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吉崩岗拉康被重新设计为吉本岗艺术中心,二层的室外咖啡厅,在这里看得到远处的山脉。
一个傍晚,我们和建筑师夏于钧开启了一场长达一小时的对话。在上海这座城市中,人们对于时间的概念总是很固定,因而当听到晚上九点,拉萨的天空还很明亮的时候,我们不由得感到惊异。这当然不是对自然现象感到奇怪,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古老又当代生活模式的艳羡,以及对远离所谓常规时间范畴的希冀。尽管对于夏于钧来说,这只是在吉本岗无数个日与夜中寻常的一晚。
夏于钧在吉本岗艺术中心。
吉本岗之上,
有一座能眺望远方的楼梯,
不论从哪边侧耳聆听都能听见,
那动听的风铃声。
——传唱于拉萨的古老歌谣
夏于钧在工作中。
晚上九点半,刚结束一天工作的建筑师夏于钧还能看见天边的火烧云,鲜艳而热烈。因为在建筑施工现场长时间的体力与脑力劳动,他的心脏有些不舒服。即便已经扎根在西藏七年多,身体仍旧会时常提醒他这里的与众不同。在高海拔的西藏,天总是黑得比其他地方晚,也亮得比其他地方早。
2017年,在拉萨市城关区文物部门启动古建筑“吉崩岗拉康”的保护性修缮与改造工作的契机下,夏于钧从上海搬到拉萨。在此之前,他在每个工作的空隙都会跨越5000多公里,在这里待上整个假期。那时,他与很多人一样,抱着对这片古老土地的好奇,像一个背包客,或者偶来采风的研究者。双脚走过的路越多,夏于钧越发现在这个神圣的地理空间中,不仅有壮美的大自然,更孕育着伟大的哲学与宗教文化,它们共同凝聚成为藏地璀璨的人文精神。
吉崩岗拉康是一座始建于清代、西藏现存唯一保存完整的坛城制式建筑。以神殿为中心,向外延伸出内廊、外圈两重回字型空间,与拉萨古城的秩序相呼应。“吉”(Je,རྗེ་)是对藏传佛教格鲁派高僧宗喀巴大师的敬称,“崩”(Bum,འབུམ་)是藏语的“十万”,“拉康”(Lhakang,ལ་ཁང་།)则是神庙、佛殿的意思。
吉本岗艺术中心的模型。
“一片漆黑。”夏于钧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入到吉崩岗中的情景。而在一片漆黑中,仿佛能够听到风铃响起的声音,它穿古越今而来,在脑海中无比清晰。“我要留在这里。”在来自古老文化的感召下,夏于钧不再是一个短暂停留的外来者,而是扎根于此的建筑师。他以专业的视角,身体力行地参与到藏地古老文化的发现与传承中去。
在漆黑的吉崩岗中,时间似乎停止了。
相比于“平地起高楼”,古建筑的修缮与改造有着巨大的困难。一方面,吉崩岗拉康在历史的动荡下遭遇过人为的破坏,也因为功能的变化被各种程度的损耗;另一方面,这里是有着藏地文化的结晶,壁画、擦擦(ཚ་ཚ་,脱模泥塑佛像),连同建筑结构制式都是珍贵的文物资源。如何延续传统的建筑制式?如何注入当代的文化语言?在传承西藏古老喜马拉雅智慧的同时,怎样将这里遥远又深厚的历史向世界诉说……都是吉崩岗拉康改造的必需命题。在正式进入到吉崩岗改造之前,夏于钧已经翻阅了很多国内国外的资料。在成千上万的照片中,依靠千百年没有改变的山的形状去辨认不同历史时期下的吉崩岗,以遵循与复原古老的建筑文化。
上图:吉本岗艺术中心二楼艺术咖啡馆。
下图:首轮政府修缮中,传统的“打阿嘎”夯土仪式。
在改造之初,其他人有过把这里变成茶馆、书店、酒店等诸多设想。2020年,政府最终与醍醐文旅以“古建公益再利用、共建公共文化场所”的方式达成一致,决定将吉崩岗拉康改造成为“吉本岗艺术中心”。由上海直造建筑水雁飞主持设计,夏于钧作为执行建筑师在拉萨与改造团队进行包括建筑结构,功能划分,水电系统等全方位的更新,灯光则由DLX驭韶照明设计,这个项目的落成的确汇集了所有人的心血。
2021年7月25日,改造后的吉崩岗拉康以“吉本岗艺术中心”的身份重新出现在世人眼前。同时,这个古老的空间也通过模型复原、多媒体呈现等现代化技术将庞大复杂的西藏建筑体系与雪域文化直观、鲜活地呈现给来访观众。
吉本岗艺术中心的公共教育活动。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们在这个能量场中全心全意的付出,它也在回馈我们。”在夏于钧的讲述中,2023年的燃灯日(这也是纪念宗喀巴大师的日子)一位来自上海的收藏家吴建磊先生联系到了醍醐艺术,表示他愿意将自己收藏的唯一一枚保存较为完整的擦擦捐献出来。而就在同一天,吉崩岗社区一位藏族老人欧珠先生,也将自己保存近20多年的所有擦擦捐献出来。这位老先生对于吉崩岗改造做出了“特别有正能量”的评价,“有圆满的功德,这些擦擦交给你们会保护得更好。”
由此,属于吉崩岗拉康的十万枚持寿宗喀巴擦擦重新回到了神殿墙体之中,并在2024年4月13日,以“聚沙成塔——吉崩岗拉康文物回归特别展览”的形式向公众呈现。在纪念宗喀巴大师的这一天,借由沉浮在历史长河中的擦擦的回归,汉族与藏族完成了一次前所未有的精神与身体的双重共鸣。就像吉本岗的风铃,声音响起,随着风,所有人都会听到。
吉崩岗拉康文物回归特别展览。
红红火火的唐卡,
米拉日巴的道歌,
彩绘的墙壁有一种淡淡的味道。
家乡是淡淡的黄,
它什么也没给我。
——吉本岗艺术中心,藏族小朋友写的诗
吉本岗艺术中心的模型。
“坛城是佛菩萨的宫殿,寓意完美的极乐世界。人到坛城是有一定距离的,我们都在寻找坛城的路上。”已经皈依的夏于钧用很简洁的语言向我们讲述坛城复杂的含义:一个漫长迂回的寻求真理路途,又被引申为转山、转水、转经。
吉本岗艺术中心的墙面。
坛城是抽象的,精神意义的象征。作为一座制式完美的坛城建筑,吉崩岗拉康在西藏的历史中却是一个具象且充满力量的存在,它的使命也始终与时代密切相关。16世纪的吉崩岗拉康曾是一座寺庙,在拉萨古城横纵轴相交的中间位置,建寺者希望以这座坛城建筑镇住夏季来自夺底沟的洪水。
18世纪,这里被改为一座五层佛塔,塔顶四角悬挂着风铃,传遍整个拉萨。到了动荡的19世纪,建造者把祈祷拉萨吉祥平安的愿望加诸其上,希望以宗教的力量抵御英军的入侵。之后现代化与工业化席卷而来,变电站成为其主要功能,这栋建筑也成为整个城市的能量中心。再后来,它又变成了“糌粑列空”粮仓,直至2015年。如今,这个经历了几百年岁月的建筑开始了它作为艺术中心的新叙事,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讲述着过往的藏地文明,这种思绪也向着未来更久远的方向行去。
吉本岗艺术中心中代表着历史和记忆的壁画。
改造后的吉本岗艺术中心打破了城市中常规的白盒子美术馆的状态,甚至有些喧嚣和嘈杂。它被夹在大昭寺与小昭寺中间,四周围绕着批发市场、小商品店。伴随着诸如“十块钱三双袜子”的由大喇叭不断循环播放的叫卖声,人们进入到吉本岗中。穿越由拉萨匠人手工打造的3000余件曼陀罗铜片组成的外廊,熙熙攘攘的人声逐渐在身后隐去。神殿温暖的灯光下,目之所及是距今两百年前的壁画,空气中的酥油味、香烛味,伴随着吟诵声将所有来访者包裹。“坛城外,坛城内,这就是拉萨自然的生活。”夏于钧认为西藏空间的包容性不在于隔绝,而是所有生活于此的人继续着当下的生活,同时包容着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
孩子们举着灯,在吉本岗艺术中心的空间中。
除了建成后本身空间中丰富的文物瑰宝,吉本岗艺术中心每年还会邀请不同的艺术家驻留创作,通过他们视角去发现与西藏的新的碰撞,去产生更动人的喜马拉雅智慧。
2022年,以抽象艺术著称的艺术家丁乙从拉萨出发,探访了位于日喀则江孜、始于明代的白居寺,近千年历史的夏鲁寺和萨迦寺,以及钦孜派壁画的集大成者贡嘎曲德寺,最终抵达珠峰,并以此创作了以西藏为主题的系列作品。这场近乎“朝圣”的旅程最终以展览“十方:丁乙在西藏”呈现在吉本岗艺术中心。2023年,艺术家杨冕个展“照见”、廖斐个展“形下寺”和蒋晟个展“八万四千年”先后呈现于此。2023年到2024年,吉本岗艺术中心邀请艺术家周力两次探访西藏,穿越自然山川,见识藏地文化,以四季为隐喻,表达生命的远征。近期又展开了徐震在西藏的首次个展......除此之外,大大小小的展览及公教活动也持续以吉本岗艺术中心为原点,向拉萨之外更广阔的土地输出着雪域藏地的能量。
“十方:丁乙在西藏”展览现场。
“西藏是充满生命力的,艺术已经融于藏族人民的日常生活中了。”夏于钧认识的许多藏族同胞都是天然的艺术家:有白天在青稞地里劳作的妇女,晚上回到家就能用面粉画满整个屋子;有白天是学校里的数学老师,到了晚上写粉笔的双手翻飞,编出美轮美奂的织品。“家家维米尔,处处拾穗者”,在西藏油画般色调中,劳动者与艺术家之间的界限被打破了。
“杨冕:照见”展览现场,CMYK-罗布林卡1750年白度母像唐卡。
吉本岗艺术中心不仅是古老文明的延续,也承担着公共建筑的社会责任,它就是拉萨当代文化的坛城。“几乎每个周五都会有中小学的老师带着学生们前来研学,美育也是教育的核心之一。”曾在英国生活与学习的夏于钧见过了欧洲享誉世界的教堂、博物馆,在他眼中西藏的寺庙绝不逊色。在西藏大学做外聘教师时,他也告诉学生们需要更加自信地去了解家乡的每一个佛塔,每一座寺庙。它们是什么样子?有哪些动人的故事?美育的启蒙,终究会在每个孩子的成长道路上种下种子,在未来的某一刻生根发芽。一灯传至诸灯,终至万灯皆明。隐没于拉萨闹市之中的吉本岗艺术中心,便是雪域藏地的一盏明灯。遥远深邃的风铃声中吟诵着古老的历史与文明,也将传唱至更加遥远的他方与未来。
吉本岗艺术中心的室内场景。
夏于钧说,拉萨的房子总是盖得很慢,也是一场关于自己的身体与精神的修行。采访最后,火烧云在天边逐渐变成浓郁的蓝色,又一个明天会早早地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