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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来的那一夜
——刘浣溪
你问过我,台风来时是怎样的心情?
海岛的风总是令人消瘦,吹着墙皮,斑驳着一块一块的历史。颜色都风化淡去了,天是阴沉的,地上不知哪里的超市打折券随风打着旋儿,写的是“盐汽水特惠减价”,边缘却被侵湿了,要就此腐化下去。小雨闷热淅沥,码头的木板道吱呀作响,港口繁忙而又寂寥,船,货物,力工,力工向海的一边洪亮的一声,滔天的海浪也跟着吼,浪花在沙滩上留下一道泪痕,寡妇又在为几年前出航未归的丈夫啜泣,台风来时是怎样的心情——你衣衫褴褛,不停旋转,浩瀚而悲伤。
你常以一个异乡客自居。你来自海的那一边,你瞳孔里是猜不透的海雾,时常流着莫名的悲伤。你更多的还是笑,微笑,开怀大笑,冷哼一声,一根脆弱的桅杆是你瘦削的身躯,没有人会理解你,多是假装的高深;你说你曾经鲜有见过海,其实是不屑于与变幻莫测的海打交道。来到这个小岛做战后文学研究,时常迷茫,徘徊在海岸线,在归乡意识和自我精神的重构的研究里,你在寻找一个归宿,我鲜少地了解你的背景,但你是那样的毫无牵挂,只身一人来到这异乡,仿佛从轰炸机下的废墟瓦砾底下爬出来似的,拖着一具无助的躯体,踟蹰蹒跚,探寻着无所谓有无的意义,怎么办,向哪走,恐怕这是你毕生的心惊胆寒的课题。
你说作家的作品里都散落着破碎的他们自己,读者要收集这些碎片,拼出一个他,再拿剩下的碎片补上自己缺的。文学上,你喜欢新感觉派,把人的所有官能都调动起来,但你怯于讲话,便更多察言观色和多愁善感一些了。你的眼里,路人的故事还会继续:“她”疲惫地养着一家却面对酗酒的丈夫、“他”意气风发却会自甘沉沦、“她”要把不甘与爱都咽进喉中吸入肺里……你就在脑海里,用他们的五官拼凑出一个个故事,有时藏着,有时分享。无论幻想还是真实,你时刻在想,时刻发挥感官的作用,无从得知是幸福的憧憬还是晶莹的泪光。那一晚,一样的月亮,新的街道旧的街道,陌生的风景熟悉的风景,异乡客本地人,新的你旧的我,新的朋友就漫步着。穿梭在市井的气息里,月光撒着椰奶的香气,游人们把小贩的吆喝传遍全世界,小孩儿在街角饭店的橱窗里打闹。路灯下的巴士车窗倒映里,你看着倒映的我还是窗外的风景,或许窗外熙攘的人群藏满了无数人生的酸甜苦辣,你眼神迷离,问了我那句:“台风来时是怎样的心情呢?”,我想说些什么,却一把搂了你过来,说:“累了就靠在我肩上。”
“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
天阴霾的时候多,一个沉溺在大战景气时代的男人裹着破旧的西装拖着一瓶朝日啤酒散发着腥臭的麦芽气味,在街上迷惘地彳亍着。街上的人们都讪讪地笑着,眼圈泛着青,疲惫地等待夜晚的降临,只有酒精和烟草能为迟钝的思维齿轮上一点两点的润滑油。阳光出现在这里是不合时宜的,阳光明媚时你的心情最为糟糕,你说太阳并不一定就是开朗的象征,人造的霓虹灯会代替,时代的车轮滚滚,每碾下一轮车辙,霓虹便更闪亮些——人们还会停下来去哭喊吗?阳光下盛行喜剧,那么霓虹灯下也就只盛行喜剧,更没有白天和夜晚之分了。失去昼夜,我们也失去了日子,在失去的不知多少日子里,你我就在阳光和人造光下,在我家的白炽灯下,你看着儿时的我,讲着儿时的你;你看阳光斜映在玻璃上,透过玻璃是海、椰树、街道、还有街道上尚未支起的小摊和冲浪板纪念品商店,你长叹了一声,赞叹着市井的气息和生活在这里的惬意;鹅黄的台灯光下生了裂纹的书案上,我给你看了我爱着的她,你颤抖着喉结,夸奖起相片上的那个她,我笑了,你也笑了;你说你想家了,我说我也思念着那个温柔乡。
乘着上升的二氧化碳气泡,爆开水晶碎片般的水珠,橘子味的盛夏来了。没有人想在盛夏留下遗憾,我见她的时候多了,你也忙着自己的事。
萤火虫散发着熹微的光,三两成群在公园的草坪上,你穿着一个宽大的夏威夷衬衫扎在卡其色的裤子里,腰带勒得紧,双手插在兜里,微风会鼓起你的衬衫,像易折的桅杆上扬起的风帆。公园的长椅边,一罐躺倒的罐装啤酒倒在另一罐的旁边,我穿着一件纯白色的T恤,手上拿着第三罐,铁皮罐的表面在路灯下倒映着背对着我的你,我猛灌一口,麦芽香的辛辣液体混着求爱的烦恼从喉咙里进去,又化成带着酒气的言语牢骚涌向你。你两手插兜直立着,皮带前段的一小段在你腰后侧耷拉了下来,你的目光在湖中的莲花、鲤鱼、灯火之间游离着,然后又侧目看看我,从你的侧脸、喉结、脖颈处传来的是宽慰的话语,你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在思忖,又多一些犹豫和踌躇;你宽慰我的话语来自你那独特的官能上的讲故事能力,你说着我和她相处的时光,甜蜜的细节,还有美好的未来,你努力地让我舒心,你的嗓子却越来越紧,愈加难以蹦出几个字,我不再喝啤酒了,你也不再说了。你始终没有给我一个正眼,我眯起眼睛,我说你不会懂,你说我也不会懂,忽然你回过头来,说:“无论如何,你们都是在一起笑过的,那些过去的都切切实实地发生过啊,起码也是很要好的朋友啊,这样想也是没有遗憾了对吧?”你的眼里映的是一池荷塘月色,一顿一顿地:“你总是能全力一试的,而我……我实在是羡慕你。”
也许我成功了,我见她时更多了,还有她的朋友,我们一起约在港口的一家咖啡馆,我笑着问她下次我们的计划,她的朋友也顺着打趣,我看见港口处一片单薄的小渔船扬着一片被风吹得鼓起的小帆,向着起伏的海的深处走去,阳光明媚,我希望不要下雨,否则它便是再也回不来了,我想起海边渔村不绝的、幽幽的、凄惨的哭声,hovering;你对我的话变少了,零星见了几次,我们在彼此远离了。海岛的阳光从不毒辣,但湿热得叫人难受,她挽着我的胳膊,并排向着商场走去。商场门口有一座石英喷泉,石英在阳光下闪着,像是一个个剔透的水晶炸弹爆炸了,喷泉的水花溅起,把热气裹挟走,我好久没见到你了;你就坐在喷泉前的长椅上,浅色印花薄纱衬衫内搭是纯白色,手上是一杯加了冰的咖啡,水珠沁出来,流向你的手腕。在遮阳伞的庇护下,你把全身重量的一半都给了他,他比你高大的多,寸头,短袖牛津纺衬衫,结实的手臂,自然下垂而凸起的青筋,漫不经心地看着手机。你兴奋地同他耳语,她也兴奋地拉着我的手,我也是兴奋的。有一瞬间,喷泉溅出的水花蹦向了我,我与你在那一刻对视,而你的目光就像溅出的水珠,顷刻间蒸发了。我想和你打招呼,但你没有看见我,是的,你是没有看见我的,你的心紧了一下,然后是阵痛般的悲伤。
这是难忘的一天,她牵着我的手,我看橱窗的衣服一件一件在她身上穿着;一个看起来像是千禧年间才有的大头贴照相机,她蹦跳着把我推进去,我们就被映在失真的相纸上,回忆被冲刷出来了;漆黑的电影院里,荧幕上男女主见证了我们,故意只买了一桶爆米花,想着制造不经意地触碰,但她吃得实在是太快,我只能吸吮着可乐,呡着气泡,看着荧光下染上电影颜色的她吃着爆米花,我们两人都津津有味地。
我和她共同乘坐在晚风的计程车里,威士忌颜色的光在车里不断明灭地穿梭着,光晕在她的脸颊上变幻着,澄黄的发丝和泛红的酒窝,车在路口等待着,就在缕缕发丝间我看见窗外你的身影,像是舞台聚光灯一样,你就一手抱着肩膀,斜斜地倚靠在路灯杆上,一手是一杆细细的香烟,你衬衫的一半还扎在裤子里,头两个扣子解开了,一半把你的腰带盖住了,你的鼻头眼眶红红的,你用尼古丁在呼吸。车开动了,一天的欢愉,我和她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她抿了一下嘴唇,低着头,用手整理了一下留海,装作不经意地样子,发丝撩拨着我的心头,我扣住了她的手,轻轻地,计程车拐了一个又一个路口,感受着夜晚的城市,微风拂过路边的草地,清新的绿草的香气被拐进了车里,我细细地嗅着,绿浪在起伏着,我和她的心也一起上下起伏着,到了她家的路口,一天的铺垫下终于来到月光下的那一吻,我扶着她的腰肢,她踮起脚尖,裙子一角被微微吹起,晚风就拉着这一角,把她吹回了她的家里,待到属于她的那一楼层亮起,小小的挥舞着手臂的身影,我便带着嘴角残余的甜腻和流连的爱离开了。
你租住的公寓和我只隔了一个街区——说起来还是我帮助你租到的——回家时我路过了你所在的街区,路灯都沉睡了,救护车顶着的灯像是一个旋转着的喷水的消防栓,浇撒着红色蓝色的光,扑灭着这条街区不安和疑惑的情绪。担架上那人气息奄奄,脸被救护人员挡住了,胸膛微弱地鼓起又沉重地落下,耷拉在担架上的手腕裹着一条洇着血红色的绷带,红得漆黑,救护车一阵呜嚎,今晚结束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人是你。
病房里消毒水味直冲人的鼻子,纯白的天花板,条纹的病号服,你倚靠在病床的铁栏杆支架上,咸湿的海风推开窗户,你的双手不知所措地搭在身体的两边。你的面色惨白,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吧,目光呆滞地望着海边,海边有几只海鸥恼人地叫着,今天的港口并不繁忙,有几只渔船孤零零的,今天的天是阴的,银灰色的海面融入不着边的天际……你低头看着手腕上的绷带,像是自言自语,说着这并不要紧,很快就出院了这样的话。她知道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帮我挑了两支白色的虞美人,放在你床边的花瓶上,我向你寒暄了几句,你微笑地敷衍了我几句,又看起窗外来。过了几天,你出院了,你约我下午到咖啡馆里。
街角的咖啡馆,外面是一看就会吸引到文艺青年的小贩们,一层玻璃隔住了小贩的叫卖声,一个妇人正在为买菜而砍价,你搅拌着咖啡,手腕上是一条横着的不深不浅的疤痕,热气腾腾地上升着,带来醇厚的美洲的香气。我们彼此沉默着,只有搅拌匙一圈一圈摩擦咖啡杯的陶瓷底的声音。我劝你去看一看心理医生,起码有不开心的事情要和我讲一讲。你低垂着眼眸,不知怎的,我忽然说了一句:“抱歉,我的性取向是正常的……我只喜欢女生。”你愣了一下,随后嗤笑一声,表情仿佛在说:“那与我有什么关系?”,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你说:“那天你也看到了吧,那个人就是我的男朋友,就像她是你的女朋友一样。”,你把咖啡的搅拌匙向旁边一撂,褐黑的液体打着奶白的旋儿,“什么叫性取向正常?”,你向后一靠,把有伤的那个手臂的袖口向下拉了些,一边把过长的留海向额头侧面一撩,同时扬起头来看着我,“同样是人,同样喜欢两只眼睛一张嘴的,怎么就不正常,我喜欢男的比你低贱到哪里去;你喜欢女的又比我高贵到哪里去?”你向来不愿同人目光接触,但此刻你却直直地盯着我,我哑然了,面前的你仿佛变了似的,我知道我的猜想是正确的,我也意识到冒犯了你,因此我向你道了歉;你的神色也瞬间降温了,午后的咖啡馆成了极寒的冰窖,一阵绝望涌上心头来,你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瘪瘪地向我也道了一个歉。那日我们再说些什么早已记不清了,只觉你灰头土脸。那天最后我说:“无论如何,请你好好活着。”
某个午后,我看见你的“男朋友”牵着另一个女孩子。
我珍惜彼此间的友情。朋友中,你是特殊的一个,忧郁的眼睛,落寞的脸庞,单薄的身影,你是一个幽默的人,你时常用着轻松的语气把你的伤口用笑话的方式讲出来,这就是你研究战后文学的动机吧,在一片废墟里寻找些希望。一场巨大的台风过后,有几例伤亡。没有几日,夏日的烟火大会举办起来了,我邀请了她,牵着手,看见你同你的一位友人在前面人群聚集的地方观赏烟火。烟火在人们的惊呼下冲入天际,绽放出满天星斗,朵朵燃着的花瓣纷扬下落,拿着苹果糖的小孩骑在大人的肩膀上,努力地去伸手够着。火药的碎末在乌黑的夜空的掩护下,落在对岸前几日被台风吹毁的屋顶的残骸上,弥留在空气里刺鼻的硫磺味;有两只猫在残骸上嬉戏跑过,一层浮灰上留下几朵坚韧的梅花,你的眼睛在花火的映衬下亮亮的,侧过身来兴奋地和你的友人说:“或许这就是人类吧,不论天灾还是人祸,灾难过后,活着的人还是会聚在一起,替死去的那些还有自己放声大笑着。”你说着,忽然发现了我们,一手轻挽着你友人的手臂,转过身来和我们打招呼,你对我笑了一下,对她也很热情,甚至打趣我们。天空渐渐暗了下来,最后一阵明亮撒到了我们四个的身上,随即便是永久的夜空,你们两个向我们道别。
“我真是一个很贱又懦弱的人呀。”你离开时小声的和你的友人说:“是呀,我本来就不配的,其实原本就是不应该的。”你的朋友轻轻地拍了一下你,说:“这又不是你的错。”
几个月过去了吧。
我们都在忙各自的事,基本都是在网络上通讯,你总是一副平淡的样子。你在网络上和我说,人们之间最难相互理解的是什么,就是你有我没有,我有你没有的那些。你说,人还是要为自己活着,为了自己的什么而活着呢,你不知道,我也不知怎样回答。为了群鸥啼叫时的那一抹晚霞,你说太虚假了;为了无数时光的欢愉,你说欢愉之后便是沉寂;为了一颗只为你跳动的心脏,你笑着摇头,说太幼稚了。
“算了吧,就只当我是一个矫情还要造作一下的人吧。”你用着玩笑般的语气自嘲,“如果把活着狭义地理解为存在的话,那么死亡便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了,活着没什么意义的话,那死亡也没有意义呀。”你忽然顿了一下,“但是我怕疼呀。”夏目漱石说,当生命的第一要义逐渐模糊时,死亡就会悄然降临。
台风来的那一夜,我和她如愿地陷入了爱河,那日夜晚,闷热的,小雨连绵,时而有风打着旋儿吹过。我和她打着伞,感觉雨势渐大,或许是台风要来了,我邀请她在我家过夜,路过你家时我发现你家的窗户大开着,便发信息提醒了你,忽然想起你曾问过我的,我在信息里又编辑了“台风要来了,你是怎样的心情呢?”台风带来了短暂的停电,雨点敲击着窗户,狂风摇着窗框,烛光下,她依偎着我的肩膀,我安抚着她的脊背,静静地在嘈杂地雨声风声里入眠,哪怕这个世界再纷扰,也只有我们二人。
一夜过后,清晨和她一起散步的我,看见你的家周围满了人群,窗户大敞四开,你穿着睡衣湿漉漉的被抬走了,手腕一圈殷红,留下一浴缸的温热的血和几板零散的安眠药。你的房间被台风吹得一片混乱,纸张、书页还有黑猫牌香烟散落一地,记事板上用大头钉钉着两张纸,一张写着“请把我所有的手稿交与我的挚友。”底下附着你家乡某处街道的地址;另一张的一大半已经被风撕碎,留下一句“我走了,勿念。”你永远未说出口的我无法揣测,留在我的记忆里,我恐怕要逐渐忘记你的模样,忘却你的声音了。
隔着那推搡着、拥挤着、灰蒙蒙的人群,有一个浮标在海浪里上下摇曳着,细影里几只海鸥围着灯塔旋绕——凄清的一两声。
作者简介
刘浣溪,2005年生,吉林长春人,西安外国语大学德语专业在读。
编辑:李欣彩
审阅:周桐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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