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eface
在开幕对谈上,当嘉宾不经意间提起“在梦里讲什么语言”,艺术家李爽特意从其他话题折返,回应了这句话。她说:“在梦里,不说话,我只尖叫。”
语言的反面是什么?李爽借由正在上海Prada荣宅展出的个展“月球的距离”(Distance of the Moon)回应着这个问题。语言最直接的反义词是不言。
*
“月球的距离”展览现场,Prada 荣宅,上海,2024.11.6-2025.1.12,摄影:Alessandro Wang
当观众在荣宅前厅接待处将行囊安置妥当,迈上台阶,屏气凝神,颇具仪式感地以虔诚之态进入一个当代艺术“神殿”,他们即将感到意外——第一个展厅的屏幕上,广角镜头匍匐到接近地面的高度,横冲直撞,鱼眼效果将草地、水面与动物囊括在一个环形的视觉边框内。这是李爽在日内瓦一家动物救助中心内,让一只鸭子戴上Go-Pro相机拍摄的录像,录像是无声的。当这则接近16分钟的视频作品《似曾相识》(Déjà Vu)进行到下半程,画面转为艺术家此前在上海天线空间进行的表演记录,20位扮演李爽本人的演员如飞蝇一般穿梭、震动,作品依旧保持无声。
*
《似曾相识》,2022年
从始至终,李爽都在打破我们的期待。第一件视频作品被置于入口处的荣宅宴会大厅内,空间上方是一整面彩色玻璃天窗,以几何玫瑰作为中心,向四周发射光芒。
我们希望在“神殿”邂逅神圣,而李爽则赠予我们小白鸭与“苍蝇”的视角;我们希望接收到视频内语言的信息,而声音却被取消。当失去声音的协助,阅读字幕的体验反复被冲撞的镜头打断,也开始支离破碎起来,以文本为载体的语言的效力进而式微。理解语言的内容在李爽的设置下变得困难重重,我通过两倍于录像长度的时间才弄清楚字幕故事的前因后果:在一座沉寂的小镇内。起初,人们遗忘语汇,混淆物品……苹果可以是梨,梨可以是乌龟。渐渐地,人们愈发难以说出完整的语句。最终,当他们张开嘴巴,竟无法发出声音。
*
《似曾相识》,2022年
“‘月球的距离’是李爽首次在亚洲举办的个展”,这句展览手册内提纲挈领的宣传标语既符合标准,又令人颇为意外。当观众细看李爽的职业履历,会发现她的展览经历已囊括惠特尼双年展、威尼斯双年展等一流国际群展与国外知名机构个展。而对于这位1990年出生于小城武夷山的青年艺术家而言,自以艺术家身份开始活动,便辗转于纽约、柏林与日内瓦,其职业生涯显示出“墙外开花墙外香”的整体趋势。
*
李爽,摄影师 Mathilde Agius
某种程度上,荣宅的展览也诞生自李爽体验与玩味自身经历中“内”与“外”的关系与距离上。疫情期间,李爽滞留欧洲,回到国内家中的计划和愿望被反复打断。月球距离我们有多远?在给予李爽慰藉的卡尔维诺小说设定中,地月引力不恒定,当月球与地球极为接近时,人们在地球上架起梯子,攀上月球;而某个夜晚,当人们已经习惯穿梭于地月之间,引力突变,月球驶离地球,越来越远。有些人设法跳回地球,而有些人则选择永远留在月球上。月球与我们之间,既是物理的距离,也是心灵的尺度。
展览收尾,李爽在墙的两面挂上两只复古的时钟,一不小心便无缝融入荣宅的空间内,艺术家似乎暗自庆幸它们不会被轻易发现。时钟定格、沉默,一只定在她搭乘飞机离开上海的时刻,另一只定在她从日内瓦动身回到上海的时刻。这其间,是作品的题目——《被偷走的时间》(Stolen Time)。
*
《被偷走的时间》,2024年
语言的反面是什么?让我们再度回归这个问题。在展览的第二个章节,李爽似乎在说:语言的反面是身体。在访谈中,她提起一则经历:疫情期间,李爽需要在欧洲反复搬家、辗转于不同居所,当有天夜晚,她提着两大箱行李、身心俱疲地来到新的住处,感应灯光随着其到来照亮整个院子。李爽意识到,自己无法逃脱躯壳。长期困于物理空间内,关于身体的感知与意识急剧膨胀,于是,她把身体经过的痕迹封存于树脂之中,使之成为一块透明的立方体、成为雕塑,抵抗文本浮于纸面或屏幕,阻断音波在空间中喃喃自语。
*
“月球的距离”展览现场,Prada 荣宅,上海,2024.11.6-2025.1.12,摄影:Alessandro Wang
成长于小山城,在中国彼时严厉执行的独生子女政策之下,李爽与她不少同龄人一样,并非通过与玩伴的相处建立对沟通的认知,而是将童年的大部分精力花费在书籍、电子游戏与互联网冲浪上。
中学时代,偶然的契机让她了解到了美国乐队My Chemical Romance的音乐与其背后庞大的摇滚粉丝文化。用李爽自己的话来说:“不懂英文,却也可以听懂他们的歌......在离开那个山城前,我已经见到了外面的世界。”延续今年年中在纽约瑞士学院(Swiss Institute)举办的首次机构个展“我不是”(I’m Not)中对自身粉丝生活的深入探究,反思技术如何影响并协助建立一个以对遥远事物的狂热热爱为基础的社会结构,李爽在本次荣宅展览中,将粉丝文化中的绚烂彩珠一般的生活点滴,杂糅着各色物件,凝结于树脂的水润结构内。
* 向左滑动
“月球的距离”展览现场,Prada 荣宅,上海,2024.11.6-2025.1.12,摄影:Alessandro Wang
雕塑接近完成,却意外地呈现出近似于屏幕的质地,让人联想到她早期的作品《如果云知道》(If Only the Cloud Knows)。李爽将15岁至25岁之间的个人文字信息与照片上传至网络云端,并在开展期间,允许任意访客登陆网站并删除这些文件。隔着屏幕,观众可以随意浏览并介入李爽的十年生命历程,当中的暴露、脆弱与破坏仿佛是小野洋子《切片》(Cut Piece)在当下数字时代的一起噩梦召回。几年之后,李爽袒露依旧,树脂材料的透明特性令物质的存在与组合一览无遗;然而,可被篡改与销毁的信息却被成为永恒雕塑的物质实体所取代,它们密集地被排列于三楼的展览空间内,迫切地成为某种在场证据。从屏幕到雕塑,从使之消灭的愿望到使之封存的愿望,跨越了若干的流离与封锁,令人好奇,哪个李爽更加坚强。
* 向左滑动
从左到右依次为《七苦圣母》、《镣铐》、《圣乔治街》,2024年
展览迫近尾声,两架形似水晶吊灯的声光装置《末日爱人》(Demolition Lovers)在顶层展厅悬于与观众齐平的位置。李爽将疫情期间与母亲的微信对话记录转译为灯光与音乐,使之充斥四层的展览空间,将一间携带着厚重历史积淀的私宅场域变为一个闪耀于上海市中心的、吞吐着年轻人的现代夜场。沿着展览动线重回二楼,相似的水晶吊灯再次出现,以诡异的完整形态倾斜放置在地上,灯光亮起,声音变为一封信。音色清晰可辨,是李爽本人在阅读;音节也似曾相识,好像是我们自小学便学习的英语;内容却石沉大海,每个单词被音节切分、重组,使信的内容无法被听者知晓。
*
《末日爱人》,2024年
*
《也带着一箱徒劳》,2024年
语言的反面是什么?或许还可以是:当沟通的摩擦力已被迭代的技术取消至接近为零时,信息的发出与接收变得无限丝滑,理解与抵达却是地月之间骤然消失的引力,让两颗星球渐行渐远,直到驶入无尽的黑夜。
在日内瓦驻留的时间里,参与社群让她产生了归属感,“他们让我有了想要变豁达的愿望”,于是,李爽化身录像作品里的鸭子,欢快地奔跑在草地上。而当身处异国他乡的李爽读到国内铁链女的新闻,将沉重的内容与心情分享给国外的朋友,却失望地得到了“为什么她不能跑”的天真疑惑与无力回应。
*
《似曾相识》,2022年
疫情使她无法顺利回到国内,于是,李爽让20位演员分身在开幕式上,表演其本人,来到她的朋友面前读她写的信,完成一场真假参半的情感流露。典型东亚家庭成长的孩子似乎永远背负着与父母沟通的难题,李爽也不例外,她在国外收到母亲关于爷爷去世的微信消息,却始终无法妥善处理这条文字。从展览文字、到采访、再到对谈,李爽反复提起认知中自己与创作的关系,她认为自己越来越依赖创作作为沟通的通道:“总体而言,艺术创作成为了我处理一切的方式。”
*
《我写过的所有信件(日内瓦)》,2024年
关于语言在李爽作品中的位置,总是一半成功,一半失败;一半袒露,一半隐秘;一半冒进,一半后撤;一半充斥着高涨的情欲,将脱口而出,而另一半,将麦克风调至静音,在声波震动空气的时刻沦为哑巴。在采访的最后,我内心仍有一个疑惑,我问李爽:“鸭子和蝇是你的化身,树脂雕塑是你生活的凝结物。那么,两架水晶灯之间借由声音和灯光的沟通有意义吗?如果语言是失效的,对你而言,沟通是否也只是一种自我循环和一场自说自话?”
*
《末日爱人》,2024年
李爽说:“的确,从某种意义上说,每次沟通都会以失败告终。但对我而言,沟通的信息不再重要,因为信号已被发出。”
荣宅四层上,一架水晶灯熄灭,而另一架再次亮起,音乐仍在继续,信号已然发出。
展览名称:月球的距离
地点:Prada荣宅,上海市静安区陕西北路186号
时间:2024.11.6-2025.1.12
撰文:盛泺颖
编辑:吴亦飞
编排:Benin
图片鸣谢 Prad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