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六十｜我们和周迅谈论周迅

女演员化上妆，在镜头前摆出日常或者背离日常的姿势，背景是天然或者人造的景观。几个小时，一组照片完成，在时尚媒体发布，画面和造型各擅胜场，流程相似，千篇一律。以上是一组时尚大片的制造过程。

在自己49岁11个月零17天的晚上，演员周迅画着亮闪闪的眼妆，戴假发，换了5套衣服，在北京 山里的一处酒店走了一遍这个流程。

周迅做得很好，编辑惊叹于她的表现力。她身量娇小，小腿纤细，有猫一样圆圆的眼睛，眉间距宽，扬起时眉头稍高过眉尾。画面定格。暗光的内景里，这副模样和过去几十年里的几无差别（仅有一个仰头的角度，灯光从高处打下来的时候，脸部的轮廓显示出这不再是年轻女人的线条了）。自然光下，或者离她很近的时候，眼下和嘴角的纹路才会提醒你她的年龄。

今年，2024年，周迅工作中的画面如下：

2月到4月上旬，有49天花在录综艺上，坐飞机倒火车（有时候倒汽车），天南地北的跑：在海南吃芒果蘸辣椒面、在香港第一次坐双层巴士、去了新疆和苏州，还在江苏灌南——那是知识分子许知远的老家，她在那里重新认识了 “破壳而出的小鸟”一样的许知远。

然后拍广告、拍杂志、去了一趟巴黎。6月前后特别忙，去了很多颁奖典礼（在电视剧导演大会拿了年度女主角；在中国电影导演协会，凭电影《第十一回》和《涉过愤怒的海》拿了2021和2023两个年度女演员；上海电视节，凭剧集《不完美受害人》拿了白玉兰奖最佳女主角）、在上海电影节做评委、然后又去巴黎；夏天参加各种品牌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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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画面不是她“记忆中”是经历中的——答案由小团队的几个女孩和她一起回顾，从年头开始说起，过程有点七嘴八舌的：在老家的许知远好可爱，平时看《十三邀》的女孩惊叹，“这个人是许知远？”、综艺的录制天数是经纪人一口气喊出来的——周期太长，实在难忘、电影节时每天的看片量是2-3部还是3-4部？

周迅的声音夹杂其中，贡献出蘸辣椒面的芒果和双层巴士，还有电影节。她嗓音沙沙的，至今承认自己记性不好，说话急了或者太快的时候还是打磕巴。

6月中，第26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举办，14部电影入围主竞赛单元，周迅是评委会委员之一。这不是画面是连续的情景、经历和体会，可讲述的东西强于其他事件：来自世界各地的电影人住进同一个酒店，每天像上课下课那样，有专门的时间看电影。周迅最喜欢的部分是“大家集体看电影，而且不能迟到”。

看片之前评委会主席先给大家开会，讨论评审方式。怕时间久了感觉会消失，这次评审的方式是看完一部分影片讨论一次，再看几部再做讨论。那几天里，她每天看三部电影左右，记笔记。她说自己平常看电影也挺认真，表演不吸引人就比较难进入，她觉得这个是职业病，可能比普通观众的需求——周迅在此处强调：“不是要求，是需求”——要更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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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是特别突出的电影，否则都会有讨论，评审的审美、文化背景和感兴趣的主题都不一样——“这件事情没有准确一说”，这个时候就得评委会主席做决断。对她来说讨论也挺有意思，但是相比看电影要纠结很多：“因为你评出来的影片也好、男女主也好、摄影也好、剧本也好，对从影人来讲虽然奖项不是目的，但是这也是一个阶段的鼓励。”责任很大，过程里微信都不能回，很严肃的一件事儿。

周迅上次做评委还是9年前，在北京国际电影节。“进入行业（一定）时间可以做评委，作为演员来讲说是一个经历。不是说它有多重要或者是不重要，我觉得也没有什么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也没有什么东西是一定非常不重要的，这个经历里边你可以知道自己的喜好，或者是哪一part对你来讲没那么擅长。”

“重要”和“不重要”是她这天应用量很大的词汇，“不重要”的数量明显多于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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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切换到下午的拍摄。给杂志拍照是她喜欢的事，创作的一种：穿什么样的衣服、长发或者是短发，红色还是蓝色，都有不一样的感受。对演员来说拍摄有个主题，就像拍戏有个故事：“今天的故事是线条，复古的装扮、色彩，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动作，你尽量去做那个事儿。”合作多年的摄影师令她信任，“从他镜头里看到的和我自己想要的那个角度可能是不一样的，我就听他的。”

画面里，让周迅成为“周迅”的东西，以及所谓“表现力”，不来自于脸庞的样貌是否依然年轻，肢体表现大于样貌，神态大于肢体。这张脸上的神态多年未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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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所有可查记录显示，周迅于1991年主演《古墓荒斋》踏入娱乐圈。媒体在报道里写她“16岁出道，在剧组长大成人”。截至目前，周迅作为演员的工作年限是33年，这个数字在这天晚上被简略的说成30年。她说，我已经工作兢兢业业工作了30年了，也希望有一点我自己的时间。

作为演员的周迅工作放缓很久了，今年、去年，她在剧组的时间不多。去年她主演的电影《无名》、《涉过愤怒的海》和剧集《不完美受害人》接连上映，其实拍戏的时间是更早以前。

但事情的逻辑不是为了休息放慢工作。“可能现在时代的速度太快了，大家希望不断看到你的东西。”

周迅确实也交出了更多：工作室微博有了新的tag#周迅自在人间#，向影迷分享日常，每月一度。她的日常有时相当日常，今年还能看到她在拍摄现场置身于人群之外，甩着过长的袖子蹦蹦跳跳——像个无所事事的小孩，心理年龄不该超过10岁。这是49岁的周迅的一种样子。

但表演是另一回事。谈论表演时的周迅是另一种样子。

她声称自己从小就没有对角色的期待——凭喜好想象或者凭经验规划出一个角色，对她来说没有意义，这不是周迅的方式。周迅的方式是看到什么剧本、看自己的感受。就像厨师不做饭是不行的，作为演员不演戏是不行的，她和她的小团队一直在看剧本、做讨论：“请大家要知道我们没有放慢脚步，而是作为周迅这个演员，我可以跟观众朋友们分享什么，这是我认为非常重要的事情。”这是周迅作为演员的责任，她把这看得很重。

“作为我、周迅、演员，能触动到我的，我才愿意分享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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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这个年纪，演什么除了触动又多了一重考量因素：过去的周迅演不了《涉过愤怒的海》，现在的周迅也有演不了的东西，“不是说我小时候演不了（一些角色），而是我到这个年纪没有办法去演，这跟老没有关系，是心理上没有办法去进入那个故事了。”同样是曹保平导演的电影，出演《李米的猜想》时，她很轴的觉得人没有多面性，到了这个年纪能理解人性的复杂了，才能演《涉过愤怒的海》。

“时间过了，你就会有一些东西长出来。”周迅靠墙坐着说，“不强求、不放弃，顺其自然”。

周迅作为演员的另一个责任、职业道德是提出自己对人物的疑问。

这一年演员周迅罕见的在网络上经历了讨论，她内心平和，因为讨论里很多东西和戏本身无关。她想把演员的职业责任和工作模式分享给大家听，跟网上那些东西无关：

——如果你熟悉这个行业，任何一个剧本都是要讨论的。有导演的意见，有演员在实际表演中的意见。“所有创作者都可以有他们的观点”，这些东西组合在一块，由导演交给编剧，接下去是导演和编剧讨论的范畴。

演员周迅自认，“我作为演员还是非常努力和认真的，在我前半生。”这几年关于表演的另一件事是，她有了主动想做的内容。这不来自于“周迅”想演什么角色。

她看很多社会新闻、纪录片，这是从小的兴趣。大概10年前，她从新闻里知道了阿尔兹海默症。人的记忆开始消失、机能开始丧失，如果家里有那么一位老人，整个家庭的形态都会转变，这是很无奈和不可控的事。几年前，综艺《奇遇人生》里又有几个策划可选，她去日本“进入”了这样一个病人家庭。事情里幸运的一面是，这个家中随疾病而来的是正向的东西：家庭关系反而因此更紧密，人的身份和责任更凸显。

然后这种疾病成为一个创作主题，她想呈现一个“乐观的，但是又不隐瞒的东西”。演员做的事情里有了大于表演的东西。周迅承认社会里苦难那一面非常真实，同时她知道，化烦恼为力量那一面也是真实的。

她讲了一个黄渤做的综艺，《忘不了餐厅》，通过经营餐厅的模式鼓励阿尔兹海默症初期的老人回到社会，以节目的方式让社会大众关注和了解这个群体。这个是非常良善的选择。周迅说。她也了解、体会，然后选择比较温暖的那一部分，期待它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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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演戏的时间，周迅用在哪里了？

她说了一段很长的话解释自己想做的事，又在对事情的描述上卡住：16岁之前我是一个最基础的人，因为职业和幸运变成大家知道的人，开始了自己喜爱的职业，一个剧组一个剧组创作不一样的角色。到了一定时候，突然有一天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最基础的人，有自己面对这个世界的最直接的……

周迅和记者，也是和自己讨论，想找到一个尽量准确的陈述方式。“可能现在也很难很直接，因为我这张脸大家看得到对吧？可能我看不到很黑暗的那一面，也不是社会或者生活的最真实的部分。我的意思是，比如说《很高兴认识你》我希望去这样，但还是有节目组，虽然我们已经非常的坦诚了，但还是有一层东西在那”。

这天的周迅对过去的总结，佐证了媒体报道里那句“在剧组长大成人”——创作角色不是看完剧本背完台词就行的，脑子里每天都在想这个人的时候，回不到正常生活；工作完了留下一两天，跟世界不接触。她希望自己完全不是一个演员，一个所谓的明星，在这个年龄段能有一些自己的生活。

最终她把这件事的表达为：“希望去接触最本真的生活”。

《很高兴认识你》是一档录了三季的综艺，由周迅和阿雅主导。她不喜欢说“体验生活”，但三季里，确实看到了各种各样不同的人：听自己声音的人，从任何地方来到大都市的人……

今年这一季是回到家乡的人。周迅的体会是，人回到长大的地方是最自然的，跟小时候的同学朋友接触，自然会回到那个时候说话的语气，比如话痨的陈建斌、可爱的许知远。她在自己的老家衢州哭了。这几年周迅回衢州的频率很高，哭是因为她小时候的电影院一点影子都没有了：在我这个年纪得面对失去，不是悲观的，是常态，不只是我这个职业，任何一个职业的人。

她想做的事这个节目是实现方式之一，节目里接触不到的她自己去接触，以前没有做过的事都希望感受一下：徒步、游泳，还买了攀岩鞋，攀了一两次。

工作和生活周迅没想平衡，目前总体而言工作的比例更多，但两件事不分第一和第二。走一步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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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不完美的她》时，周迅问惠英红，怎么看女演员的衰老。惠英红给她的回答是：很庆幸我还没有死，我还可以有生活——“人不是到了80才会死，可能十几岁就死了。该庆幸的是你还没死，你还能感受这个世界，那就珍惜。”

现在她把这句话用在自己身上。50岁的前不久，周迅说，“我很幸运我还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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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大于衰老，于是剩下的是一些很实际的东西：健康很重要，她要照顾好眼前人，父母、好朋友、同事们；没有啥事儿过不去，也没有啥事是解决不了的，坦诚的说出需求，不想做的就不做，做的成做不成努力就好；要学会欣赏生命里发生的好的和不好的事情，每个年龄都有自己要面对的“接受”和“不接受”。

她举例子，“今天早上起来我还觉得这是北京最好的时候，不好的事同时存在的，（天气）好干，早上起来眼睛肿成一个缝，我就想‘哇，要拍照，咋办？’。昨天晚上11点就睡了，也没吃晚饭，该做的我都做了，但是眼睛还是肿。”

“对当下的你来说有哪些标签或者印象该换了吗？”记者问。

“她都不知道自己有啥标签”，小团队的女孩在旁边给她举例：演技很好、灵动、个性上面比较古灵精怪，i人什么的；比如以前说你认识这个世界就是靠谈恋爱和拍戏，时尚的标签是……

周迅说，那也是事实。

周迅说，再给我来半杯，我想一想这个标签这件事。

“你年轻的时候真的很害怕采访吗？”她想事的时候，记者又问。周迅说，我跟你讲，我最矛盾的是除了在拍戏现场我可以放开，其实别的地方其实我都是很上不了厅堂的一个人。

过去周迅可能并不完美——除了可应用在表演和外貌上的、一切美好的形容词之外，她真实的很多面都给人看到、用在角色里，或者说——角色里的人的生命轨迹真实的作用在她身上，成为她一段时间的生命状态。这被认为是危险的，但奏效程度令她成为一个独特的、不可替代的演员。不完美的周迅，标签来源包括她的恋情、她的声音、她的手、她脾气轴、性格粗放、讷于言…….

现在，接近50岁的周迅决定这么回答这个问题：“那可以是不需要换吗？”她说。然后对答案进一步补充：或者是为什么要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