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猫》中,最令人难忘的是第三只猫的形象,尽管它并不受人喜爱。从它进入家门到最终死在邻家的屋脊上,它总是保持着“蜷伏”的姿态。这种形象在我回顾它的经历时,始终挥之不去。“冬天的早晨,门口蜷伏着一只很可怜的小猫……”它在门口蜷伏,渴望温暖和庇护。尽管在家里不受欢迎,它仍“伏着下去”,常在家人晒太阳闲聊时蜷伏在母亲的足下,渴望陪伴和爱抚,然而却什么也没有得到,于是它变得更加忧郁,不再捉鼠,终日懒惰地伏着,吃得胖胖的。这些蜷伏的描写,勾勒出一只忧郁、渴望安抚却无人问津的猫的形象。这也为后来“我”对它的惩戒埋下了伏笔。当“我”误以为猫吃了鸟而用木棒打它时,它悲楚地叫了一声“喵呜”,这一声包含了多少莫名其妙、不明所以和疼痛伤心!作者用终日的“蜷伏”和一声“喵”为我们勾勒出第三只猫的形象,简单的描述却形成了巨大的张力,让我们更加感受到这只猫的无助和无奈。
郑振铎在《猫》的结尾说:“自此,我家永不养猫。”“永不”一词不仅表达了作者对曾经美好记忆的丧失和痛苦,更显示了作者对错怪猫却不能补救自己过失的苦涩。“永不”是对心灵的磨难。文章开头提到“我家养了好几次猫,结局总是失踪或死亡”,对三只猫或主动或被动的离去,作者感到“一缕辛酸”,到后来的“怅然”、“愤恨”与“诅骂”,于是“我家好久不养猫。”似乎不养猫,就可以避免这样的痛苦。这种痛苦源于快乐的丧失,是人之常情。然而第三只猫的离去是因为“我”的误解,因此作者心生愧疚,这是痛苦的愧疚。这种无法言说的愧疚才是巨大的打击,才是人之磨难。
“永不”是人性的写照。只有不养猫,才能避免再次主观臆断犯错的可能,人的趋利避害尽显无疑。更重要的是,这里作者带着对自己内心的关照,最后的“永不”似乎带着对自我的惩戒的味道,写出了人性的复杂。对前两只猫的爱美嫌丑,对第三只猫第一印象之后的主观臆断,所有相关的恩恩怨怨,都随着这“永不养猫”和从前的一刀两断。
文章中最触动人心的是作者的悔过。作者用了两段文字来忏悔自己的过失。他先是统称自己的后悔,他的“妄下断语”和猫的“无抵抗的逃避”将这种悔恨推向高潮,作者不禁感叹这些“都是针,刺我良心的针!”强烈的悔意浸于字里行间。但这还不是最痛心之处,最痛心之处是我的痛苦无法补救,是无法言说的。因为猫是不能说话的,猫也是无法听到我的“表白”。这种不可语之的情绪是最折磨人的,鲁迅在《风筝》一文中也曾写到过这种情绪,他为幼年时候自己曾经弄坏弟弟的风筝,成年之后道歉,然而对方并不记得了,使得他的道歉和陈压心底的多年悔恨变得“无处安放”。“我”对猫的不可言说的“表白”也是如此,即便这只猫没有死,我有机会对它表白,“但它是不能说话的,我将怎样地对它表白我的误解呢?”作者这一问,实际上流露出了种焦虑,这种焦虑、悲哀是“五四”之后中国知识分子普遍具有的一种情绪。
《猫》这篇文章写于1925年,这一年,“五卅”惨案发生后,郑振铎与叶圣陶、胡愈之等人创办了《公理日报》,揭露帝国主义的暴行。同年,他参加发起“中国济难会”,并与郭沫若、茅盾、胡愈之等人签名发表《人权保障宣言》。不难看出,《猫》这篇文章并非仅仅叙写了“平平淡淡的家庭琐事与脉脉温情中轻笼的哀愁”,更是带着血与泪对人性深刻的剖析。
其实,文中的第三只猫象征了一切微小生命和弱势的人们。他们经历悲惨,“蜷伏”地活着,遭遇苦难,只能悲楚地“喵呜”一声。作为有良知的知识分子,郑振铎对弱小的生命和人们充满了同情,深切同情他们“无抵抗地逃避”,最使人感到悲哀的是,他们最终命运是死在邻家的屋脊上,如若真的有机会向他们悔过,他们也是“不能说话的”,他们也不能理解自己遭到的苦难和冤屈,让忏悔者无处表白,这种对遭受苦难的弱小者,对于底层挣扎于黑暗的人们的“不能语之”,才是郑振铎这一辈知识分子最最悲哀之处。
郑振铎写猫,亦是对人的写照;对猫的愧疚,亦是对人充满悲悯。读罢《猫》,从欢喜到悔恨,从自责到愧疚……复杂的情绪纠缠,无法说清。木心说:“生命是什么?生命就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 我想,这便是读完《猫》之后许多人生发的感慨,面对那些弱小的生命,怜爱却终将失去,愧疚却不可语之,希望永不相干却不能够……凡此种种,竟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