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徐震的首次西藏个展《全球包浆,山水灵光》展览中的一幅作品《这些看起来对我没有任何好处。竞争性冥想。》。
在今天,我们如何获得对未知世界的认知?通常情况下,我们会在搜索引擎中输入关键字,以获得不同电子设备界面为我们提供的二手经验——有时候是高度同质化、趋于“标准”的视觉材料,无论它们是以文字还是图片的形式呈现。当我们在Google图片上搜索“冈仁波齐”(Mount Kailash)时,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系列拥有近似角度的“标准照”,它们被封闭在Google界面的网格中,并以相似的网格化的方式塑造着我们对“冈仁波齐”这一意象的认知。
《无限——冈仁波齐》,2024,水墨绢本。在作品中,徐震描绘了搜索冈仁波齐峰的网页界面。
在Google图片上搜索“冈仁波齐”(Mount Kailash)。
实际上,冈仁波齐峰是四个古老宗教——苯教、印度教、耆那教、佛教共同的圣山,同时也是藏地最重要的神山之一。信徒们会在朝圣冈仁波齐峰时进行转山(即沿山脚绕行)的仪式,藏传佛教认为,以冈仁波齐为中心展开的群山组成了一个天然的坛城(又称“曼荼罗”),在转山过程中,冈仁波齐会向朝圣者展现出处在无限变化中的庄严景象,与沿途的各类圣迹与典故一同赋予转山者超越性的时空感觉,宛如体验了一次从今生到来世的漫长过程。
谢旺霖所著的《转山》。
这并不是说,线上的、数字的冈仁波齐是没有价值的,或者说只有去往现场,我们对冈仁波齐的体验才能成立。而是说,我们正处在线上-线下互相作用,真实与虚拟互相交错的技术现实中:我们的知识体系与世界观是在数字技术的随机性与宗教精神的稳定性之间徘徊的,我们必须用新的方式来凝视冈仁波齐,以至于重新看待我们与世界的关系。
艺术家徐震的首次西藏个展《全球包浆,山水灵光》展览现场。吉本岗艺术中心,2024
山水还“灵光”吗?
由策展人鲁明军策划的艺术家徐震最新个展项目“全球包浆,山水灵光”,其举办地吉本岗艺术中心正由拉萨地区现存唯一古坛城建筑改造而成。除了以西藏切入点讨论东西方文明在现代历史中的话语权争夺之外,本次展览关注的另一重点是如何以山水精神回应今日技术现实下的问题。
上图:艺术家徐震的首次西藏个展《全球包浆,山水灵光》展览现场。吉本岗艺术中心,2024
下图:《山水》系列绘画,《松峰叠嶂图(视角海拔114.14千米)》,2024,水墨绢本。
本次展览是徐震在近年个人项目中罕见地使用单一媒材的尝试,四组水墨绘画作品的题材分别源于Google搜索藏传佛教与藏地史前遗址的结果页面、Google地图中的高度在380千米(行星视角)的青藏高原俯瞰地貌、比利时漫画家埃尔热(Hergé)漫画集中的《丁丁在西藏》、好莱坞灾难片《2012》中的西藏以及在不同文化中被赋予不同意义的“禅画”等,这些水墨绘画被煞有介事地装裱起来,并仪式性地悬挂在吉本岗艺术中心的神殿建筑内部,从而形成吉崩岗拉康内部空间(以及附着在空间中的图像)的镜像参照。
艺术家徐震的首次西藏个展《全球包浆,山水灵光》展览现场。吉本岗艺术中心,2024
在徐震看来,中国画及其精神可以看作是一种文化上的新能源,是调和全球化“包浆”(被技术、想象、道听途说反复叠加后的混沌景象)一切的现实的尝试,中国画在此便成为“一种特殊的技术形式,对西方将自然视为可征服、可利用对象的技术观点形成对冲。”
上图:艺术家徐震的首次西藏个展《全球包浆,山水灵光》展览现场。吉本岗艺术中心,2024
下图:《界面——无量光佛,唐卡》,2024,水墨绢本。
从“激情”到“界面”
对着“屏幕”写生
简单地说,在“全球包浆,山水灵光”中,徐震就是用水墨去对今天的一个主要现实,即“屏幕”展开写生。在2023年的个展项目“漂流点赞,街头抽表”中,徐震就曾表示,传统的绘画在今天的现实之中是完全过时的。早在2021年,艺术家就开启了“激情”系列绘画创作,描绘的对象便是通讯软件的对话界面(主要是微信和iMessage),聊天窗口中的具体文本信息都被隐去,只留下聊天上下文与艺术家彼时情感的投射(这种情感投射又在作品图注中以物理重量参数造成某种荒诞“实在”),后者最终以类似抽象表现主义式的视觉表征最终呈现在观众面前:一些由蓝色、绿色、灰色色块组成的团块。
在随后的“信号”计划中,艺术家向众人大量赠出“激情”系列绘画,并提出要求:对方需要在收到作品后在自己的社交媒体平台上发晒出作品图片。此时,所有人——艺术家、获赠者以及围观者的手指持续地在屏幕上滑动形成绘画动作,并让点赞与转发成为“笔法”与“结构”的集体操演。
艺术家徐震的首次西藏个展《全球包浆,山水灵光》展览现场。吉本岗艺术中心,2024
徐震在此前的采访曾表示:“今天的艺术家面临的挑战来源于技术带来的生理依赖。但是在被技术蹂躏过后,你应该获得自己的角度,你天天看手机,几米之外你就能看得清一块颜色的纯度,你的敏锐度跟以前是完全不一样的。绘画应该去积极地匹配这个一切都发生了变化的世界,而不是像被泥石流冲刷一样被迫往前走,这就是我工作的角度。”
新的“绘画”将不仅仅是一个人在一个界面或者载体上涂绘一些材料的动作,它将是超越绘画的行动。与其说“激情”系列是绘画,不如说它们是以绘画的方式去展现这个时代的视觉表征。于是,在2024年的《徐震:生态作为媒介》中,艺术家呈现了水墨系列的最新实践成果,在《山水⸺饮料 (北京颐和园排云门前十二属相石) 》(2024)和《山水⸺异形 (173cm - 131cm) 》(2024)中,西藏水墨系列的早期形态已经出现,只不过这个时期的水墨作品中的画面内容倾向于艺术家对于“异形”系列的演绎,但这正是徐震将关注点集中到以中国画对冲技术“包浆”——特别是附着在屏幕上由像素构成的数字图片的转折点。
上两图:《徐震:生态作为媒介》展览现场,2024.3.30-5.18,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图片由没顶公司提供
下图:《山水⸺饮料 (北京颐和园排云门前十二属相石) 》(2024)
像素皴法,屏幕涟漪
“西藏在全球化现实中被不断强加了过多的意义,一方面是一处超越资本主义现实、被理想化的香格里拉;另一方面,它也越来越可消费化和商品化。这是一个非常矛盾的现实。”在徐震看来,来自中国传统的“山水”是这种商品化的对立面,它强调人类与自然之间的联系,而不是单纯地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所以即使是在《丁丁在西藏》这样充满“友爱”色彩的漫画作品的背后,仍然是西方长期对于西藏,或解决西方现代性危机的文化幻想。正因如此,在强调“控制”和“效率”的当代社会,注重捕捉神韵与“气”的山水画可以起到平衡的作用。
艺术家徐震的首次西藏个展《全球包浆,山水灵光》展览现场。吉本岗艺术中心,2024
艺术家的行动便如同使用山水剥开浆膜,为全球重新开光,在屏幕内外重新掀起灵光(不止于本雅明式、犹太教式的“aura”)的涟漪。徐震说:“我们需要不断发明新的参与方式与模式,承认多种技术的混合,数字和精神会以某种方式汇合。”他将自己的中国画创作语言定义为一种“像素皴法”。不同于通过笔触与墨色模拟山石纹理与层次的传统皴法,徐震的像素皴法描绘的是通过软件生成的分层图形。这让他的作品呈现出一种特有的中性风格,同时还呼应了波普艺术批量复制的观念。
《丁丁在西藏》,2024,水墨绢本。艺术家对水墨的运用使得这种基于漫画的叙事性被中断,调整了观众的观看体验。这样的转化,揭示了在不同文化与艺术形式交汇中所产生的张力与探索。
“中国画中特有的意境,模糊了对象在数字世界的标准化和单一性,在媒介传统上起到了重现微妙、隐藏和暗示的作用。”水墨画这种强调流动性和对“气”的表达的媒介,成为重新激活这些物体——恢复数字化形式中可能被削弱的精神深度的方式之一。“可以把中国画的这种微妙、细腻的特点理解为对数字时代快速、简化的抵抗。也是在用另一种时间节奏对待这些图像。”
《丁丁在西藏》,2024,水墨绢本。藏传佛教、希望人物、中国水墨画等三种不同文化的混合增加了绘画作为媒介的戏剧性,呼应着当下外部世界多元无序的现实。
传统文化与数字技术的深度融合
在“全球包浆,山水灵光”中,我们还可以从作品中体会到传统世界与技术现实的错位映射,或者说,一种“不似之似”。例如在《无限——佛(七十尊佛像)》(2024)中,原本在唐卡画中象征宇宙秩序与精神连续性的网格结构与艺术家复制网页界面网格的动作替代,后者是数字时代精神符号的标准化体现。但同时,大数据的无限性与唐卡艺术中纷繁复杂多样的佛像之间确实又有某种相似之处。在《界面——龙担虎头骨》(2024)中,化石成为连接此时此刻与远古的神圣之物,科学研究与神秘信仰之间互相作用形成张力,以此彰显生命与非生命存在(自然)之间的共生关系。“化石引入了过去、死亡和不变的元素,是古代生命形式的残余。对化石的描绘为中国画这种传统的自然表现带来了不同的视角。”这也是在深层时间(Deep time)中超越人类历史的思考。
《无限——佛(七十尊佛像)》,2024,水墨绢本。艺术家在这件作品中以网络搜索佛像的图片排列,描绘出属于当代的“千佛图”。
“古人的游山水,在今天可能就是在屏幕上滑动手指。在谷歌地图里你无需亲临现场,即可接触到各种各样的风景,这与传统中国艺术家与自然的直接接触形成鲜明对比,更超越了物理空间的限制。它实际上也让我们更广泛地探索到了一种传统山水画家原本无法抵达的形式和视角。”徐震认为,通过数字技术重新诠释人类与世界的关系是一项复杂而多层次的行为,它非但不是将传统文化与数字技术相分离,反而是试图使其深度融合的探索。
《界面——四尊佛像》,2024,水墨绢本。
山水:生活艺术的传习
在吉本岗艺术中心现场呈现的作品中,当属“开悟”系列禅画最为“冒犯”。在中国传统绘画体系中几乎“不入流”的禅画,漂洋过海在日本发扬光大。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禅画试图追去的超越物质世界的顿悟再次漂流,最后在美国“再次伟大”。以铃木大拙为代表的日本禅师深刻地影响了美国极简主义、偶发艺术以及观念艺术的发展。同时,“禅”也在流行文化中逐渐与心灵鸡汤合流,逐渐变成一种混杂的意识形态。
《开悟》系列禅画,《这些看起来对我没有任何好处。竞争性冥想。》,2024,水墨纸本。艺术家从全球新闻媒体中选取了与佛教相关的漫画,并用禅画的方式描绘。全球化媒体角度的漫画内容与几个世纪来的禅画传统合二为一,相映成趣。
徐震的“开悟”系列调取了“禅画”的结构,并结合新闻媒体漫画的形式,对专业媒体与全球资本主义参与改造精神传统的现实进行讨论。对于部分现场观众对于“开悟”系列是否存在对佛教不敬的质疑,徐震说这个系列实际上就是一种“辩经”,“你不同意,就给出反馈,这样就可以形成对话”,一方面,“开悟”系列具有“类似顿悟般的精神修行感”,另外,亦是更重要的一点在于,“对禅的简单和直接使用同时也可能带有欺骗性,它也许掩盖了本来事物的复杂程度,而用一种简化的理解终结了对象。这些作品提出了对简单本质的质疑——它是通往启蒙的真正道路,抑或仅是另一种控制形式、一种以禅宗般的清晰为幌子掩盖世界复杂性的方式?”
艺术家徐震的首次西藏个展《全球包浆,山水灵光》展览现场。吉本岗艺术中心,2024
在《艺术与宇宙技术》一书中,哲学家许煜这样说道,“有些人可能会说,在今天回归山水只是为了补偿工业和都市生活带来的挫败, 逃向‘虚拟现实’,就像古代人逃到作为闲暇之地的乡下……因为山水的根本问题既不是隐士主义,也不是“生活体验”,而是生活艺术的传习 (apprenticeship of the art of living)。”
《艺术与宇宙技术》许煜著。
当被问及在藏地的创作与沉思为自己带了什么,徐震这样说到:“艺术和创造力是面对无限时的坐标和偶然性。”借“全球包浆,山水灵光”,徐震从西藏出发,最终将其思考的广度与深度拓展至我们所有人都需要面对的紧迫现实。
上图:艺术家徐震的首次西藏个展《全球包浆,山水灵光》展览现场。吉本岗艺术中心,2024
下图:《界面——龙担虎头骨》,2024,水墨绢本。有外星童话寓意着古代的虎头盖骨化石,圣诞老人悬浮在空中的科幻飞船上。介绍是一种解释和理解事物的工具。艺术家强调远古化石的灵性和未知,使用人物绘画的方式并设置了科学与神秘性的关系。
徐震:全球包浆,山水灵光
时间:2024.09.22 - 2025.03.31
地点:吉本岗艺术中心
拉萨市小昭寺路与北京东路交叉口东北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