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丁乙在西藏》展览现场 。
在往来熙攘的拉萨古城,吉本岗艺术中心成为人们触手可及的精神能量场。尽管远隔千里,我们仍能从与吉本岗艺术中心馆长盛立宇的采访中,窥见藏地文化与当代艺术间的褶皱。
“醍醐”联合创始人、艺术总监,研究领域为西藏当代艺术,先后策划有《佛化万相》(台北长流美术馆,2015年)、《发现喜马拉雅》(成都IFS,2019年)、《十方:丁乙在西藏》(吉本岗艺术中心,2022年)、《江河汇流、遍弘海内》(上海市历史博物馆,2023年)。盛立宇本科毕业于复旦大学、日本早稻田大学并获双学士学位,后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复旦大学分别获得硕士、博士学位,并在2021年联合创立了西藏第一座古建筑保护性改造而成的美术馆——吉本岗艺术中心。
我们的出发点,本质上只有两个字,西藏。
——盛立宇
吉崩岗拉康文物回归特别展览。
缘分,在藏语里念“连卓”。2014 年,早在接手吉本岗艺术中心修缮与改造之前,盛立宇就与三位不同行业的朋友共同创办了传播藏地文化的品牌“醍醐”。他在这里被滋养、浸润,也被艺术打动,因而想投身其中,透过当代语言表达西藏传统。拉萨已如此熟悉,盛立宇不再是旅人,而这片神秘古老的土地还在不断激发思想上的能量。
作为馆长,盛立宇坚持吉本岗艺术中心免费向公众开放。这并不是一次简单的公益项目:作为拉萨的文化景观,吉本岗究竟承载多少价值?当一座当代艺术空间诞生在文化积累如此厚重的场域里时,它究竟能够为在地的民众提供怎样的文化视角?这是一种叩问,也是一种提醒,盛立宇没有预设结果,让这盘思想的围棋慢慢推演。
《十方:丁乙在西藏》展览现场。图片由吉本岗艺术中心提供
相象的强大
吉本岗的前身“吉崩岗拉康”是拉萨现存唯一一座按照坛城结构建造的古建筑。“拉康”是藏语中“佛殿”的意思。在动荡的 19 世纪下半叶,吉崩岗拉康被看作是阻挡帝国主义入侵的“结界”,而后逐渐演变为当地的粮食仓库、糍粑交易市场。
《十方:丁乙在西藏》展览现场。图片由吉本岗艺术中心提供
曾经的军事防御与宗教文化并构的神殿,在时代的变迁下渐渐跌落至不复原貌。盛立宇与团队参与到项目改造计划中时,这座建筑已经难以辨别出昔日的恢宏,原有的三层建筑仅能通过旧照与文献信息拼凑出完整的样子。与建筑师水雁飞合作、为百年神殿重修入口的过程中,盛立宇逐渐意识到改造后的吉本岗艺术中心绝非传统意义上的白盒子,它拥有强大的在地系统与能量磁场。
《周力:四季》展览现场。
站在常规的当代艺术视角,这里并不适合艺术展的内容呈现 :“它有 48+4 根立柱,退距和层高有限,且有大量清代壁画。”这个空间信息量密集,对于建筑师和艺术家来说,都有巨大的挑战。它的存在迫使艺术家们去思考:到底什么是“当代”?当徐震、周力、丁乙等中国先锋艺术家在吉本岗完成项目之后,当代艺术似乎诞生了另一种可能,传统和当代似乎也并不对立,两者的交响,或许产生了更深刻的精神价值。
《周力:四季》展览现场。
2016年,盛立宇第一次接触吉本岗艺术中心改造项目。他将其形容为“一段神奇经历”。从大昭寺沿八廊西街往前走约500 米,吉本岗艺术中心大隐于一个市场中。周围有买卖氆氇的店家,热闹的藏餐馆,时常也有僧人路过。周遭的红尘与殿内的神圣相安无事。这成为某种程度上对藏地文化的隐喻 :平凡即神圣。
《蒋晟:八万四千年》展览现场,卧佛像。
上世纪三十年代,吉崩岗拉康附近,兴建了西藏历史上第一个变电站,从拉萨北面夺底沟的水电在这里转换,点亮了布达拉宫的灯泡。在盛立宇看来,吉本岗艺术中心也回应了这段历史,成为了当代艺术的“变电站”。如同“醍醐”这个名字——其本意是牛乳的精华,历史在吉本岗被提炼,再用当代的语言输送出来。
《MVM:无限宇宙》展览现场。
飞跃“白盒子”
历经四年改造的吉本岗艺术中心,激发了一种思辨:白盒子与神殿。其最新的展览是与徐震的合作。“徐震去西藏比我们还早。2005年的作品《8848-1.86》也是中国当代艺术名作,聊到近20年后重返西藏基本上是一拍即合。”盛立宇如此讲述着他与徐震对这篇土地的共鸣,“与其他艺术家用脚步丈量土地不同,徐震选择了一条特殊的路线进藏——通过信息和数据。”这的确是一种新的可能,当艺术的意识形态与神圣符号成为一种赛博数字的表达、当水墨画成为艺术思想的能源,展览这一行为便拥有了新的意义。
确定展览主题“全球包浆、山水灵光”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盛立宇坦言,一年中有太多的想法被推翻,徐震自己推翻的可能就有几十个,那些文件几乎占了一整个屏幕。“和策展人鲁明军教授一起,我们更多考虑的是 :这个展览对美术史、对当代艺术本体的思考、对艺术家一直关心的文化比较问题,能不能有实质的推动。”
徐震2005年的作品《8848-1.86》中的一帧。
徐震在作品中。
每位艺术家来到吉本岗,都需要思考进入神殿的姿态。这里不是做艺术家回顾展的地方。对艺术家来说,要找到一个真正的问题。这个问题对徐震来说,是对于西藏的“知识生产”。“我们所认知的西藏,实际上被全球化、资本主义、消费主义、好莱坞等,层层叠叠附加了许多意义,如同古物上的这层‘包浆’,也已经成为我们所知的西藏价值的一部分了。展览试图呈现这些西藏认知的不同角度,以剥去这层‘浆膜’。”
新展中,既有代表东方文化的“松下问茶图”,又有把西藏想象成世界最后的避难所和救赎地的电影《2021》及象征西方冒险、探索世界的“丁丁在西藏”,这是西藏过去百年来面临的两种主要叙事,将这些作品并置,是思考,亦是诘问。“对于西藏的‘包浆’到底丰富了还是误导了我们对西藏的理解?抑或,真正的西藏在哪里?”
艺术家徐震的首次西藏个展《全球包浆,山水灵光》展览现场。吉本岗艺术中心,2024
流动能量场
虽然已经是“本地人”,但盛立宇一下飞机到拉萨后心情就变得格外好,这种感受一如12年前。这段时间,盛立宇发现量子力学的许多概念与西藏经验发生耦合。拉萨的白昼很长,时间和空间流转的维度也发生不同。在一个日月交替的傍晚,盛立宇沿着八廊街散步,突然产生“整个世界是对称的”想法:“过去与未来对称,因和果对称。”后来,他看到启发量子力学的“诺特定理”—— 世界的对称性中蕴含着守恒定律。正是这一定律,帮助了爱因斯坦证明了广义相对论,启发了海森堡在晚年重读《蒂迈欧篇》,根据量子力学,客观这种东西是没有的,我们没有办法从图画中抹掉。我们是自然界的一部分。
我们研究自然界的时候,自然界就在研究自己——这也是一种非常西藏的世界观。
左图:《蒋晟:八万四千年》展览现场,莲花生大坐像与吉本岗旧存莲师壁画。
右图:《杨冕:照见》展览现场,《CMYK-夏鲁寺五方佛北方成就佛》(左),《CMYK-白居寺弥勒菩萨 》(右)。
“共时”和“因果”,这些体认时刻存在于吉本岗的现场。最近一次来自2023年12月。吉崩岗拉康所在地的前身,是一座五层楼高的佛塔,文献记载,佛内原有10 万枚擦擦(模制泥塑)。在维修古建筑时,吉本岗团队只找到了 3 枚残件。去年 12 月,收藏家吴建磊联系馆方,并捐赠了一枚保存完整擦擦 ;也是在几乎同一时刻,盛立宇的合伙人接到当地社区居民欧珠的电话,这位热心的社区居民说,自己愿将其自90年代保存至今的21麻袋擦擦——最终统计约合 3000 件擦擦全数捐出给美术馆。两件事前后间隔不超过十五分钟。
这个下午,吉本岗团队第一时间联络了西藏自治区文物局、中国美院文化修复与保护系,并对3000枚造像进行修复和研究,最终形成了“聚沙为塔——吉崩岗拉康文物回归特别展览”。三千件属于佛殿的文物回到了家。
吉崩岗拉康文物回归特别展览,展览现场。
坛城梵文“曼荼罗”,它是可以包含几乎所有真实或幻想中的事物,寺庙、宫殿、城市、幻境 ...... 因为建筑背后所承载的巨大信息量,已经成立4年的吉本岗团队还在继续消化空间本身承载的隐形结构,从坛城中心开始慢慢向外推演。
《MVM:无限宇宙》展览作品,《中心神殿》。
在古城拉萨中心,流经于时代的深处,层层叠叠,无穷无尽,又于褶皱间的缝隙,再次生出曼荼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