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之乡|对话黄印武:城乡平视是一种态度

乐活   2024-11-08 16:31   上海  

先锋沙溪白族书局是建筑师黄印武主持设计、施工的第一个书店建筑。他将一个已被废弃的、由村民集体使用的粮食加工作坊打造成丰富人们精神世界的书仓。图为由高耸的烤烟房改造成的诗歌塔。摄影:刘雅婷 




2003年,作为瑞士联邦理工大学的代表,黄印武来到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剑川县沙溪古镇,从驻场开展地方文化遗产修复开始,参与主持了持续近20年的沙溪复兴工程。这是一个基于文化遗产保护的综合性乡村可持续发展实践,在“阅读”沙溪的时光中,黄印武不断在了解和体会传统乡村的多样性和复杂性的同时,反思当代乡村的发展路径。他与团队所恢复的不仅是四方街和古村落的昔日繁华,还有沙溪村民失落了近一个世纪的文化自信。人们当然可以从“先锋沙溪白族书局”“诗歌塔”和“茶马古道文化体验中心”的空间品质里感受到这位建筑师扎实的营造技艺和对传统建筑的深刻认识,但更应关注的是,他在漫长实践中领悟出的乡村建设的多层内涵,和他用二十年深情陪伴赋予沙溪理想乡村的模样。




先锋沙溪空间建筑外观,这里可用于举办论坛、展览等活动。摄影:沈文瀚 




黄印武

上海交通大学设计学院建筑系主任

剑川县沙溪源乡村合作中心理事长


摄影:钱小华 




Q:

作为两届“乡筑未来奖”的评委,你对于乡建项目的评审标准和价值判断是什么?


黄印武:

由于计划经济时期的城乡二元结构体制,以及传统乡村的“熟人社会”等特征,乡村与城市在组织关系和运作方式上仍存在巨大差别,所以投身乡建事业的建筑师不能单纯从专业角度去“盖房子”,而应扩展自己的视野和格局,探究建筑在乡村究竟可以发挥怎样的作用?依据自我想象而勾画出的生活方式是否真的为村民所需?


在设置奖项之初,我提议“乡筑未来奖”从三个方面对乡建实践者做出引导:“乡筑建造奖”关注建造技术,通过作品对地方性建造的回应来判断其专业品质;“乡筑活化奖”强调作品与乡村生活的适应性,建成后能真正融入乡村,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乡筑共生奖”则突出作品对于乡村体系的重构潜力,适应城乡融合的发展趋势,不仅服务于村民,也服务于新村民,从而促进城乡之间的良性互动。三个奖项层层递进,其背后体现的是建筑师对乡村建设的认知深度。




黄印武近二十年来投身沙溪复兴工程项目,在他看来,沙溪的发展不仅仅是建设上的发展。在沙溪交通最为不便的自然村马坪关(图示),正在进行一种全新的乡村发展实践。




Q:

乡村建设是个宏大的话题,每位参与者都有自己的解读,沉浸于沙溪复兴工程项目近二十年,你心目中理想乡村的模样是什么?


黄印武:

我认为,乡村建设的理想状态就是要让它重新焕发活力,让人们有想要停留的欲望,并对它心向往之。换句话说,就是要实现真正的城乡之间的平等关系。到那时,城市和乡村只是人们对生活空间的选择,彼此并不存在优劣等级之别。



Q:

2001年,随着沙溪镇寺登街被世界纪念性建筑基金会列入“值得关注的101个世界濒危建筑遗产名录”,剑川县人民政府与瑞士联邦理工大学空间与景观规划研究所共同组织实施的“沙溪复兴工程”也由此拉开帷幕。作为一位留学瑞士,又进行过欧洲考察的建筑师,你为何会参与到这样一个项目中?


黄印武:

云南与瑞士有着十分相似的地貌环境,生活在阿尔卑斯山脚下的瑞士人在乡村可持续发展领域积累了大量宝贵的经验,这也是当时以瑞士联邦理工大学为主的国际团队之所以选择启动沙溪复兴工程的重要原因。沙溪作为茶马古道枢纽之地,拥有丰厚的人文历史传统和风景如画的自然景观,所以我们制定的乡村发展策略,就是通过激活历史文化资源来推动该地区的可持续发展。


早年我在瑞士留学期间,有机会去欧洲各地走访向往已久的建筑,而在游历的过程中,我发现许多优秀建筑就座落于乡村,所以对欧洲的乡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那里的乡村与城市之间存在一种平等关系,人们可以在两者间自由切换,而享受到的是同等的基础设施、公共服务和生活品质,只是空间环境有所不同罢了。机缘巧合下,我参与到沙溪复兴工程,扎根在彩云之南,也希望以“城乡平视”的态度,在这里塑造更为舒适自在、令人向往的美好家园。




先锋沙溪白族书局室内。摄影:钱小华




Q:

“文旅业”是乡村建设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一个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乡建项目势必会成为旅游打卡地,你如何思考在商业化和生活化中取得平衡?


黄印武:

我始终认为:要建设生活化的沙溪,而不是景区化的沙溪。然而,商业力量的介入并不是我们作为建筑师可以改变的,只能说自己怀揣这个愿望,也为乡建的后来者提供一种思路:乡村不应被打造为一个旅游目的地,而应是一个生活目的地。沙溪古镇环境优美,具有很高的旅游价值,但它的主体仍然是生活,不能主次颠倒,变成一个简单拍照打卡的网红之地。




先锋沙溪白族书局项目亮相第十八届威尼斯建筑双年展中国国家馆。




Q:

当一个古村落被很好地修复后,它是否也会遇到城市建设中遇到的“士绅化”问题,即原有村民外迁,真正居住者却是外来者,这是否会背离初衷?有何破解的方法?


黄印武:

如果把沙溪放在更长的历史进程中去思考,我觉得这些现象的发生也是正常的,不能简单地做价值判断。商业发展是社会经济发展的必然阶段,但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后,人们才能体会到这个地方的真正价值所在。当然,我们不鼓励“士绅化”现象,但它即使发生了,也要用平常心去看待。从我的角度来说,我希望所有与沙溪有交集的人都能形成一种共识,把它视为生活的目的地,共同营造生活规范,珍惜和尊重乡村的精神文化价值,那么事情就不会变得太糟糕。



Q:

中国的传统村落其实并非规划的产物,那么,在当代建筑师介入时,如何设定设计与原生环境之间的边界?你在设计中会采取哪些策略?


黄印武:

我认为,建筑师对一个地方的了解程度决定了他最终的设计品质。换句话说,他是看到一个具体的、孤立的物理空间,还是看到整个乡村的历史发展,甚至预见了它未来的可能性。从这个角度看,设计与原生环境之间的边界问题就不存在绝对的标准。作为乡建项目的参与者,你是希望单纯地完成一件能够落地的设计作品,还是希望它建成后能够被很好地使用,又或者对乡村未来的发展起到哪些真正的促进作用?所有这些前期的定位都会影响建筑师的设计策略。其实,沙溪复兴工程始终是进行时,外部的条件一直是动态发展的,我们也不断根据外部条件的变化来做出应对。


当然,行动往往比认知更难。当建筑师面对一个具体的项目时,很容易被他的惯性思维所影响。就像网络上的一句流行语所说的那样:“看似两个人在沟通,其实是六个人在对话。”谁都无法变成另一个角色,因为每个人都存在自身的主观立场,这是由他的经历和认知水平决定的。所以,如何真正跨越城乡之间的认知鸿沟,从而完成角色的转换,才是建筑师在乡建实践中需要正视的最大挑战之一。




国家方志馆南方丝绸之路分馆茶马古道馆。




Q:

随着沙溪镇面貌的改变,当地人的观念也在发生变化。这些改变给建筑师带来哪些启发性思考?与当地人打交道的这些年,你有何经验之谈可以与年轻建筑师分享?


黄印武:

我觉得我没有能力去改变谁的观念,而是给他们看到更多可能性。比如我们在一开始提出修复当地老建筑时,村民并不认同,觉得这些破旧的老房子没有任何价值,希望拆旧建新。但当他们看到“修旧如旧”的建筑空间丝毫不逊于城市生活环境,甚至还释放出巨大的旅游潜力时,他们的观点也逐渐发生了改变,开始自我反思,重新认识到历史文化遗产的价值。这实际上就是通过遗产保护修复的方式,帮助当地人恢复了他们的文化自信。



Q:

你也于2015年起,在沙溪镇周边的马坪关传统村落推动开发了马坪关陪伴式乡村发展项目。与沙溪镇相比,马坪关自然村所在的区域显得更普通,也更具普遍性。如何挖掘这类村落的可持续发展潜力?


黄印武:

与沙溪镇的乡村振兴方式不同,我们采用了另一种方式去构想马坪关自然村的发展路径:建筑师作为一种社会力量,以协助者的身分,引导、帮助村民,创造机会,对接资源,并提供必要的支持。在整个过程中,建造本身不再重要,而是把村民作为乡村建设的主体,并运用社区营造的方法来唤醒他们自身的内驱力。同时在我们的推动下,当地政府已经为村子修了公路,建造了基础设施,提升了公共服务,实现了村民多年以来的心愿。我们还组织村民外出学习,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帮助他们打开眼界,鼓励他们自己作出判断,提出想法,构想马坪关的未来蓝图。政府、村民、社会力量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各尽其职。尽管这个过程困难重重,但事实上,村民在我们的陪伴下提升了认知水平和主动性,这就有了一个很好的开端。引导当地的居民去主动营造自己的社区,让在地居民的利益最大化,这样对真正的使用者和当地文化所产生的影响反而更长远。




马坪关陪伴式乡村发展项目。







IDEAT理想家
一本献给“后iPhone时代”的纸质生活杂志,来自法国,100%大胆、100%不拘一格、100%雅皮、100%标新立异。领风气之先,与你分享色彩鲜明的当代城市生活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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