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山西省临汾市汾河旁,黄轩戴上帽子开始跑步。这是他近几年养成的习惯,出差的时候带上跑鞋,有时间就在户外跑步。
“在城市周围,在我体力能支撑下来的区域,跑步是个很好的(了解当地的)方式,我能踩到这片土地,能呼吸这里的空气,看到地貌,感受人文。”
跑步的另外一个好处是移动速度够快,等路人反应过来刚刚擦肩而过的人是谁时,黄轩已经跑开很远。那天他跑了五公里,整座城市以更高的精度在他的脚下缓缓展开。
临汾的“汾”指汾河,黄河的第二大支流,“临汾”一词最早出现在汉代,是别处的地名,后来隋朝在此设临汾县,之前这里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字——平阳,尧都平阳,此地历史可见一斑。临汾只有一个市辖区,名字就叫“尧都”。
黄轩的家乡在甘肃省兰州市,黄河穿城而过,市区随着河流,沿东西方向发展,南北两侧是山,他从小生活的西固区是中国西部最大的石油化工基地。临汾地处盆地,汾河从城北流到城南,当地煤炭储量近400亿吨,占全省的13%,有人戏称临汾过去就建在煤堆上。这里曾经多年空气污染严重超标,直到2019年上半年,临汾的空气质量在全国168个城市当中排名倒数第一。
兰州、临汾,一条水脉连接,同在黄土高原,又都率先发展重工业,黄轩对临汾有自己的预想。
“没想到这里的绿化覆盖面积特别大,还有好几条河从临汾城市穿过,我甚至感觉自己在南方。”
安静、整洁、交通顺畅、生活节奏舒缓,这是临汾给黄轩留下的第一印象。新城的城市规划和生态环境出乎他的预料。汾河两岸植被葱郁,市中心的汾河公园是组织城市公共空间的重要绿色轴线,并且承担涵养水源,净化水质的功能。黄轩跑过两条河流的交汇,汾河青,高河黄。
临汾适合植被生长,煤炭是最好的证明。数万年前茂盛的植物在地下经过复杂的变化成为可燃烧固体,如今煤炭的开采和燃烧却成为当地环境恶劣的原因。在巨大的经济利益面前,环境治理是一场鏖战。就在政府与企业拉锯的同时,临汾曾一度二氧化硫小时浓度破千,全球各地最宽松的标准是五百。相较于对人体的危害,酸性气体对于石窟、碑刻等露天文物的腐蚀作用在当时的各项报道当中甚少被提及。
2018年,《山西省打赢蓝天保卫战三年行动计划》出台,执行力度坚决,如今在临汾呼吸的每一口清新空气都是已经持续多年的保卫战的成果。如此想来,跑步这项运动看似寻常,却成为这座城市艰难转型的注脚。
虽然临汾的“跑步自由”来之不易,但是黄轩此行目的地并不是城区,而是距离市区约一小时车程的襄汾县汾城镇。
汾城镇是唐初名将尉迟恭的封地,唐宋时期曾一度兴盛,保留大量古建筑,古称“太平县”。古建筑群在镇子的西北角,单体的始建年代从金代一直到新中国建国初期,其中明清两代居多。难得的是古建筑群保持原有格局,数百年不变,2006年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沿着城隍庙街从西向东,立着鉴察坊和翊镇坊两座牌坊,文庙的后门和城隍庙的山门朝街上开,最西边是近年重修的城门与城墙。文庙南侧是试院,第一进院落内现存学前塔,通高21.5m。文庙东侧有一座魁星楼,六角攒尖的二层阁楼,原本是文昌庙的一部分,可惜庙今不存。镇上还有关帝庙、县衙大堂和社稷庙,分别位于民居和已经废弃的卫生所内。
八月初的山西还没有被流量引爆,汾城古建筑群尚未对外开放,黄轩还能和这些已经存在数百年的建筑安静地待上一个下午。
黄轩站在文庙大成殿的砖砌月台上,走在院内的15棵柏树之间。“我一直在感受那个地方。五、六百年前,它可能就是那个样子,就是那个气韵。(建筑)没有因为被过度保护,或者过度开发而面目全非。文庙(大成殿)的屋顶给我印象很深,与下方的斗拱、梁柱,一起构成中国古代建筑的风格,大气磅礴又不失优雅,当时的建造技术令人叹为观止。”
文庙始建于唐,旧称“德化坊”,现为明代重修,是汾城规模最大的建筑。影壁、棂星门、泮池、戟门、大成殿等单体沿中轴线布置,轴线北端的藏经楼由于年久失修,在1995年的一场暴雨中倒塌,仅余石砌台基。文庙曾经先后作为粮站和学校使用。2012年,大成殿大修工程启动,次年完工。
第一进院内柏树参天,当地人称其为“柏树院”,树木栽种年代早于明。大成殿面阔七间 ,进深七檩,平面接近正方形,重檐歇山顶,建筑高度达16.37m,尺度惊人。歇山顶规制高,仅次于庑殿顶。
与文庙相邻的城隍庙布局相对紧凑。山门、戏台、献殿、大殿、钟鼓楼、西厢房、西配殿,以及街道上的牌楼、照壁等均保存完好。山门与戏台一步之隔,形成过路式戏台,是明代常见的做法。大殿体量庞大,屋脊高度约11m,有三层楼高。
夕阳西下,屋面的轮廓被拉得很长,黄轩坐在院中,灰色的羊绒外套表面泛起温暖的光泽,他既没有急于了解当地的历史,也没深究建造细节和装饰艺术,他只是专注在此时此地。
“对我来说,感受最重要。去看、去闻、去听、去触摸建筑的斑驳,感官会带来自己独有的体验。那天我看见夕阳侧打到建筑上,一排石碑的影子落在红色的窗棱上,风吹过树,发出一丝声音,时有时无,我坐在那里,感受它,不用去想那些知识和信息。”
走出古建筑群落,眼前的景象与曾经不少电影镜头里的山西重叠。
干燥,空气里没什么水分,晌午的太阳刺眼,烤得皮肤有些难受,连带心情焦灼,道路不算整洁,不是时时有人清扫,洒水的马路。路窄,不好错车,所以电动车多,三轮车多,一开过去,带起路上的土。鼓楼以北的街道是县城的主干路之一,铺着深色地砖。沿街是店铺,其中有两座商铺建于乾隆年间,店铺前方有很多摊位,卖各色小吃。热闹就只到鼓楼这里了,再往南,门面关的多,开的少,一家照相馆看着像是年代剧里的样子。继续向南就到了临夏线,是一条省道。镇上还有不少民居,家家有院墙,大门背后是照壁,在街上绝对看不见院内的景象,房子多是自家翻新,有二层小楼,也有一层的砖房。
“当地民居的门头和围墙非常高大,门额上写着各种各样的文字,代表家庭的气节。镇上基本就像我们小时候,也就是八九十年代的样子,房子也没有过多翻新,甚至没有那么整洁,反而是一种很真实的样貌,很亲切。”
汾城镇的景象恰似往日时光,很容易触及人们对于自己家乡的回忆。黄轩说自己是个恋旧的人,对家乡有很深的情感。
“我生在大西北,
长在大西北,
喝着黄河水,
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它在我的血液里,基因里。”
一并被牵动的还有故乡变他乡的隐痛。变化总是从人开始,年轻人走得远,在外面闯荡,做出成绩,就把家里的长辈一并接走。黄轩也不例外,早些年,他感受到的是物是人非。接下来,连物也发生变化。西固区的重工业遗存在产业转型中率先被弃置,有利用价值的房子被更新,无法继续提供价值的就让出下面的土地。
曾经,黄轩每次回到兰州,都要到自己长大的院子里坐坐。“前几年,那里拆了,它拆的时候我还回去过,站在远处的楼上看被拆掉的废墟,无限感慨,但是没办法,我们必须要向前看。”
汾城镇正在努力向前看,之前古建筑群的大门封闭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全域开发做准备。乐观地看,当下的限期开放可以看作一次测试。对于这座对于长期乏人问津的镇子而言,无论是文物保护还是景区建设都还有一段路要走。对于汾城的未来,以及保护与发展的矛盾。黄轩也有自己的看法:
“我觉得这是一个分寸和平衡的问题。岁月本身就会带来破坏,如果不发展,当地可能也没有能力更好地保护它。任何事情是要有个度,可能在流量过大的时候,我们可以控制流量。因为当地还没准备好。比如人员安排,住宿,餐饮,垃圾的处理,甚至好多古建筑没有保护的措施。一边在可控的范围内,让大家不断地到来,一边持续修缮,规划路径,完善周边的配套设施,这需要一个过程。”
一天之内,新城、旧城、古城,山西的三种时空在黄轩眼前展开:风貌崭新的临汾是山西污染治理成效最显著的城市;汾城镇的古建筑群是有待开发的文旅资源;临汾与古建筑群生长在一起,没有经历过大拆大建的地方是山西烟火人间的底色。当然最为隐秘的是其他人永远不可能抵达的,他儿时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