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大学创意写作中心
文
学
散 文
创意 | 艺术 | 生活 | 想象
想拉住流年说声再见
——曹晗悦
前些日子整理旧物时,滑出一张老照片,照片的边角微微打卷,已经泛了黄,图像也有些模糊不清了。那是几十年前在老屋二楼拍下的,栏杆是没有锈迹的,老婆婆的身影还没有那么佝偻,身旁站着的是尚还年幼的母亲。照片中的老屋早已拆迁,这件事也成了我多年的心结。
看到这张照片,我总觉得它在喊我回去,回去看看吧,可是能看什么呢?那里早就成了一片废墟,后来又盖了新的房子,却跟我再无关系了。
时间总会带走些什么,凶巴巴的老狗阿旺被带走了,再听不到吠叫,也见不到它摇晃的尾巴;老婆婆被带走了,那一双打满褶皱的手,再也刮不疼我的脸了;连从老屋里移栽过来的月季,也彻底断了气,生不出一丝绿意。老屋在推土机的铲子下轰然倒塌了,我没去看它最后一眼,彻底搬离那里后,我多年都没再回去过,怕眼泪不争气,也是因为不愿意面对现实。
几番挣扎过后,再次踏上这条归途,忐忑不安,却又期待着什么。河畔的柳树发了新芽,嫩绿色若有似无,似是生怕被人发现了去;早开的迎春零零星星缀在枝条上,低首又低首,晃荡出一片金潮。云水蓝的天上几抹流云,像是化不开的愁,浅浅的几笔涂在画布。青石板路还是记忆里旧模样,只是被磨得更光滑了些,孩子们还在追逐嬉闹,一切都像被定格在时间里,什么也没有变,却什么都改变,这些风景,并不曾为故人停下脚步。
老屋的门前正对着一棵树,如今那棵树还是歪着脖子,枝条上又生了新的叶子,多年不见,它好像不再那么魁梧,也许是我长高了太多。小时候很喜欢看树叶在风里摇荡的模样,像是挂满了绿色的小舟,在空中原地划行,我总想要伸手去够下来一片,可是无论怎么蹦、怎么跳,总是差一点才能碰到,后来我才发现,原来隔着的那一段距离,叫做时间。现在的我伸手就可以摘下一片又一片,但我已经不想伸出手去了,或许是学会了怜惜草木。
儿时最喜欢和伙伴们在这树荫下打闹,当年的娱乐方式是很有限的,我们能找到的乐趣都是和自然有关的。只需一片树叶,放在唇间轻轻一吹,就飘出一段悠扬的旋律来,又在风中被送向更远的远方,我和伙伴们围坐在树下的水泥花池边,如此,便足以度过一下午的时光。
如果能找到几块红砖的碎片,那是一定要激动地在原地大喊几声的,还要将它高高举起炫耀一番,因为这是不可多得的宝贝。拿一块握在手心,再找一片空地,就可以作画了,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组成了飞鸟、流云和太阳,勾勒出了童年的轮廓。
我们还会在花池里“寻宝”,徒手探入泥里,能抓到一根吸管,或者几粒石子,幸运的时候还能挖出一把螺丝刀。“寻宝”结束之后,我们会相互比较,看谁的运气更好,看谁发现的“宝贝”更高级,胜利者很快就会被拥在孩子群中,骄傲的笑容是藏不住的。
那个时候,时间好像总是过得很慢,太阳迟迟落不下地平线,白昼总是那样长,怎么玩闹都不觉得浪费。没有过多拘束的日子,也就过得随性,打闹得累了,随便倚靠着什么就进入了梦乡,或者是歪脖子的树干,或者是高高的水泥花池,歪七扭八就躺了一片。
大人们只是在一旁默默看着我们,搬了马扎坐在离家门口不远的地方,吹着徐徐的暖风,盛满在他们的眼眸中的,是我们的身影和笑脸。
我们玩得尽兴了,就成群结伴地回了家。大人们早已经备好了吃食,夏天时常是一盆西瓜,冬天则是一锅玉米。因为孩子的数量多,西瓜被切成很多小块,玉米被切成很多小截,这样才勉强够分。孩子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免不了会争抢,每个人都想得到最大的那块西瓜或者那截玉米,吵架是常有的事。大人们也不劝,就坐在一旁静静地啃食,看着闹剧上演,再时不时解说上两句。阿旺也会兴奋地叫上几声,原地蹦跳起来,扯得链子哐啷哐啷作响。
幼时的我还不及花池的高度,阿旺的体型不小,又总是凶狠地吼叫,一度成了我童年的噩梦。老屋由三面屋子和一面高墙组成,中间围出了一个小小院落,进了大门之后,要穿过院落才能到达里屋。阿旺经常守在这条必经之路上,有人从这里走过时,它就会高声吠叫起来,孩子们总会被它吓哭。
后来它就被拴在了二楼的栏杆上,只有孩子们不在家的时候,才会被放出来。阿旺是极有个性的,即使被铁链锁在那一小片地方,它也不肯示弱,依旧是凶神恶煞地吠着,还扯得铁链不断摇晃,撞击栏杆发出巨大响动。
大人们偶尔也会忘记拴住它,有次我们从外面回来,正勾肩搭背说说笑笑,撞见它堵在路上,被吓得一下子失了声。阿旺见到我们就开始吠叫起来,还不断朝我们走来,它进一步,我们退一步,它步步紧逼,我们步步后退,后背很快就撞在了墙上,退无可退。慌乱之间,我看到一旁停着的的二八大杠,赶紧喊他们一起躲过去,我们躲在自行车后面,一边费力扶着车,一边高声喊着大人,不知是谁,甚至直接破了音。
所幸,大人们闻声及时从屋里赶出来,把阿旺牵走了。那天我哭了好久,老婆婆把我抱在怀里,又不敢抱得紧了,被岁月雕刻过的双手刮得我的脸生疼。
记忆里的老婆婆总是和蔼的,春风都不敌她的柔。老婆婆年事已高,不常出来走动,她也不怎么说话,雕塑一般地坐在客厅的木椅上,一天又一天。
我们在院子里打闹的时候,她就侧过脸注视着我们,每当我走到屋前时,她的眼角就挤出一些细密的纹路来。孩子们扑进她怀里的时候,那缺了牙齿的黑洞就藏不住了,露出她毫不掩饰的喜爱。
后来我们长大了,要去上学,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学校里度过,最多的时候只留老婆婆一人在老屋。她一生都守在老屋里,之前大人们也劝过她,不如就搬过去和儿女们一起住,也好有个照应,却被老婆婆拒绝了。老婆婆说自己腿脚不灵便,新房子都是贴的瓷砖,太滑,怕跌倒,不好给儿女们添麻烦,一直到临终前,老婆婆都没有离开过老屋,陪着老屋走完了它的一生。
搬离老屋之后,我与曾经的伙伴们失了联系,阿旺也被送走了,老婆婆在拆迁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一切与我有关的痕迹都被时间悄然抹去。这里曾经发生过的那些欢乐与烦忧,便随着老屋一起轰然倒塌了。
起初,从大人口中得知老屋要拆迁的消息,我不愿接受这个事实,选择了逃避,以为只要没有亲眼看到它在我面前倒下,它就一直还在那里。放不下的不只是儿时一起玩闹的伙伴们,或者已经离我而去多年的老婆婆,真正让我无法释怀的是新人换旧人,是承载我童年记忆的老屋化作云烟散去,是我再也无法见到关于它的一点痕迹,哪怕只是一地砖瓦的废墟。
从此我再也找不到一处故地,可以供我怀恋那云淡风轻的流年。
我在老屋旧址前,站了许久、许久,心倒是意外地平静,没有波澜泛起,呼吸也均匀。我应该吹了很久的风,春风暖暖的,像老婆婆一样慈爱地握住我的手,又拍了我的肩,跟我说一切都挺好的,让我不必挂牵。阳光洒在门前的小路上,这条通往老屋的路,变得好长、好长,怎么都望不到尽头。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已是千百次做梦都想拉住的流年,再回不去的时光。
走在返程的路上,一声汽笛撞破心里最后一道防线,断了线的泪就滚落下来,光影朦胧中又见故人身影。曾以为只要不见,就可以抑制思念,但真正站在废墟之上,看到熟悉的街道不存在了,换了一批新人和新房,才深刻地明白,这里的热闹已经是属于他们的了。也只有真的站在这里时,才深刻地明白,有些人和事已经埋在记忆的黄沙里。
不如再见一面,哪怕再不舍,流着泪也需要好好道个别。解开心结,放下心中的那些执念,打碎困住自己的镣铐,才能真正获得解脱。
回到家后,我找来铲子,拔出了枯死多时的月季,干枯的茎杆一捏就落了一层皮,根已经断在干裂的土中,怎么也清不干净,索性倒出了所有的土,连着茎杆和没腐化完的枯叶一起,都送进了野草丛生的荒地,连同关于老屋的记忆一起埋在那里。不久之后,它会和这片土地慢慢融为一体,思念生出新的根芽,到那时,生机便取代了死寂。
总有缺憾才是人生,世事只能小满。我总对自己说,别哭泣太久,擦干泪就继续向前吧,前方还有更多的风景会停靠在人生的岸边,困在回忆泥潭里的人,马上就要错过下一场花开了。
凛冬散尽,就是春到人间,来年又是新生了,在一去不返的流年里,我也许走过,一段痕迹。
作者简介
曹晗悦,05后,文学爱好者,有作品散见《青春》《美文》等报纸刊物。
编辑:刘静
审阅:卢娜
请长按二维码关注我们
西北大学创意写作中心
投稿邮箱:
2483147323@qq.com(诗歌、评论)
xdcx202409@163.com(小说、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