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张沐临 | 寻药记

文摘   2024-09-26 19:00   陕西  

西北大学创意写作中心


小 说

创意 | 艺术 | 生活 | 想象




《寻药记》

文/张沐临

穆王十二年春,王挂帅西征,进兵阳纡,周军大胜。穆王虏狄五族,获四白鹿,四白狼,迁犬戎于太原。自始荒服者不至,戎狄之怨益盛。二百年后,幽王荒淫怠政,西犬戎犯关度陇,幽王崩,褎姒获掳,西周亡国。

早在那场战争开始前祭公就觉着不对,他已经向阿满(当着群臣的面还是得称穆王)不知说了多少回,这事儿办不成。好端端的要打什么犬戎呢?祭公想不通,从武王起,定的国策便是伐南抚北。对那北边儿的蛮夷、二白犬的后嗣,有什么好闹腾的。还要挂帅亲征——好个阿满、好个周穆王——从小看着你长大,怎么就没看出……祭公捋了捋胡须,抖擞一下脑袋,想回忆起二十年前天子抓周时拿的什么物什。他隐约记得那时摆在白圭盘子里的有来自昆仑山犀兕角作的大弓,从苹泽大渊钓上来的玉脊龙鳞,还有侯服进献的重环刺鼎,昭王亲置的毅璧……结果呢,他——阿满——未来的周穆王,竟从中抓了一对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充耳钗环。祭公越想越气,恨不得效前朝的伊尹放君辅政。他来到先人周公的灵前拜了又拜,从怀里掏出蓍草布卦——下艮上坎,大凶、当止。祭公讪讪地抬头瞧了一眼灵位,随即又觉得无须愧怍,自己和祖先一样怀的是“辅政安国”之心。他轻轻咳嗽两声,收起蓍草。也罢,辅政为凶,但说什么也得再劝他一劝。

“先王耀德不观兵,夫兵,戢而时动,动则威,观则玩,玩则……”

“罢,罢,祭公,您的这些话呢,我是早已听腻了。”

“王居圣位,而不思德。昔我先世后稷,以服事虞夏,及夏之衰也……”

“唉,这老头子。”穆满挥挥手,示意左右甲卫将他拉下去。祭公的声音渐渐消铄,但还能隐约听到“王——”“王——”“王——”的呼喊。穆满探入帐里,担心惊扰到染病的盛姬。盛姬仍是阖着眼睛,神光湮埋,姌弱微息。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手碰了一下穆满,双唇微微晃动,穆满凑近……什么也没听到。

自盛姬染病已过三月,三月以来,药是一日比一日服得多,身子却一日比不得一日。穆满昭荒服、要服、宾服、侯服,遍寻灵药。余者各献丹石三千,独荒服者不至。王怒,盖又闻西犬戎藏不死药于乾,欲伐之。

其实这是很没道理的,按周法,侯服助天子祭祀,宾服、要服者献贡品,而荒服只须在天子崩后,进京朝拜即可。不死药更是无稽之谈,自羿射九日,嫦娥窃药后,千年来有谁得长生?可无论祭公、甫侯、郊父怎么劝谏,穆满都铁了心要伐西戎。后史载周幽王为妃一笑戏诸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来自穆王的遗念。

穆满携八骏马出征,命造父、耿翛执右,佩良弓“射人”,带名剑“步剑”。行至渗泽,猎白狐、黑貉,以祭黄河之神。戊午,天子大服,搢笏、夹佩、奉璧,南面立于寒下。是夜,妖风大作,卷狻猊,鹳鸡飞八百里,众人皆谓不详。

穆满来到帐外,八骏马正在嘶鸣;犬戎还未见到,六军的胆量似乎已被吹散了一半。他拔出步剑,将伏在脚边的一头玄狢斩成两半,血是黑色的,溅向月光。他仿佛听到了千年前那人的悲吟。是来自姮娥的碎影吗,还是广寒宫的桂魄?穆满举起“射人”,对准天际,乌云正层层聚拢。日后,六军将士都能清晰地忆起那晚听到的一声琴吟和女人的叹息。风止了,乌云散开,月光消隐。穆满长久地凝望已褪色黯淡的蟾宫,不明白那里怀着怎样的哀怨,忌恨所有寻药之人。

戊寅,行至漳水,遇戎狄而战。天子执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华骝、绿耳,后随重工、彻止、雚猳、来白,伴青雕、赤鹏、枭鸟。王师所动,飙举电至,朅朅若开明之兽,裒裒扫盘瓠鵸鵌。戎狄大败,献四白鹿四白狼,五王归臣。

然而这场仗也并不就像说得那样光明正大,犬戎压根儿没料到一向“耀德安民”的天子会发兵。漳水遇袭后,五族不过略作抵抗便勒兵乞降,首领树敦自缚于营,彷惑觳觫,不知其所犯何罪,所牾何事。

造父、耿翛执敦于前,兴许终于是觉得过意不去吧,穆满命人松绑,赐斝酒莞座。

“寡人问你,盛姬染病,告天下诸侯求药,四方皆献,犬戎为何不应?”

“这……这……”树敦起身,酒洒了一地,“我族处西夷之地,去周万里,实不曾获此诏令——”

“荒谬!”穆满拔出步剑,剑鞘哐当甩在案上,“寡人欺你不成?”

树敦正了正身形,神色倒不似先前觳觫,俯身说道:“我族虽地处荒夷,也知‘礼义’二字。先圣德周公定制,甸服者祭,侯服者祀,荒服者王。我族虽未获天子诏令,便是获而不至,也不谓失德。天子要杀便杀吧,只恐日后荒戎四地难有再服者!”

穆满的剑滞在半空,树敦捂住腰上的狼扣,俯首待斩。还是造父在一旁咳嗽了两声,跪地举起剑鞘,天子左右瞧了瞧,似乎在仔细思量到底要将剑掷向哪边——哐当,剑归鞘、王复位,群臣松了一口气。

当天夜里,穆满辗转难眠。他取出盛姬赠的佩帏,置在枕边,脑子里尽是当年和她登上沂山时凤凰于飞的画面。盛姬手指冰凉,沂山雾气弥漫,凤凰在九天飞舞寻不到梧桐,晃悠悠落下一根五彩翎羽……穆满惊的从床上坐起,还没来得及拔出步剑,一双素手攫住了他,盛——眼前女人的脸在云气中浮现,如此相像,但分明不是她。

女子戴晨婴之冠,服黄绫之褂,步履玄凤,丛生云气,烨烨若神女。

穆满到底也非凡胎俗物,惊诧一霎后便神态自若,理了理衣冠敬拜。他走上前轻轻触弄伏在一旁的玄凤,笑着说:“沂山一别,你的羽毛还和那日一样漂亮。凤游九天,只是没想到竟会为人所骑。”玄鸟发出一声锵吟,摆动屏翅不耐烦似地拢开穆满。

“你倒安然,也不问问我是谁?”

“料想是昆仑玉墟,西天之极,西王母殿下了。只是不知此番照面,于人间乎,于梦境邪?”

“知道便好!”西王母头垂玉冠,口生雷怒,“我问你,此番劳师遣众,触作兵燹,是为寻那不死药乎?”

“正是。”

“谬妄!”西王母道,“汝为中原天子,失德丧礼,竟还比不上那西犬戎之国。为一女子何足?周朝之运,始此丧矣。”

“我何尝不知。然沂山会逢,玄鸟作誓,我命已寄盛姬,盛姬命亦托我。若非兵伐犬戎,自葬天命,您又怎会现身?千年了,我不是唯一一个来求药的君王,我不求长生,只求您能救盛姬一命——”

“哪怕祖祠蒙羞,朝德罹丧?”

“如此,”穆满抽出步剑横置颈项,“我不过一死罢了,后者自会匡失补正,让史书留我的骂名吧,只要能救盛姬一命。”

“我看你是疯了。先前只当你不落尘俗,现在看也不过是个蠢物。自古有死有生,受命于天,轮转于地,独你盛姬一人不受生死,不困天地?”

穆满像是愣在了原地,脸色煞白,只将剑更向内靠了一寸。

“何必多说呢……我岂不知这些唠叨道理?我也只当昆仑极西之神不滞于物,却不过这些言说。既如此,人道何恋,王道何贵,神道何卑——呵哈!何恋,何贵,何卑哉!”

穆满挥剑于喉,血洒满庭,左手一直紧握着的那件物什也从手心滑落,西王母望着那从凝固的时间里缓缓坠落的物什,似乎笑了一笑。

“王,王,快醒醒!外面多了一条天路!”造父跪在寝帐的地上,嘴里不停嚷嚷着。

穆满起身,按按脖子——有些酸疼,像是落枕了。他更衣踱步,外面哪儿是多了一条路,分明是移来了一座山。营帐外,万仞群山连天拔地,云环雾绕,其中若有城,掩琼阙玉观,外设青铜古门,开明石兽守之。穆满步到门前,一只五彩玄凤悠然歇在石兽的脑门上,睨视群臣。玄凤发出一声锵吟,如琴声悠荡,万海归潮;一瞬间,穆满想起了昨夜的梦。

“造父、耿翛,汝等携……二百甲士,随我入山!”

造父和耿翛你看我,我看你,又瞅了瞅在石兽上盘旋的五彩玄凤,一齐跪了下去。

“王,不可啊!”造父扯着穆满的袖摆说,“此天山异象,必存精怪彘兽,王乾正万尊之躯,不可犯险。”

“孤为天子,岂惧天山?”穆满拔剑指向玄凤,那兽自是通灵晓谕之性,舞翎扬翅,作引路之态。

午时正辰,王入天山,玄鸟前迎,百官后卫。一踏入青铜古门,穆满就觉得头重脚轻,万事万物浸在雾里,分不清是在地上行走还是在云上蹈虚。只有眼前的玄凤色泽分明,斑斓的翎羽划破雾气,远方的阙路时隐时现,穆满紧跟着。行不知何处,忽有异香扑鼻,转顾四周,见琼树琅玕,皆生玉翠;另有兰草于畔,萎颓衰朽,不知何故。穆满驻足观望,树生石上,玉挂林间,疾而同荡,游鱼出听。那声音迭起回荡,如埙如箎,俄而金鼓喧阗,百转不歇。穆满正觉得头有些疼了,忽又听到一声清脆的掌音,玉石顿止。一青绫女子立于树下,哂笑道:“天子请随我来,王母俟君久矣。”

穆满还没来得及回话,那女子又是一笑,朝着前方勾勾手;霎时狂风突作,造化移变。睁眼时,穆满正匐在玄鸟的背上,抬头只见宝盖琼帷,西王母坐于玄床;再一回首,哪里还有群臣的身影?

穆满行揖礼,西王母受之,令同坐于玄圃。

“王母,今邀我于这万神之圃,琅嬛宝地,必与前事异于梦中。”

“汝又怎知此番非梦?”

“吾试再斩之——”穆满拔剑。

“住手!”

穆满只觉得手臂发麻,不知被何物击中,步剑也哐当一声从胸前坠落。他像是带着些得意的笑容说:“可知此番非梦也。”

“汝真为天子乎?何浪谑至此,不持威仪。”

“真真有意思,我以为祭公谋父之类已为朽腐,想不到这瑶池之滨,西极之域,也一口一个礼仪教化,圣训王道。真是奇也,怪也,可笑也。”

西王母并未回应,容眸流盼,转而问道:“汝怀中锦绣之内,是为何物?”

穆满愣了一下,旋即从怀中掏出佩帏,摩挲着说:“此为昔日凤游九天之翎,落于沂山,盛姬耗九日九夜心血气力交织而成。”

西王母仔细打量了一番佩帏,接着说:“应我一事,不死药便给你。”

“何事——莫说一事,便是千事万事,入阿鼻地狱,受斧钺鼎镬,又有何妨。”

“我不要什么千事万事,只消借你五日。”

穆满呆呆地望着西王母,不知何故。西王母指向玄床一畔说:“此物为‘幻枕’,你与我共枕之,可列巡九天,游荡万古,晓人间之事,通仙凡之理,悟造化之情。如此五日,你若还要不死药,我便给你。”

穆满已无他念,更绝造次之意。见西王母正容亢色,所言非戏,立允之,共枕于幻。

第一日,王母为姮娥,穆满为羿。羿猎山中,遇姮娥于月桂树下,并结连理。八隅之岩,赤水之际,羿射九日,得不死仙药。

天上那轮冷且白的月亮,不知挂了多久了,羿总是手痒痒想把它射下来。这是在赤水射日后留下的后遗症之一,被姮娥教训后,他逐渐学会了抬头时将视线移向天幕间渺茫的空白,避开那些圆的星体或动的物什。许多时候,他都对着那无尽的空白发呆,只有偶尔繁星密布的夜晚,他才会怀着愧疚射下其中一颗——至多两颗。

偶尔羿也觉得自己不应只是个弄箭的武夫,射下再多的星星有什么用呢,如果能像尧大人那样……羿不敢再想。他已经听从尧的安排射杀了青丘的大风、凶水的九婴、洞庭的修蛇和桑林的封豨,现在他该退休了。羿拖着长长的战利品回家,麻绳一端接一端系在凶兽的蹄上,至于修蛇则用另一只手拖着。姮娥总是抱怨这场面太过血腥,再说凶兽的肉要么味如嚼蜡要么怀有剧毒,在市上也鬻不到好价钱。这天羿到家后照例搬了个板凳坐在槛外看天,今天的月亮圆得异常,也仍是冷且白的。羿赶紧移开目光,在广袤的夜的空无中放逐自己。羿觉察到有什么异常……自从射日后,他的眼睛时常变得酸涩,淡黄色的汁水从眼角滴落时,他看不清猎物,甚至觉得看不清空无。他揉揉眼睛——再次感到有什么异常——有人正从背后悄悄靠近,是逢蒙。他知道逢蒙是来杀他的,即便闭着眼睛。他甚至知道逢蒙举起了桃木。他在想什么呢,他的眼睛就快瞎了,在这之前他已经射光了百里内的野兽;一个失去眼睛和猎物的猎人。他觉得自己正变得和每日观看的夜的空隙一样,他想到了姮娥,最后才想到。哦,对的,姮娥,还有姮娥——逢蒙挥下桃木砸烂他的脑袋,他终是什么也没做。

姮娥躲在门槛后,捂着嘴巴,目睹了一切。她知道逢蒙是为了什么来的,她逃到内室,打开玉匣,一口吞了下去……

姮娥没有掉过一颗眼泪,在广寒宫无尽的日夜和寂寞里,她始终想不通,羿那天为何什么也没做——他分明是在寻死。

千年后,周天子穆满挂帅西征,进兵阳纡。是夜,姮娥以月光唤风伯,召扶摇奔飙,攘乱六军。在广寒宫刻下一千道印记,种下一千棵桂树后,她已经不再思索了,仅仅在等待着这个人。

穆满弯弓对月,乌云正层层聚拢,姮娥感到一丝凉意,比月光还凉的凉穿过心脏的那一瞬,她发出一声叹息。

第二日,王母为织女,穆满为牛郎。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女也。年年机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容貌不暇整。天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衽。天帝怒,责令归河东,许其一年一度会于鹊桥。

早知如此,织女说什么也不会荒疏机杼的。有好几次,她试着在没有鹊鸟飞来时趟过银河,仅仅是踏出半步,从云汉间卷起的涡臂便几乎将她整个吞没。绣鞋一个刹那被卷走,即便踱回腿,那感觉仍心有余悸——潜藏在璨烂旋涡里的是暗极的死夜,不见底的恐栗、永恒时间里永远孑孓一人的下坠。永恒、下坠,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怕——虽是天帝之女,她极敏感于失重。

七月初七日,纤云弄巧,灵鹊填河,终于到他们能相见的日子了。两颗飞星划过,灵鹊裹着星光,白翅搭成浮桥。织女小心翼翼地踩上,松软跃动的羽翼间,露出几颗光秃秃的脑袋,她有些过意不去,愈加放慢了脚步。

织女终于感到有些不对,这些鹊鸟的翎羽一多半是被牛郎踩掉的。他是多么性急呀,每年鹊桥相会时都慌手慌脚,那些鹊鸟发出啼鸣,浮桥摇摇欲坠,他却只一个劲儿地往前跑。织女总会遥遥地朝他说,慢点儿,慢点儿,一边安抚脚下振翅欲逃的鹊鸟,据说它们来自天边极西之地,身上每一根羽毛都蕴着灵魄,掉落后永不再生。

今年是第十个年头。织女忧虑地望着对岸,一边摸了摸怀里的鞶囊。天帝之嗣,寿筵无极,西王母怜其合卺,赐不死药于姻席。十年间每每她想将不死药交予牛郎,他总会露出和成婚那晚一样的神色。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惊惧,夹杂着悸动,跃跃欲试却又仿佛痛苦难堪的……困惑。织女如今似乎能理解,当她无数次将脚踱向银河却没有鹊鸟飞来时,她相信自己脸上浮现着和牛郎一样的神色。

织女听到前方窸窣的声响,那步调迟缓、滞涩,仿佛耄耋老人拄着拐杖行进。是牛郎吗?当然了,除了他还能有谁。织女掏出鞶囊握在手心,笑盈盈地朝前走,这次、这次,说什么也要让他服下不死药。

老人庞眉皓发,齿臼稀疏,尚还不算浑浊的眼里是悲楚、苦涩、哀叹、慰藉,还是仅仅是衰老?织女疯似地朝前跑,鹊鸟发出悲鸣,她来到牛郎身边时,那满是褶皱的眼角正挤出一个微笑。

喜鹊这次迟到了三十年,人间的黄河已流向西方,天帝怜恻其女,令不晓时岁。他们轻轻含抱着;拐杖从手中松落,掉向银河的旋臂,悄无声息。织女拭掉眼泪,将鞶囊交到牛郎的手心。没关系的,还会有无尽的时间,永恒的尺度里,衰老只是错造的词义。

牛郎再次抱了抱她,向后退了两步,他笑着,像是知晓了某个谜底。一个刹那后,佝偻的身影从桥上坠落,似乎是后脑勺朝下,在银河的涡旋里一卷,消失在连天帝也不知晓的暗的穴巢。

喜鹊们不会再来了。

第三日,王母为泣兰,穆满为李贺。李贺,字长吉,系出郑王后,七岁能辞章,辞尚奇诡,少慕杜兰神女,有妻名泣兰。元和初,妻病笃,欲往西天寻不死药。

李长吉说自己见到了西王母,神山里有蛟龙伏烛,羲和点灯,玉碎凤吟,香兰含笑。泣兰责怪他,梦里的事,哪能当真呢。她握住长吉的手,那手几乎和她的一样纤瘦细长,难怪人们都叫他“长爪郎”。

“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泣兰用他自己的诗劝慰,“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自古有生有死,何苦为我一人哀怨呢?”

长吉默然,世人皆谓他鬼才,然而孤鸾惊啼、灵寸悲郁,岂是一平一仄、三词两语能抒全道尽。他不想与泣兰争辩,昨夜事之虚实只有他一人知晓,就像十五岁那年杜兰神女与他在河畔相遇时说的:此身自幻孰非梦。

泣兰自嫁长吉后,日日呕血不止,其血殷红若脂,以器盛之,则若丹青不渝,久发瑰香。泣兰持此血瓯,日日礼佛诵经,时人谓之不洁,法师却称此为至诚至念象宝,无损神圣。说来也奇,自泣兰入嫁后,向来体弱的长吉倒日益康全起来。

泣兰拉住长吉的衣袂说:“再给我再念一首你的诗吧,我喜欢听你念——”

长吉却觉得此刻诵诗或为不祥之兆,只宽慰她说回来后必再念上千首万首,随即驾着瘦驴破辇,携家仆二人,鹑衣敝屣,麇裹糇粮,西行寻药。泣兰随在车后,泣涕涟涟,想说些什么,却也只是再吐出一口朱血。车渐行,影渐远,一时目断意迷,失于惊尘。

行未及百里,卒遇山贼野盗,仆役转死,长吉逸去,行囊尽失。

李长吉困在山野里,饥渴难耐,细瘦的爪子搏不过歹徒,更抓不住野兽。他箕坐于地,抬头仰望穹宇,一片新叶悠悠飘落在他脑门上,像是贴了一道符箓。

恍然间,他听到一偈语——“乱穷返本,情极见性。”定睛看时,只见青绫华髻,秀目流眄,不是当日河畔的神女是谁?

“久违了。”李长吉拜揖。

神女目光粼闪,若有所思。“吾本为昆仑玉墟西王母之侍女,不忍见汝沦丧华胥,特警幻于岸。奈何执迷不悟?”

李长吉眨巴眼睛,忽然扑通跪倒在地:“请神女赐不死仙药,我愿以命相换!”

神女叹了口气,牵起长吉,一时狂风突作,长吉只觉步履清风,造物移变于瞬——隐隐约约间,他感到似曾相识。

永贞元年,长吉十五岁,才刚刚束起头发。他踱步在昌谷河畔,为骤然出现又消隐的杜兰神女苦思不已。少年羸弱,心绪郁积,已觉愁闷伤肠。忽见一兰草置于河岸,萎顿衰槁,感而吟之: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是句过于感怨刺怼,非此年岁能作,实为河岸神女所启,萧疏兰草之发。吟完此句,魔障立生,长吉来回踅步,血涌紫府,不得承后。至末,喟然兴叹,所得不过四字,曰鬼、曰死、曰泣、曰血——入声九屑的血音一出,当即从他心窍咳出一缕丹红,洒在那株本应凋谢枯零的兰草上。

兰草承此诗魄,得形化身,愿泣此生之血,以报长吉。神女和长吉藏于暗处,眼看着幼时的他捂着胸口,沛然离去。他们再次行到那条小河边,长吉四处睃望,已不见兰草踪影。神女无情,烨烨猗靡,递予他一瑙雕舟盆。内观之,兰草颓萎,光泽消黯,死物矣。长吉大恸,俯地泣嚎,呕血不止。

元和十年,天帝建白玉高阁,欲召佼人骚客,记以歌赋,长吉亦在册。

在人世的最后那些日子,人们总能看到他独自对一舟盆吟诵不歇,盆内空无一物。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第四日,王母为褒姒,穆满为幽王。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阳父曰,阳失其所,国将亡矣,幽王殊不意,日夜与姒饮为乐。

幽王真就一点儿也没察觉么,其实也不是,山冢崒崩,川河倒腾,谁都知道是凶兆。然而自褒姒罹病,心忧若焚,哪还顾得上朝野黎庶。幽王倒想让褒姒安心养息,但她自知不治,每日只以杜康浇愁,弱云狼藉,滴粉搓酥。幽王看了,更是心疼。

他要找到先祖穆满留下的不死药,一定能找到。幽王拆了辟雍,开了玉殿,连太庙里也俯身逛了一圈,除了寻到一副不知多少年前“下艮上坎”的凶卦外,一无所获。一筹莫展之际,伯阳父又来劝谏了。

“夏朝末年,有二神龙降于朝廷,自称褒国先王。夏帝占卜,或杀龙,或逐龙,皆不详。后再卜之,请龙涎于匣,玉帛封存。夏亡,传至商,商灭又至周,历三朝,莫敢发。及至厉王,发而观之,涎化玄鼋,出后宫。有幼侍者遇之,宣王时得感而孕,恐弃其子。今灼龟噬卜,犬戎越畔,天灾物怪,皆鼋子祸乱也——螮蝀作昏,正为褒……”

幽王气得简直要拔剑割下他的舌头,这会儿才明白伯阳父讲了一大堆不过是想谗嚣褒姒,什么涎化玄鼋,竟敢说褒姒是——幽王艴怒,命卫卒封其口,鞭三百,拖入圜土。

是夜,幽王辗转难眠,耳畔总好像有伯阳父在侈侈不休,影牖外,清辉寒凉,斜月晶莹。他起身望向那座不知茕立多久的蟾宫,桂影婆娑,未见一丝姮娥的踪迹。幽王歔郗,对月长叹,恍惚间,他听见有人在吟唱。

“白云在天,山䧙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何人!”幽王四顾,其音渺渺,叶落鸾离,不似尘寰。

眼前月华如练,身后幽辉半床,四顾无人现迹,唯有歌声靡靡。在一个闭眼和睁眼的刹那,云海放荡。群山之间,他看到先祖穆满揣一佩帏,同西王母告别。景物漫漶,一切消失之前,幽王瞠目欲裂,觅到穆满将什么物什封入了囊匣。

此后自不必多说,孤月寒床,云消雾散,幽王独处小寝,恍惚如梦。

“莫非……”

次日,幽王召虢石父,愀然意冗。虢石父本擅谗谀,观幽王若有隐情,遂引之言。

虢石父道,王既有此奇遇,定是先祖灵佑,何不集宫内囊匣,一一发之,所求可得矣。幽王大悦,搜尽营宫,躬自启视,嗒然无获。

褒姒偎在幽王怀里,劝他别再干这些傻事儿,什么不死药,和那些褒国先王的谣闻一样,尽是蒙人的话。

“大王,妾身德薄,纵有那长生仙药,亦无命消受。”

“褒姒,你……你,这是何话?”

“趁今还余一丝气力,容我再为大王舞上一曲,便也了了心愿。”褒姒眸目流盼,第一次蒙上泪光。

幽王望着她,心若刀绞,亦觉无可奈何,憯设席筵。

金石锵锵,匏竹切切,宗伯侍乐,褒姒起舞;袅袅腰折,褰褰袖飞,红粉虽旎,烛焱将熄。

幽王戚然,面前罗衣翩跹,他却不知不觉闭目垂泪。

“大王、大王——”

“何事!”他睁开眼,刚想叱骂是哪个想受鼎镬的,却见虢石父稽首跪地,手捧晬盘,上置一云锦囊匣。

细看之,内泛炅光,外刻夔纹,鲛绡锦衬,夐异非常。

“这……这是何物,从何得来?”

“宫传夏末有二神龙降于朝廷,椟藏其漦,传至周,历王时生谰言,缄匣匿之。今于圜土罗寻,果获此物,见之——”伯阳父抬头睃了一眼幽王,“见之恢憰,因献于王。”

幽王早已托在手心上,若有所思。

“莫非先言谣传,实为……”

歌声渐弱,舞曲向终,褒姒暗暗望向幽王,唇齿微张。

两声龙吟后,火,漫天的大火从被揭开的匣中逸出,烧向天边。从洛邑到骊山,诸侯和犬戎望见同一团火,褒姒也望着——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似的,笑了一笑。

穆满睁开眼,琼枢绕霭,青阁缠云;西王母坐于玄床,内外光明。

“此番如何?”西王母道。

“先言游幻五日,缘何还差一日?”

西王母望着他,哂笑不语。

穆满似是想到了什么,惊骇地抬起头,旋即又自言自语般说道:“不——不——,你不是她。”

“你还要那不死药么?”

穆满点点头。

“你救不了她,若与我留此地,可共长生。”

“我要试试,纵已知命……然寸衷匪石,无可更易。”

玄鸟依偎在西王母脚边,似有些颓靡,轻轻剐蹭缡带。

她叹了一口气说:“既如此,将那对充耳钗环还我。”

王母勾手,佩帏从穆满怀里飞出,落上她的手心。她轻轻将它们倒了出来,仍和那年穆满抓周时一样,如玉之真,如环不解。

她扔回佩帏,抚摸着脚下的玄鸟说:“凤之翎羽,九天琛宝,碾作煅粉,可得长生。”

毋须再言,穆满拜谢,将佩帏封入囊匣,青绫侍女奏歌,鼓瑟吹笙。

“白云在天,山䧙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戊寅,穆王归,盛姬已逝,葬于沂山。五十五年,穆王崩,葬于沣京,史书经传未见不死药之迹。


A

U

T

U

M

N

作者简介

作者:张沐临,生于2002年冬,四川绵阳人,小说发表于《微型小说选刊》、《大益文学》等杂志,曾入围匪帮文学奖。



编辑:周桐羽

审阅:李欣彩

请长按二维码关注我们

西北大学创意写作中心

投稿邮箱:

2483147323@qq.com(诗歌、评论)

xdcx202409@163.com(小说、散文)

西大创意写作中心
西北大学创意写作中心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