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张亦冰
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讲师
本文载于《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5期,引用 / 转发等请据原文并注明出处。参考注释请参见原文。
财赋与民生:宋代明州广德湖田的利权纠葛
阅 读 导 引
一、引 言
二、国计考量与南宋时期的复湖议
三、湖田的开垦与请佃者
四、结 语
一、引 言
唐宋时期,明州(庆元府)的城市地位经历了蜕变,由越州治下僻处四明山之东的县城,逐渐独立置州,进而成为联结浙东运河与东北亚海域贸易的交通枢纽。明州区域开发的快速推进,除受益于政局变动带来的人口南迁,更同水利设施的兴造、修缮密不可分。宋人谓“四明,泽国也,大湖漫其西南,大江带其东北”,位于宋代明州治所鄞县西南部的广德湖,即是明州最为重要的水利设施。此湖初名莺脰湖,自唐大历八年(773)鄮县令褚仙舟主持整治湖体,更名“广德”,后经历任官府修浚,成为北宋浙东一大湖泊,其水体面积超过东钱湖,不但收排涝防旱之效,更为鄞西诸乡及中唐以降移治三江口的明州城市发展,提供了必要的灌溉与生活水源。至北宋熙宁年间,已形成东钱湖、广德湖分溉鄞县十四乡之局面,所谓“东七乡之田,(东)钱湖溉之;西七乡之田,水之注者,则此湖(广德湖)也”。
但在宋徽宗政和七年(1117),宋廷因明州士人楼异奏请废湖,遂命其为知州,负责将广德湖湮塞为田,自此再未复湖。此事在历史上遭致诸多批评,宋亡后不久,鄞县士大夫王应麟作《四明七观》,以楼异比西汉翟方进,同为毁废本乡水利事业的反面典型。17世纪,出身鄞西的万斯同作《鄮西竹枝词》,对这桩五百年前旧事大加慨叹:“湖开鹦脰匹东钱,谁把长陂决作田。却怅宣和楼太守,屡教西土失丰年”;又批评丰惠庙祠祀楼异:“楼公本意媚权臣,遂使千秋义迹湮。何事还留丰惠庙,高墙大屋坐称神”;康熙八年(1669),鄞县士人李邺嗣于旱季行经鄞县东西二乡,亲见西乡“河水久竭”,甚至连“枯鱼渴雁,腐茭折苇”亦不得见,农户“篝持担负,汗背生盐”;东乡则“河水沵沵然,所乘舟可载粟五十石”,“鱼游凫漾,茭肥蕅鲜”,一派水乡景象。李邺嗣认为,同属一县,“一日所见,一江之分,二三里之隔,其不同有如此”,正因“西乡之湖久废,而东乡之湖在,得泄水以注于河也”。
上述言论,反映了数百年间诸多鄞县士民的态度,即将“西乡”相对“东乡”农业凋敝,归咎于广德湖水利的罢废。但细绎万氏两诗,除了对比东钱、广德二湖兴废带来的失落,我们还能隐约体会到废湖为田背后的复杂纠葛:楼异作为废湖“始作俑者”,却能数百年获享祠祀,说明广德湖田兴废,牵涉乡里、州县乃至朝廷“权臣”多方利益,不同群体评价未必一致。事实上,浙东明州、越州分布着大量湖泊,如鉴湖、湘湖、东钱湖等,同农田水利灌溉关涉密切。这些湖泊多为沿海浅湾形成的潟湖,水浅坡缓,周边泥沙易淤塞,但也便于围田开垦。历史上,浙东湖泊多次面临是否堙废为田的争议。早在刘宋时期,朝廷即诏令自会稽移民鄞、鄮、余姚三县,垦湖为田;唐宋两朝,随着浙东移民大量涌入,人口密度增大,沿湖居民为扩展耕地,往往填湖辟田。然而,各湖的“命运”可谓天殊地别:如萧山湘湖、上虞夏盖湖、鄞县东钱湖等,虽不乏废湖之议,但在地方士民与官府争取下,终未完全淤填,保留了相当大的水体面积;但如广德湖、鉴湖,堙废为田后再未复湖,空留历史地名。由此可见,不同时期、不同区域,湖田存废背后牵涉的利益主体与利害关系颇为复杂。考虑到宋代明州(庆元府)不但为士人渊薮,官僚家族集聚,更为海防要地、畿辅重镇,王朝政治、军事力量对当地社会的辐射与资源汲取,势必影响地方权利秩序,本文将着力分析广德湖田兴废之争中各方的具体言行,进而理解朝廷、州县官府及地方士民的考量与互动。
宋朝官府的政策导向,是影响广德湖田存废与否的主要因素。寺地遵首先注意到南宋初湖田罢废论与朝廷政治博弈的关系,认为南宋初浙东罢废湖田、兴复诸湖的主张,主要由李光为代表的江南地主阶层联合地方官员提出,其言论蕴含着涵养江南民力以图“自治”的意图,目的是维护一般地主的田产利益与水利秩序;而其对立面,则是以朱勔、郑居中、秦桧等为代表,汲汲于攫取江南财赋的所谓“特权官僚层”。事实上,湖田存废之争乃是自北宋延续而来,但各方论述方式曾发生微妙变化,反映出宋廷关注点的转移。
北宋地方官员与士大夫多反对废湖,其理由主要是湖泊淤塞对防旱排涝甚有危害。但除宋太宗曾下诏申禁湖田,朝廷甚少直接干预此事。宋徽宗诏堙广德湖为田,其背景乃是宋廷与高丽外交关系的升温,提升使节接待规格,而湖田多达近两万石的田租,得以应付明州接待高丽使臣及出使造船费用,主事者楼异也因此受到奖擢。宣和元年(1119),楼异奏报湖田产出瑞稻,获徽宗御笔,宣付史馆,进一步巩固朝廷的支持。但时隔不久,宣和三年二月,宋廷诏令明、越州整顿湖田引发的社会问题,其中特别强调“越州鉴湖、明州广德湖自措置为田,下流堙塞,有妨灌溉,致失陷常赋”,并指出请佃者多“亲旧权势之家,广占顷亩,公肆请求”,导致两州被害民户流散。由此观之,广德湖填垦为田,影响下游灌溉,加之权势之家包占湖田,确实对当地水利秩序与社会关系造成极大冲击,成为当地矛盾的焦点,宋廷不得不遣使调查,调整湖田管理方式。但相关问题之所以引发朝廷重视,实因特殊缘由。宣和二年十月方腊起兵建德,十二月至三年正月,先后陷睦、歙、杭、婺、衢州,威胁明州,宋廷遂命淮南发运使陈遘(亨伯)经制七路,总领进剿事宜。当时,明州“土著无赖,阴欲啸聚为盗应”,楼异作为知州,也曾参与平叛。此时宋廷诏令陈遘针对浙东湖田问题“体究诣实”,减少过重田租,修缮水利设施,显然意在安抚浙东士民,属权宜之计。
宋钦宗即位后更张徽宗朝制度,又对浙东湖田问题加以关注。时任御史台检法官王庭秀,曾以唐代知州修广德湖诗作及本朝曾巩修湖记文“示同列”,计划动员台官上章奏请复湖,但因“虏骑围城”未果。王氏为越州慈溪人,由同乡御史中丞李光推荐入御史台,后者亦主张复湖,声言“自政和以来,楼异知明州,王仲嶷知越州,内交权臣,专务应奉,将两郡陂湖废为田”。所谓“权臣”,乃是政和七年时任宰相郑居中,以及负责高丽外交事务的宦官邓忠仁,王仲嶷为王珪之子,郑居中则为王珪之婿。由此观之,靖康复湖议不但关乎浙东利害,其矛头更指向徽宗朝中枢大臣及其政策。值得一提的是,此次复湖主张,由时任知鄞县李文渊动议,“得唐大和中复湖事迹,及熙宁曾舍人巩所为修湖记以请于朝,丐以还民”。王庭秀论证复湖的逻辑,与李文渊完全一致,落脚点在于效法唐宋地方官员修缮湖泊水利,并未提及湖田与国家财计的关系。在御史台与州县官的配合下,复湖奏议一度为朝廷接受,靖康元年三月,钦宗“内降指挥,尽罢东南废湖为田者,复以为湖,令逐路转运等司同共相度利害闻奏”,但不久东京陷落,诏令未曾施行。此后,和战存亡成为宋廷核心关切,无暇顾及湖田议题。
宋室南迁过程中,浙东成为密迩行在的畿辅重地。建炎四年(1130)至绍兴元年(1131),宋廷驻跸越州(绍兴府),亟需笼络浙东士人,对当地财计、民生问题有所关注。当战局稍有缓和,废田复湖这类地方性议题,又被摆上桌面。相比靖康年间,这一时期复湖派论调有所调整,主要立足于核算收益与代价,认为民田正税损失与湖田收入相较得不偿失。建炎四年,出身越州余姚县的刑部侍郎陈槖致书知越州傅崧卿,称本州湖田租原系御前钱物,“不许他司奏请”,“与省计自分两家”,户部及各级官府不得挪用,也不应过问,但自靖康年间,湖田租既已充户部经费,州县官应仔细核算其得失。据陈氏估计,浙东湖田影响水利,有碍灌溉,导致农户抗灾能力下降,越州靖康元年、建炎元年两年间因灾伤减放损失22500余石两税收入,远超5400余石湖田租,“计司常赋所失尤多,虽尽得湖田租课,十不补其三四”,因此,应废田复湖以维持“省计”。陈氏将田租与国计密切关联,得到不少响应。绍兴元年,吏部侍郎李光奏请东南湖田复湖,称湖田租米原本“悉属御前”,但造成“民失水利,而官失省税,不可胜计”,建议宋廷“下转运司比较自兴湖以来所失常赋,与湖田所得孰多孰少”;绍兴三年三月,上虞县令赵不摇进奏,称本县夏盖湖田租虽有“数千硕之利”,但因水利受损“检放省税,岁乃至万硕”;当年五月,知绍兴府张守奉命调查湖田利害,“其减放之数以湖田所收补折外,官中已暗失米计四千二百余硕,民间所失当复数倍”,建议先将余姚、上虞湖田复湖。至绍兴五年,李光于知湖州任上奏请尽废湖田,再次强调湖泊水利对于两浙财赋的重要性:“每岁秋租,大数不下百五十万斛,苏、湖、明、越其数太半,朝廷经费之源,实本于此”,建议命漕司官员“遍行郡邑”,明查湖田对两税造成的损失。
由此观之,两宋之际的浙东湖田复湖议,多由当地士大夫建言,州县官进奏,经出身本地的朝廷高官推动并与国家大政挂钩,从而得到宋廷关注,成为庙堂议题。但随着政治环境变化,宋廷对不同窠名钱物的重视程度亦有区别。湖田租在徽宗朝属御前钱物,系君主禁脔,明州地方官府与士人很难批评其财赋得失,只得引述贤宦事迹,关照水利与民生问题。宋室南渡后,随着宋廷对浙东社会经济更为关注,加之湖田租已不具御前钱物性质,尽归户部,主张复湖的士人遂孜孜核算民田两税与湖田租损益,冀以论证废湖田有利国计。绍兴元年至九年,浙东废湖田一度成为朝廷瞩目的议题,特别是上虞夏盖湖田,在各方共同努力下终得复湖。但宋廷复湖政策的“窗口期”并不长,绍兴九年李光罢相,秦桧逐渐专权,其为王珪孙女婿,又与四明楼氏关系密切,并不支持罢废浙东湖田;宋廷甚至于绍兴十三年下令,将广德湖废田为湖的部分土地重新堙塞为田。值得注意的是,绍兴二十五年秦桧去世后,浙东其他湖田复湖之议不绝如缕,但明州地方官府始终未推动广德湖田复湖,此事也不再受朝廷关注,原因何在?
南宋广德湖之所以长期未得恢复,首要因素在于湖田租归属。靖康元年(1126)五月五日,宋廷罢应奉钱物,诏令发运使翁彦国将鉴湖、广德湖、练湖田租拘收,“专充籴、转般、代发斛斗本钱”,这部分湖田原本“皆系常平司所管田产,始者取充应奉,次取充漕计”,至此遂折纳钱帛,充发运司籴本。建炎元年(1127),翁彦国一度欲以发运司籴本充行在支费;次年,宋廷又计划恢复提举常平司,并将广德湖田租“追还常平司桩管,以待朝廷缓急移用”,但二事均不了了之,湖田租仍系发运司籴本,禁止挪用。至绍兴二年三月,宋廷罢江淮发运司,“以其钱帛赴行在”,广德湖田租也在其列,“岁起发上供”。总而言之,南宋初广德湖田租已不再是专供高丽使臣的“御前钱物”,但须起发行在,计司专款专用,难以如夏盖湖田租一般罢除。
至于绍兴以后广德湖复湖议长期沉寂,则与湖田租供给定海水军粮有关,嘉定七年浙东提刑程覃摄庆元府事,奏请兴复鄞县水利设施,称广德湖“久已成田,饷水军,不敢复议”。湖田租供水军粮,人们多归因于绍兴七年知明州仇悆增官租为四万五千石一事,如全祖望言“湖之累始于(楼)异而成于(仇)悆也,故始不过以充高丽使臣贡道之费,而其后遂以养军”,并批评其“为聚敛之臣如此”“但欲增国课以固位耳,无暇为民”。但此事未成定制,绍兴十一年宋廷罢沿海制置司,所属水军“兵随司罢”。直到绍兴三十一年完颜亮南侵,宋廷才于明州重建水军,且于隆兴、乾道年间,先后调拨殿前司军、福州水军及新募水军共4000人驻扎明州,确定水军员额。湖田租米拨供军粮亦自此制度化,“自水军驻扎定海、江东两寨,朝廷科拨专充粮米,糙米四万六千二百七硕六升五合四勺”;淳熙年间吕祖俭任官明州,谓“广德湖在西门外,今废为田,以其租入赡水军”。直到南宋晚期,知庆元府、沿海制置使吴潜称水军“衣取给于本府,米取给于本府”,并言宝庆四年(1228)水军3365人每月帮放米2865.31石,满额4000水军年支粮米40872.2石,可见4.5万余石湖田租米,绝大部分用于供给水军。由于湖田租同军资关系密切,兼任沿海制置使的知府催征之职颇为紧要,甚至“自催自给”。除供军外,剩余湖田租还被用于赡学田粮与其他地方济贫事业,孝宗朝,明州学校“益以湖田米一千五百四十九石”,至元代,已“拨下等田一千七百余石,归于学宫以养士”;晚宋开庆年间,吴潜立广惠院赈济鳏寡贫穷,其经费亦拨自湖田178亩,租米97.1石。要之,南宋广德湖田租米几乎完全用于供军及州府开支,而孝宗以后明州(庆元府)长官例兼掌沿海制置司,湖田租米与其职掌密切关联,自然缺乏倡议复湖的动力,如知府胡榘即言“惟湖已变为田,必不可复为湖”。蒙元灭宋后,广德湖田租成为海运漕粮的重要组成部分,“四明岁石不下十万,湖田居四之一”,约大半湖田租“以海运赴津门”,其余田租除供给“定海屯军校官廪给,圭田”,大德三年(1299)还拨赐昌国县宝陀寺官田20顷,粮米877.796石,用度甚广。考虑到宝庆年间鄞县两税苗米不过43121石,湖田租米高达4.5万石,又同供军与地方财计关系如此密切,更难议罢废。
综上,广德湖田乃至整个浙东湖田兴废之争,体现出不同时期朝廷、州县官府、地方士人财计关切的演变与张力。北宋后期至南宋,复湖主张多由浙东士大夫提出,通过州县官府进奏,影响朝廷决策,但其论述方式有所变化:北宋末湖田租属御前钱物,专供高丽使臣,不得挪用,士人复湖主张主要聚焦民生而非财计问题;至两宋之际,浙东湖田租不再作为御前钱物,复湖议者遂着眼于比较田租与“省计”得失,以此说服朝廷废田为湖。但广德湖田租仍归发运司、户部专款专用,终究未得罢除。自宋孝宗以后,湖田租成为定海水军军粮主要来源,又充作地方学校、赈济经费,入元后更为朝廷漕粮筹措所须,当地职田、官廪给及寺院亦取资于此。在此过程中,湖田租利权主体渐趋多元化、复杂化,其收入不仅对朝廷具有意义,且对地方钱物开支、财赋筹措影响深刻,遂为州县官无法割舍之利源,复湖之议也趋于消沉。需要注意的是,士人主张复湖,除言国计损益,还多以湖田民生为由;那么,湖田的开垦者与佃种者主要为哪些群体?湖田存废对其生计与赋役负担有何影响呢?
广德湖垦湖为田问题始于唐代,官府虽屡加申禁,仍难断绝。对于广德湖滨士民对于废湖为田的基本态度,学界已有所关注。小野泰分析了宋代广德湖罢废争论中各派身份背景,认为主张复湖者,多为出身鄞东诸乡或明、越二州其他县分的“乡党”士人(余姚、慈溪);居于鄞西湖滨者,则多为“废湖派”,其联结主要基于姻亲关系。芦扬也曾考察主张“废湖”“守湖”士人的各自出身,认为请求废湖为田之“民”并非滨湖农民,而是“离湖较远,无法享受到灌溉利益,想通过填湖获得土地的人群”。上述研究颇具启发性,但对滨湖民户生计及其开垦、请佃湖田的实际收益与负担,分析尚不深入,难以充分理解其言行动因。
首先考察北宋滨湖民户对湖田开垦的态度。北宋前期,滨湖民户对广德湖水体的利用,主要包括两种形式,其一为淤填、围垦湖域以开田亩,其二为利用湖泊水产资源,两种方式存在矛盾。州县官府虽多次整修广德湖水利,并于淳化年间禁垦湖田,但在相当长的时期,其与垦湖为田者存在共同利益。天禧年间,知明州李夷庚修筑湖堤,时广德湖周边“旧为官职田之所。废穿百三十穴,盗泄四注,中不涵潴。耨之为畎亩之地,蹂之为刍牧之场”,而盗湖为田原因,在于“官占民侵”;绍兴五年李光论罢广德湖田,亦言“州县官往往利为圭田,顽猾之民因而献计,侵耕盗种,上下相蒙”。湖田周边田土既为职田,除田租外可免除大量赋役差科,故垦田民户热衷扩大耕种面积,州县官员也乐于获得更多职田收入,史称广德湖西岸有明州职田百顷,已远超明州及鄞县官员职田标准。此外,浙东湖田开垦过程中,县乡吏人往往与湖田民户串通,纵容超额占田,少报开垦亩数、租额以规利,如夏盖湖田“有请数亩为名,而侵估蔓延至百十亩,此湖之所以尽为田也……官中差人打量,只是刻木及牙人乞觅,租课只仍原额,未尝增也”。相比之下,以广德湖水产为生者,多为不事农耕之民,天禧元年规定“明州城外濠地及慈溪、鄞县陂湖所纳课额永除之,许民溉田畴,采菱芡”,官吏无从获得课利,故对该群体关注不多,相关意见也很难得到重视。
北宋主张废湖,积极开垦湖田的滨湖民户,多来自唐宋之际迁徙于此之家族。如元祐间向知州叶棣乃至都省“陈废湖之议”,却在蔡京处碰壁的鄞人俞襄,出身“桂林俞氏”,始迁祖俞鼎,世居吴兴蠡山,宋初为明州录事参军,遂迁居位于鄞西二十里广德湖南岸的“桂林”之地,至其孙俞伸移居奉化;俞襄系俞伸子,生于嘉祐八年,卒于靖康元年,曾监台州在城商税务、常州宜兴县主簿。至于曾作《废湖辨》,支持废湖为田的王正己,系楼异之婿,出身桃源王氏,为鄞西重要士人家族。据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周保撰《王氏家谱序》,言桃源王氏“世为睦之桐庐人,始于鄞之林末者,桃源先生之祖仁镐也”。该家族迁鄞始祖为王仁镐,系王正己六世祖,据其墓志,曾为节帅署为明州衙推,因仕宦入鄞,“郊外闲居,桃源怡性”,于乾德四年四月在鄞县“林村溪北之私第”去世,故王氏始迁入地名“林末”,当与林村有关,或即曾巩所言宋初民户冒请盗种最多的滨湖土地“林村沙末”,其地位于广德湖西,咸平后为职田,故桃源王氏亦称“职田王”。元祐年间,舒亶退居鄞县,曾以“邑人”身份作《水利记》,反驳时人“废湖之说”,批评主张废湖者“徒见其沙沫浅淀,乃欲议以为田,独不知沙沫为田,则湖遂废矣”,“沙沫地才四十顷,参天下顾少四十顷田哉”,并“纪其事于林村资寿院缘云亭壁间”,针对对象,当即冒请盗耕湖滨沙末地的林村民户。此外,如西谢氏,其祖谢森,字秀实,“唐开元中避地鄞之桃源乡职田”,亦居林村一带,是载籍所见较早迁居于此者,至南宋其家族迁往西岙、凤岙;另如桃源水氏,其始迁祖水震,字敬则,宋初迁至湖西桃源乡“官庄之墅,义仓之基”,均属此类。这些外来家族涌入鄞县,土地资源趋于紧张,这或许是垦种湖田的重要动力。况逵表彰楼异功业,称其废湖为田系“因民所利而利之”,诚为谀词,但也说明垦湖为田多起于民户自发,楼异奏请废湖,反映了部分滨湖民的利益与主张。
接下来考察承佃湖田者的身份及其赋役负担。据前引宣和三年诏,请佃湖田者“多是亲旧权势之家,广占顷亩,公肆请求”,甚至湮塞河渠,阻碍灌溉,造成了极大社会矛盾。这提示我们,早期迁居湖田者不但为滨湖居民,且多为同官府联系密切的地方权势者。其中典型,仍为桃源王氏。据万历年间杜思所作桃源王氏宗谱序,楼异废湖为田后,“募民佃田,众方鼠首”,其婿王正己“慨然徙自林末,为齐民望”,其所迁之地得名“官田头”,“相传十世祖太府公(王正己)自桃源乡迁居于此,罂湖之田初系官田,民间不得卖买,故至今犹称‘官湖田’,‘官田头’者,谓迁居官田者为头一家也”。此后,王正己祔祀丰惠庙,王氏后裔直到晚清,仍为轮流供奉祭祀丰惠庙的“十堡”之一。
两宋之际“权势之家”之所以热衷请佃湖田,首要原因在于其性质为官田,无两税额,也不必摊派差徭、科配等负担。隆兴元年,宋廷曾一度打算将广德湖田尽数出卖为民田,但因牵涉利益范围太广,恐民间有所妨碍,最终命知州“讨论利害”后不了了之。除了免除差科,湖田较低的官租亦是一大利好。为便于管理,保证收益,宋代官田大多采用定额租形式,广德湖田也是如此。绍兴二年七月,枢密院计议官薛徽言奉旨调查广德湖田利害,据其所述,湖田开垦之初,按土地质量分为三等,每亩田租均为米三斗二升,“不问肥瘠、高仰、深葑,一等出租”。另据南宋初鄞西农户所言,未废湖时田土亩产量约为“谷六七硕”,纵使湖田“所收不及前日之半”,仍可得谷3—4石,折米1.5—2石,如此则田租率仅为16%—20%,较之当时普遍采用的主佃各半“分种”模式,显然颇为优厚,王庭秀即言湖田“岁入米近二万石,佃户所得数倍”,因此,当地“权势之家”热衷请佃土壤条件好且租额较低的上、中等田。至于下等湖田质量显然较差,如“望春、白鹤二山,河渠墪堑不可田者,概在算中”,难以达到亩租3.2斗之租额,故无人请佃,官府只得强行差派贫民佃种,租佃模式也为分成租(“分种”),负担显然较重。薛徽言认为,广德湖田作为官田,本来“别无二税、和买”,上等田租如此之低,“委是太优”,必须整顿。他建议中田租额不变,上等田亩增租额8升,增收租米从下等田租额中减除;对于下等田土,则根据土地特点调整其功能:部分地势过低,不堪耕种的下等田“废为湖泺,依旧积水灌溉”,另有部分田土系“边湖深葑,可以植茭,即为茭地,量立租钱”;至于上等田增租后仍无法抵偿的原下等田租464.64石,则摊入剩余尚堪耕种的下等田,以“补足元数”。此奏议得到知明州陈戬及浙东提刑司支持,遂定上田租4斗/亩,中田租3.2斗/亩。
湖田租等则确定后,租额又有所调整。绍兴七年,知明州仇悆“令见种之人不输田主,径纳官租,增为四万五千余硕”,总租额增加一倍多。此举为全祖望诟病,认为民户开辟湖田投入成本甚多,如此增租过于刻剥。但仇悆此次知明州官声甚佳,高宗甚至奖掖其为“循吏”,并未引发尖锐社会矛盾。事实上,广德湖官田原本多为“权势之家”包佃,并不亲自耕种而转佃他人,冀以赚取低官租与高私租间的差额;而仇悆所谓“增租”,则意在改变田租在包佃者、实际佃种者与国家间的田租分配关系,变私租为官租,并非直接增加佃种者负担,故史称仇氏知明州“以挫豪强、奖善良为理”。绍兴十三年,明州进奏:“广德湖下等田亩缘既已为田,即无复可为湖之理,不免私自冒种,非惟每年暗失官租三千余硕,而元佃人户词讼终无由止息。又因缘有争占讼,愈见生事”,据此,已废为湖的下等田原有官租3000石,且复湖后又出现盗种现象,宋廷遂命重垦为田以足官租,但三等田亩租额此后调整不多。开庆年间,知庆元府吴潜立广惠院,租米拨自湖田者共178亩,租米97石1斗,为陈萃、陈安国、汤耜、陈子四户承佃,其平均租额约为每亩5.5斗,但陈萃(4.7斗)、陈安国(12.2斗)二户湖田亩均正租加花利相差一倍多,可见湖田租仍存在明显等则。此外,广德湖亩均租额远低于鄞县乃至明州其他类型官田,甚至不及水田(12.5斗)及淘湖田(11.7斗)的一半。此外,据至元三年(1337)况逵追述,宋代广德湖田“七万余亩,界于清道、桃源二乡七甲,岁得谷三十余万斛”,湖田产米总数15万石,亩均约2.1石,相当于太湖地区水田亩产较高水平;其租额则自南宋初1.9万石提升至4.6万石,租率自约12.7%提升至约30.7%,依然低于主佃对分的民田租率。由此观之,即使经过仇悆增租,广德湖租额与租率仍较周边其他类型官、民田低,因此,南宋仍有不少外乡乃至其他州县民户移居湖田。
综上,宋代盗垦广德湖,并主张废湖为田者,多是唐宋之际迁居湖滨之民户;而北宋末堙湖为田后,请佃、迁居湖田者,亦不乏湖滨权势之家,其与当地官僚、士大夫交游密切,甚至结为姻亲。在南宋,广德湖始终为官田,其田租率虽有所提高,但仍低于周边官、民田,且无其他差役科配摊派,因此吸引了不少请佃者,外县乃至外州民户亦多迁居湖田。直到明代以降,湖田租偏低的情况才发生变化。如李邺嗣所论,在湖田民田化的过程中,权势之家为占田计,往往高立田赋额,但“横取者每不能长有,数十年后,固复转贸于所不可知之人”,加之湖田肥力下降,“所收仅比乡田,而输税倍之”,遂为佃户大害。
在唐宋浙东区域开发过程中,当地湖泊为农业与城市的发展提供了重要的水利资源;随着社会经济勃兴,人口大量迁入,人地关系紧张,民户往往堙湖为田以供生计,但这又难免影响当地水利资源分配。宋代浙东湖田存废问题争讼纷纭,几经反复,其主要影响因素,便是民户、官府与朝廷围绕水利秩序、田产利权展开的长期博弈。
相比浙东其他湖泊,广德湖之所以改湖为田且始终未得复湖,首先是由于明州在王朝政治版图中具有独特地位,造成湖田租与王朝财赋高度关联:政和七年宋廷诏废广德湖为田,主要由宰相郑居中主导,意图汲取财赋以供御前钱物,而湖田租也成为供给高丽使节接待、造船的专项开支;南宋乾道以降,明州作为定海水军驻地,知州兼沿海制置使,供军压力增大,而广德湖田租作为水军军粮主要来源,自然无法割舍。此后,湖田租更被充作明州学校、赈济机构经费,入元后又供给海运漕粮乃至寺院开支。百余年间,广德湖田租不但同朝廷利害攸关,更与州县财计密切关联,不论中枢朝臣抑或州县官司,均难以舍弃这一财赋利源。除此之外,湖田周边民户的利权诉求,也是复湖的重要阻碍。政和年间楼异奏议废湖为田,不但迎合了中枢政策,更代表相当一部分滨湖民户立场;南宋广德湖田作为官田,无差科负担,且田租相对明州其他官、民田低,更吸引了大量权势之家以及外地移民前来请佃垦殖,这一群体以湖田为既得利益,并不支持复湖主张。
由此观之,南宋广德湖田民户、州县官府乃至朝廷中枢,围绕湖田形成了利益共同体,其具体关切虽有差异,但均自湖田租入获取不菲收益:一方面,当地新兴士人家族多参与滨湖土地开垦,其产业利益多与湖田密切关联;另一方面,随着明州在全国政治、财政版图中地位逐渐重要,成为海防要害、水运枢纽、畿辅重地,湖田租入不仅牵涉当地民户收益,更与州府、驻军乃至朝廷利害密切关联。在此情况下,动摇广德湖田利权秩序的复湖议,自然难以得到有效施行,甚至长期沉寂,无人倡议。这一情形,相比越州上虞、余姚乃至鄞东乡党士夫、地方官府彼此联结,相互配合,推进朝廷复湖决策,差异甚大。由此可见,广德湖田与国计民生的利害纠葛,以及其最终未能复湖的结局,正反映了唐宋经济中心南移过程中,东南各区域发展的阶段性特点:相比开发较早的越州,作为浙东后发区域的明州,其政治、经济地位的快速提升,既为当地社会发展带来了机遇与挑战,也造成了人与自然环境关系的复杂纠葛;围绕财赋、国防新目标,面对由此带来的政治、经济乃至自然资源,如何对其加以开发、利用与合理分配,不同层次官府、不同身份群体的利益关注点多有差异,各方长期合作,反复博弈,最终在朝廷政策主导下,形成了相对稳定的权利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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