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建筑巡游｜当山西古建文化遗产正在被文旅开发

国保单位正在被仿古建筑和商业设施围困。

来到大同华严寺，未入寺门，首先被硕大的广场震撼。华严广场占地面积约1.6万平方米，由天宫阁楼和仿古商业建筑围合出中心广场，此外还建有地下停车场。广场正中设置音乐喷泉，会喷水的雕塑以1992年在大同市阳高县古城镇安家皂出土的汉代连枝灯为原型，大广场加巨型雕塑的配套是城市公共空间的一种标准模式，被广泛应用于各类建设当中。

华严寺前方广场尚且能够发挥疏散人流，为观看华严寺提供一个较好的视距，为当地人提供一处公共活动空间等功能，据此约八十公里外的应县木塔景区周边环境已经有些魔幻现实的味道。

从大同古城乘坐大巴车前往应县木塔，车辆会停在木塔以东净土寺旁边的停车场，下车后，无需指示牌，高大的木塔就是路标。净土寺前的北街一直通向景区东门。北街两侧砌筑围墙，约一人高，墙里是废弃的民居和荒地，墙面写着标语，红底白字：

如何挖掘价值，有效利用？再往前走就是应县给出的答案。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写着“金凤城美食街”的拱门。传说后唐庄宗李存勖之父李克用出生时，家里水井飞出过金凤凰，故命名所筑的城池叫金凤城，后称金城县，也就是如今的应县。美食街名字颇具古意，走进美食街，右手边是一排摊位，左手边有两座粉色小风车，中间的牌子上写着“迪尼斯无动力游乐场”，眼前的景象让人忽然想起净土寺大雄宝殿前面花盆里放着的塑料绿植，上面还覆盖着假草皮，颜色鲜艳，与游乐场用色相呼应。忽然对华严广场周边的仿古建筑多了几分包容。

一条向南的岔路上有几处拍打卡照的景框，上面写着“一生清欢，一世长安”，“耀瓷文化传雅韵，千年神塔佑中华”等字样，“耀瓷”是指景区后方的陶瓷艺术宫，占地面积3500平方米，一座修筑在高台上的大型仿古建筑。走到景区正门，木牌坊前方横亘着一条商业街，目前道路又被挖开，新一轮的建设正在进行中。木塔本体修缮进展缓慢，周边环境建设倒是一轮又一轮。不过相比于应县木塔文化旅游综合开发项目，这点建设不算什么。该项目以发展文旅康养产业为目标，计划总投资10亿元，拟建设木塔文化旅游景区和龙首山休闲健身度假景区。

在省会城市太原，文化遗产的能量被进一步释放，“晋祠”一词的含义越发丰富，它是为纪念晋国开国诸侯唐叔虞及母后邑姜后而建的祠堂，是如今的晋祠博物馆，也是旁边的城市公园。怀揣着对圣母殿和鱼沼飞梁的向往抵达晋祠天龙山景区停车场，沿着指示牌进入景区，面对硕大的水面突感困惑——这是什么？

从地图上看，这里是晋祠胜景，也就是晋祠公园，占地面积1300多亩，远超过晋祠博物馆本身。水边的路上有观光车乘车点，路线是一条环线，晋祠博物馆是其中一站。在拍摄当天，观光车暂停运营。

晋祠公园的建设并非一蹴而就。上世纪初，不少显贵人家曾在晋祠镇修筑别墅，1937年，晋祠及周边花园被日军占领成为日伪太原县警务大队驻地，新中国成立以后，花园被改为医院或学校，仅留下荣家的陶然村、周家的德隐斋和陈家和息庐。1957年，晋祠村被改建为现在晋祠公园北侧的晋祠宾馆，2002年，晋祠镇中堡的居民全部被迁出，2007年，晋祠周边环境治理自再次开展，晋祠北堡村、晋祠面粉厂、塔院村、晋祠公园宿舍陆续被拆除，拆迁面积达10.85万平方米。

走进公园，最醒目的新建筑非高台上的晋文公祠莫属，原本拟定采用仿唐宋建筑风格的晋文公祠在2014年《晋祠环境综合整治规划方案》变为仿汉代祠庙风格，似乎仿古建筑选择的形制越古老，文物本体价值就能越高。只是相比圣母殿前的人头攒动，广袤的晋祠公园却很少有人停留，只是进入文物本体参观前的一条必经之路而已，真正的文物被包裹在一系列仿古建筑和大尺度景观当中，考验游客的体力和辨别古建真伪的能力。

2001年，晋祠成为国家4A级旅游景区，之后的改造以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和升级为国家5A级景区为目标，至今尚未取得成功。

建设公园并非晋祠一例。在云冈石窟，2009年“山堂水殿建筑群复建工程”启动，建设内容包括山门、中殿、后殿、南北角楼、中央石雕造像塔、前后左右配楼、侧门、两端大法堂、周边回廊、阁道、四向角门及过门。整修扩建工程区域220万平方米，核心景区建设面积67万平方米。景区不仅能够游览石窟，还能乘坐游船戏水，体验极为丰富。

离开城市，景区建设的势头并没有减弱。

广胜寺位于山西省洪洞县东北方向的霍山南麓。“洪洞”的名气不比寺庙本身低，戏曲《苏三起解》中有一句广为人知的戏文：“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洞”读音为“tóng（二声）”。

景区全称是“霍太山（广胜）风景名胜区”，整体建设尚未完成，但是道路已经施工完毕。在霍山山脚，景区入口有游客中心，出口有旅游纪念品商店，二者之间隔着硕大的停车场。进入景区，首先看到的是莲花广场，一座崭新的牌楼伫立在广场中央。广胜寺分为上寺、下寺和水神庙，琉璃飞虹塔位于上寺，水神庙保留元代壁画，景区内有观光车往返接驳，也可以选择步行上下山。

目前看到的仅是景区开发的一小部分，根据《广胜寺旅游景区总体规划》，项目规划面积为2469.6亩，计划总投资额25.24亿元，分四期建设。一期主要建设内容为景区大门、景区山门、游客服务中心、商务酒店、汉唐商业街、生态停车场、广场等，总投资5.03亿元，工程规划占地558亩。而洪洞县广胜寺旅游文化景区(入口片区)修复性开发一期工程已经完成投资1.4亿元。

《山西省临汾市广胜寺建设项目》要求投标人须具备古建筑工程专业承包壹级资质，而获得这项资质需要有建筑工程专业壹级注册建造师，不是建筑师，也就是设计能力并不投标资质审查的范围之内。另外，这次招标不接受联合体投标，设计事务所基本被隔绝此类项目之外。工程范围包括垃圾回收中转站(框架结构)，改造上山步道、现有停车场、厕所、上寺山门处接待室及保安室、办公区、下寺监控室及保安室等。如无意外，又会建成仿古建筑。

“而我也一直期盼着有这样的机会，用当代的空间、材料和形式，把古建遗产复活到当下生活中。”

——王辉《这个是一个LONG PLAN》

时隔多年再提到五龙庙的时候，王辉用“无知者无畏”来形容当年的自己，坦言如果他当时知道文保项目的更多流程信息，不会做一个如此现代的设计。

2012年年底，时任万科企业股份有限公司高级副总裁的丁长峰找到都市实践联合创始人、主持建筑师王辉，询问他是否愿意参与山西芮城五龙庙文物保护项目。两人踏勘场地后，王辉迅速给出方案，于2013年四月23日向芮城县政府汇报，之后暂无下文。2015年，万科参加米兰世博会，邀请建筑师丹尼尔·里伯斯金设计万科馆，其形似红色盘龙，外表4000多片陶片宛若龙鳞。同时万科也在策划后世博计划书，内容包括世博遗产，也就是场馆在世博会结束后如何续写新篇。在综合评估各种方案之后，“世博遗产计划”拟定拍卖龙鳞，所得用于国内公益项目，谓之“龙·计划”。此时，丁长峰想起在山西搁置许久的那个与龙有关的古庙保护计划。最终，当代世博遗产与中国文化遗产相遇，五龙庙项目得以推进。

五龙庙大殿是中国现存三处唐代木构建筑之一，虽然名气和规模不及五台山的南禅寺和佛光寺，但是其历史价值不言而喻。

围绕文物展开的工程大致分为两类，文物本体修缮和周边环境整治。由国家文物部门主导的五龙庙文物本体修缮于2014年竣工，“龙·计划”介入的是周边环境。都市实践的设计方案以保护文物本体的“墙”为界，在五龙庙周围规划出露天展览庭，为文物保护单位赋予建筑博物馆这一全新功能，同时将场馆日常维护的费用降至最低。

车停在环境整治前是垃圾堆的村民广场，五龙庙位于六米多高的土坎之上，土坎内有窑洞，洞内展示五龙庙修缮前后的对比照片等项目信息。沿着窑洞一侧的台阶向上抵达序庭，墙上是中国古代建筑史的时间轴线，脚下是五龙庙大殿一比一剖面的线稿。迈出序庭，转身进入狭道，两侧的墙壁不仅划出前进路径，还将视线导向前方五龙庙大殿的山墙。

五龙庙大殿与南侧的戏台被三处户外展庭环绕，西侧是矩形的思庭，有条石为凳，旁边是晋南古建展廊；北侧是观景台，高台前方是嵌着五块古碑的展墙；东侧与序庭并列的是斗栱庭。不同展庭由走道串联，形成U形布局，环抱两座历史建筑。

在为该项目选择材料时，建筑师的第一直觉是用夯土。但是他犹豫了，因为夯土墙会被雨水冲刷，墙体表面会因年久剥落，王辉不确定这样的场景是否能为大众提供审美的情绪价值，此外文保单位的建设需要具有可逆性，新增部分要能全部拆除，恢复空间原状，所以最终他选择使用安装在钢框架上的装饰混凝土挂板，这一材料后来也被应用于在都市实践在芮城的另外两个项目当中。

建筑面积仅267平方米的五龙庙环境整治项目在2016年完工后在学界引发各类热议。有人关注建筑设计，有人关心乡村与文保单位之间的关系，有学者提出应该对传统的祈雨仪式予以重视，还有人探讨原真性。尽管存在争议，五龙庙还是为国保单位周边环境治理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从项目操作方式来看，这是一次社会资源助力文物保护的尝试，从设计来看，这是当代建筑语言融入传统景观的探索。

一位专家曾经在关于五龙庙的讨论中说：“建筑师非常敏感，已经介入我们文物保护的领域里了，思路不太一样。”从这句话不难看出，建筑师原不在“文物保护的领域”里，王辉出于热情和责任一脚踏进去之后，才发现自己所面对的是为了应对最无知的状况而制定的最严格的标准。项目前要县、市、省、国家各级相关单位审批，后有验收、审计等流程要走。每个环节王辉都走得不易。

尽管如此，由于“爱国主义情怀的激荡”，王辉又接受了西侯度遗址改造的项目邀约。

2016年初，五龙庙项目正在施工时，芮城县委、县政府接到2016年5月上旬举行西侯度遗址火种采集仪式的任务，迅速开始在西侯度遗址建设“一堆圣火”的工程。2016年5月5日，项目竣工，场地内出现遗址保护区、取火仪式活动区、文物展览区和游客服务区。2018年，为了举办第二届全国青年运动会的圣火采集仪式，当地政府邀请都市实践改造西侯度“人疙瘩岭”上已建的圣火广场。设计团队将露天的广场上不可拆除的构筑物用包裹和围合的方式，形成洞穴般的室内空间，和更有礼仪感的户外场所，并与周边自然环境融和。

穿过景区入口，沿着步道上山，一座拱门出现在眼前，门内笔直的台阶通向山顶展示厅，现塑装饰混凝土营造出原始的空间氛围，展厅前方的声音装置以乐器埙为原型，为来访者提供一处纵情发泄的空间。一线天成为“开天辟地”一词具象的空间表达，是西侯度作为人类在180万年前(最新考古数据为243万年前)最早用火的遗存的隐喻。跟随天光的指引走上通向天火台的台阶，辽阔的山河逐渐出现在眼前。在山顶，天火台、圣火台和观望台逐级向下，通过高差进一步区分不同功能。

西侯度遗址改造方案很快完成，然而走完审批流程之后，距离圣火采集仪式只剩不到四个月，山上连施工道路都没有，如何建造又成为难题。王辉至今还记得在2018年12月20号，混凝土、钢结构的生产厂家以及现场施工团队齐聚都市实践北京办公室，共同商议如何现场施工。最终山顶展示厅采用钢结构搭建出大致形态，洞外使用预制装饰混凝土挂板，洞内在金属结构之上编织一层金属网，用基层的结构水泥和面层的装饰混凝土塑形。

“对我来说，两个国保级单位能做到这个份儿上，就已经相当幸运了。”王辉说。至于项目建成后的使用并非建筑师所能掌控。西侯度遗址景区入口摆着旅拍的广告牌，过道里挂着一排拍摄用的服装，停车场入口有简易的化妆间。

故事还没完，在疫情期间，爱国主义激情又一次击中了王辉。

永乐宫本名“大纯阳万寿宫”，是为了纪念道教全真祖师吕洞宾而建，旧址所在的永乐镇彩霞村背靠峨嵋岭，面向黄河，是吕洞宾的出生地。永乐宫中轴线上从南向北依次分布着山门、龙虎殿、三清殿、纯阳殿、重阳殿。1954年，国家立项在黄河晋、陕、豫三省交界的三门峡修建大坝，根据预计蓄水量，地处黄河岸边的许多地区将被淹没，永乐宫就在其中。1956年年底，永乐宫迁建工程启动，历时10年完成。然而三门峡大坝竣工蓄水后，大量泥沙淤积上游河道，大坝并未按照原计划继续使用。永乐宫旧址及周边村庄没有被淹没，离开的村民陆续回来。上世纪八十年代，村民在永乐宫旧址西侧新建吕公祠作为道教场所，纪念吕祖。

2010年一次针对芮城九峰山周边道教遗址的普查发现当地自然地理和十二座道观的分布与北京白云观藏《内经图》吻合。2022年，县政府希望以此为契机进行全域文化产业的开发建设，作为纯阳下宫的永乐宫旧址是重要点位，因此找到了王辉。

该项目在地图上的名字是“天下第一纯阳宫”。项目由两部分组成，一是整治吕公祠的周边环境，二是整治永乐宫旧址。在景区入口处，“永乐”二字出现在熟悉的装饰混凝土挂板上，穿过山门，眼前景观丰富，颇有些应接不暇，竹模混凝土浇筑的环廊既是展厅，又是串联起场地内其他建筑的交通空间，环廊中央是一处庭院，内置雾喷，向前直走穿过环廊就是吕公祠，而永乐旧址就在吕公祠东侧，两座院落之间隔着一座新增的展馆，展馆中央辟有一条通廊，联通吕公祠与永乐旧址。

场地内已经看不见永乐宫的痕迹了，王辉没有选择在单体建筑原本所在的位置上复建，而是利用景观呈现图底关系，原本宫殿和步道所在区域留空，剩下的地方栽满竹子，轴线尽头用钢筋围合出重阳殿的轮廓，看着不像新增的构筑物，反而像是未被带走的遗存，无声诉说搬迁的历史。场地东侧的新增单体容纳休息区和互动展示区，沿着阶梯走上室外高台，周边的村庄、农田和远处的黄河尽收眼底。

王辉第一次到芮城是2013年3月10日。十一年过去了，他在芮城经历过两个时刻，一是2016年5月14日五龙庙环境整治项目竣工仪式时，当地下了一场细雨，虽然庙前的龙泉早已干涸，但是神明似乎未曾远离这座因祈雨而生的小庙；第二次是2019年3月28日上午八点，在西侯度遗址举行的圣火采集仪式上，取火的时候，恰逢阳光照进一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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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照进西侯度遗址的一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