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 | 尹秀珍:刺天,在探索无限的过程中,始终不忘人的尺度

乐活   2024-11-13 17:40   江苏  

PSA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展览现场,尹秀珍作品,《刺天》,2024年,铝、钢铁,致谢北京公社 




继四年前在CHAT六厂(香港六厂纺织文化艺术馆)举办个展“补天”之后,中国重要女性当代艺术家尹秀珍于上周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推出了更具野心的大型个展“刺天”,艺术史学者巫鸿担任本次展览的策展人,一场围绕天与地、人和宇宙、内与外的讨论与想象就此展开。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天”具有多重含义:它既是物理意义上的苍穹,也是哲学层面的至高存在,更是人类精神探索的终极目标。在“刺天”中,尹秀珍以其独特的视角重访了这一古老命题,通过二十余件材料与形式各异的作品,将历史与当代、个人与集体、宇宙与微尘、物质与精神有机地编织成一幅跨度宏大的艺术图景,在回顾过往、聚焦当下的同时,又指向永恒。




艺术家尹秀珍在开幕现场。图片提供:PSA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 




刺天的意象:

空间装置的立体寓言



《刺天》,2024年,铝、钢铁,致谢北京公社 




一楼展厅的“刺天”组合是展览的核心,它由《飞行器》、《刺天》和《补天》组成,描绘了一个立体的空间寓言:从地面的农用手扶拖拉机,到城市的桑塔纳轿车,再到翱翔天际的波音747,人类文明发展的轨迹得以具象化。《飞行器》曾在2008年上海双年展中展出,勾勒出从农耕文明到工业时代的跨越,回望了共和国筚路蓝缕的历史进程。《刺天》将普通缝纫机针放大至15米高的庞然大物,以锐利的垂直姿态直指苍穹,化身为人类探索未知的意志丰碑。《补天》则以缝制的方式,将众多收集而来的旧衣拼接成一个破碎与修补并存的天幕,既唤起了中国神话中“女娲补天”的古老意象,又暗示着现代文明在开拓与破坏之间的矛盾。




尹秀珍,《飞行器》,2008年,穿过的衣服、不锈钢、木板、汽车、拖拉机,353×1592×1220厘米,第七届上海双年展“快城快客”展览现场,2008年,上海美术馆。艺术家供图。



《补天》,2024年,不同人穿过的衣服,致谢北京公社




整组装置让人想起英语谚语“sky is the limit”(天空是极限,意为没有界限),构成一种双重的隐喻。艺术家在讴歌这根巨针突破桎梏的同时,亦在反思 “人定胜天”的代价。这种看似矛盾的双重性恰恰反映了当代人类处境的复杂性:我们既是探索者,也是破坏者;既是创造者,也是修复者。




太空漫游:

人类文明的无限追问


从立足地面的机械到直指苍穹的巨针,尹秀珍揭示了人类对天地的探索意志。基于此,展览进一步扩展至对浩瀚宇宙的遐想与思索。通过一系列精心编排的装置,尹秀珍构建了一个沉浸式的“太空漫游”空间场域。六件作品——《声音塔》、《金喇叭》、《未知》、《隧道》、《黑洞1》和《黑洞2》,共同编织成一首关于宇宙探索的视听交响诗,引导观众在外在宇宙与内在世界之间展开深入的思考。




《声音塔》,2023-2024年,金属、尼龙丝袜,致谢北京公社 




《声音塔》以其独特的构型开启这场太空漫游。作品由一组不同大小的同心圆组成,形似宇宙飞行器,这件被尼龙袜包裹的装置本身及其投影酷似音频编辑软件中的声波图谱,传达“无声中有声”的理念。《黑洞1》、《黑洞2》与《隧道》构成了展览中的"黑洞三部曲"。艺术家巧妙地将物理学概念转化为人性隐喻:黑洞的不可逃逸性被解读为人类欲望的永恒困境。《隧道》中日常物件的集结恰恰凸显了当代生活中被我们忽视的"黑洞"——那些吞噬我们时间、精力与情感的日常之物。




《隧道》,2024年,黑色日常用品,致谢北京公社 




《金喇叭》位于一楼展厅的中轴线和中心地带,它不仅仅是一件单纯的声音装置,更是人类文明的一个隐喻性符号。艺术家别出心裁地选用“旅行者一号”携带的“金唱片”作为声源,暗示着人类文明的声音在浩瀚太空中的孤独漂流。喇叭表面覆盖的黄土来自华夏文明的发源地之一——黄土高原。黄土在声波震动下缓慢剥落,仿佛时间对人类文明的侵蚀,又像是宇宙尘埃的静默见证。艺术家对技术媒介的反向使用,如倒置的望远镜将眼前景象推远而非拉近,也提供了一个反思性的视角:在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我们究竟是离真相更近还是更远?




《金喇叭》,2024年,声音装置,致谢北京公社 




观众缓步靠近装置《金喇叭》的过程,仿佛穿越到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里的经典场景。行走在黑暗的空间里,身体仿佛失去了地心引力的束缚,漂浮于无垠的宇宙之中。发出声响的金喇叭就像一个神秘的引力源,让人如同趋光的飞蛾,不由自主地靠近。这一意象让人想起电影中那个在寂静太空中唱着“Daisy Daisy”的HAL 9000,以其伤感的机器之声,诉说着人工智能与人性的微妙关联。




《未知》,2019-2024年,互动参与性作品,电脑系统、3D 打印机、镜子、人脸微表情与情绪捕捉器 




当观众在金喇叭处望向展厅另一端的《未知》装置,空间的戏剧性得到了进一步升华。伫立于镜面的3D打印机,犹如电影中神秘的黑色巨石(monolith),成为连通人类与未知的界碑。这台当代的"造物主"把观众阅读时事新闻时的情绪数据转化为具象的“天体”,暗示着技术、人性与宇宙的三重交织。艺术家在《未知》中创造了一个不断变化的宇宙影像,观众可以参与其中,成为作品的共同创作者。在这里,库布里克笔下关于人类、技术与宇宙的终极思考,在当代艺术的语境中获得了新的诠释。




材质的诗学:

平凡物质中的崇高意象


这种对宇宙的思考,也延伸至日常材质与人类情感的交织。尹秀珍用物质的碰撞与融合探讨了物质的诗意与崇高,展现了艺术家对材料和形式的精湛掌控。




《蚊子》,2024年,影像陶瓷装置,致谢北京公社 




在“刺天”这组大型装置中,看似冰冷的金属装置因融合人们曾经穿着的衣物而获得了独特的情感温度。在《生命纤维碎片》里,当这些承载着个人历史的织物被浸入瓷泥,经过高温焚烧,衣物的物质形态消失了,但其中蕴含的记忆和情感如舍利般以另一种方式被永久保存。




《荆棘器》,2023-2024年,陶瓷、荆棘铁丝,致谢北京公社 




在《荆棘器》中,艺术家让对立的材质相遇:冰冷的荆棘铁丝与柔软的纱布绷带,在瓷泥的包裹下共同经历高温的考验。这场物质的较量最终在作品表面留下了开片般的裂痕,既粗犷又细腻,既冰冷又温润。原本意为阻断的荆棘在此转变成了一个接纳的容器。而在《尘的涟漪》中,玻璃的硬性与植物生命的韧性形成对话,艺术家通过在玻璃上开凿的孔洞,让生命得以在坚硬的材质中生长,创造出一个需要持续照料的生命系统。这种材质的对话不仅展现了物质的诗意,更暗示了生命与环境之间微妙的依存关系。




《尘的涟漪》,2024年,彩色玻璃 、植物、水果等生命体,致谢北京公社 




历史的衣物:

个体与集体的共同记忆


穿过的衣物是尹秀珍作品里反复出现的主题,作为身体的“第二张皮”,它不仅承载着个人的体温与记忆,更在艺术家的重构中成为连接个体与集体的重要纽带。




《行思 上海》,2024年,不同人穿过的鞋、针织袜筒,致谢北京公社与佩斯画廊。




《行思 上海》延续了艺术家2018年在银川当代美术馆的创作,探索了日常物件的转化潜力。艺术家收集了100双具有独特故事的鞋子,每只鞋都通过一条织物制成的长“腿”相连,汇聚成林。它们或脚尖着地,或脚步并置……呈现出不同的生命形态。鞋子作为“生活物”与“认识物”的双重载体,将个人的行走史与生活印记汇集成独特的社会景观,私人记忆也在此转化为公共叙事。




《1080口气在上海 PSA》,2024年,玻璃、人呼出的气、不同人穿过的衣服,致谢北京公社。




《1080口气在上海PSA》延续了艺术家在上海玻璃博物馆的《108口气》创作,将人类最基本的生命活动——呼吸,转化为可见的艺术形式。1080个玻璃器皿封存了1080次独特的呼吸,并伴有一件穿过的衣物,共同构成了一个庞大的"生命档案库"。这个数字的选择本身具有深刻的文化内涵,源自佛教文化中对“108”的诠释——象征着修行过程中需要断除的烦恼,而1080则暗示了“十个境界”中各自的修行过程。




《1080口气在上海 PSA》,2024年,玻璃、人呼出的气、不同人穿过的衣服,致谢北京公社。




借助这种“搜尽经历打草稿”的创作方法,艺术家既保留了物件的个人属性,又通过艺术转化赋予其新的集体意义,体现了艺术家对人类共同经验的深刻思考。




《迷鹿》,2024年,动物模型、动物标本、不同人穿过的衣服,致谢北京公社 




日常的哲思:

生活中的情趣与偶然


“刺天” 既有宏大的空间和历史叙事,又不乏极为简单和日常的观察。艺术家提炼出日常物件里的哲思与情趣,捕捉到时代的印记与生命的律动。




《偶然与必然》,2024年,摄影、录像、实物,致谢北京公社 




在《偶然与必然》中,一根普通的渔杆与墙角的划痕讲述了一个关于疫情时期的动人故事。作品中,用以开窗通风的渔杆在一次次动作的重复中绘制出了一幅独特的“墙角素描”。它完美地捕捉到了生活中那些看似偶然却又暗含必然的瞬间。墙角的划痕既是个人生活的微观历史,也是那个特殊时期的集体记忆的一个缩影。




《安全出口》,2024年,录像,致谢北京公社 




散落在展览各处的《安全出口》则以另一种方式诠释了生活的诗意。艺术家巧妙地将真实与影像的安全出口并置,创造出一个既现实又超现实的空间。这件作品由艺术家及其家人在工作室里共同完成,充满生活的趣味和亲情的温度,从90岁父母到3岁幼童,所有人朝向同一方向行走或奔跑,将建筑中最功能性的设施符号转化为一个充满人文关怀的意象。




《繁尘》,2024年,钢筋、各种粉尘,致谢北京公社 




在这场包罗万有的展览里,艺术家对规模的辩证处理贯穿始终。从宏观的宇宙探索到微观的生命观察,艺术家建立了一个跨越多个维度的思考空间。《金喇叭》中倒置的望远镜让观众体验到“旅行者一号”传回的“暗淡蓝点”的震撼:地球在宇宙中亦不过是一粒微尘。而《繁尘》则直接使用各种粉末构建空间,提醒我们“尘”的普遍性与根本性。这种宏观与微观的并置不是简单的对比,而是揭示了存在的连续性:每一粒尘埃都可能是一个宇宙,每个个体都既是尘埃又是宇宙的中心。这种思维方式既有东方哲学“一花一世界”的智慧,又包含了现代科学对宇宙认知的深刻洞见。


正如展览策展人巫鸿所说:“展览涵盖了从‘宇宙’到‘微尘’的连续维度,以当代艺术为媒介触摸这个大至极大、小至极小的辽阔场所,关键在于人的存在。”这段话准确地概括了展览的核心:在探索无限的过程中,始终不忘人的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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