智慧。水塑造大地,包容万物,根本不在乎这些数据。


大叔对水语的参悟是我无法企及的,他一个一次性打包盒都拿不出,淘洗蔬菜还得跑到水边。这看似愚钝,实际上饱含生态的智慧。水创造了一种独特的美学,他用自己的行动守护水。如今,这样的人正逐渐淡出主流社会的视线。他们也不求能被大众看见,一叶小舟、一双船桨,便可心满意足。


河床是流水的画板,水声是河流的乐章。走入下牢溪的尝试拉近了我和水的距离。但与大叔相比,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不知若干年后,大叔老去,谁还能接过船桨,继续演绎这独属于水上的故事?


作者简介

李若涛,2000年生,文学爱好者,曾获第九届全国大学生“野草文学奖”邀请赛散文组优秀奖,有作品发表于《莫愁·小作家》《当代教育》。


编辑:刘静

审阅:卢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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