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哥是鍌哥的亲大哥,他们的父亲是我大伯。他们都经历着“活着与理想之间”的挣扎。
流哥本取名“鎏”,如果从汉字的结构来看,大有“流金岁月”之意,可能寄托着父辈盼之大富大贵的希望。流哥工作之后,为了书写的方便,私自把“鎏”改成了“流”。如果用迷信的眼光看,“流金”变成了多年后广东流行的、意为“低贱之物”的“流也”,流哥果然“低贱”了二十年,大好青春岁月以及伴之的理想被流放了。
一、
流哥1949年前就已经是高中生了。因为思想进步,并受已是中共党员的大姐的影响,阅读进步书籍和参加进步活动,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青年组织。
流哥离开学校后,怀着建设新中国的理想参加了工作。刚开始当小学教师,后来抽调去参加清匪反霸、建立新政权的工作,直到1953年调到从此陪伴一生的县供销合作社,其右派噩梦也在此处开始,理想也由此湮灭。
我过去一直是“乖孩子”,相信“右派”是社会主义的敌人,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知道历史没那么简单,许多被划成右派的人是有学识、有才华的能人。
我奇怪流哥是怎么成为右派的,问其姐和弟,都说不知道。
那种连当事人也莫名其妙的事情当然令旁人更摸不着头脑。后来在和流哥交谈时,并在流哥回忆往事的文字中才糊涂地知道那些糊涂事。
“1958年九月的一个晚上突然通知我去开会,责令交待右派言论。我自认为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不知交待什么,便被乱轰一番。
我被批斗后停止了工作,与商业局、服务局合并过来的几名局长右派一起劳动,参与全民大炼钢铁。要我承认的罪行因悖于事实而不肯签字。后来受局长右派“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叹息感染,意志动摇了。加上政工股长“不签字承认再斗你”的声声相逼,便违心地糊里糊涂签了字,承认莫须有的罪名,定案为右派而成了人间另类。”
后来我是在与流哥交谈中了解到其“罪行”的:一是附和了同事看不起某领导没有学识的话,这是“反对党的领导”的具体表现;二是对于亩产万斤的“伟大成果”说了句“连草也算吧”,“阴险地”攻击了大跃进。在右派指标尚未达到定额时,他理所当然地被“揪”出来了。
流哥在其回忆文章中也历数了县社里被打成右派的其他三人的“罪行”:华曾称县社里有“过于执”。过于执是戏剧“十五贯”中的县官。他主观臆断造成冤案。这种比喻就是攻击党的领导;苏是部队入党的年轻干部,做事认真看问题尖锐,有棱有角好挑刺的性格势必进入“攻击党的领导”行列;针对肃反时被怀疑为三青团骨干分子有意见,从而是“对肃反不满”的证据。一乡镇供销社的光,在与人比手表时说“苏联的手表有砧板那么厚”,此话被作为攻击老大哥的口实,也因此成了右派。
林冲得罪了高俅,能不被刺配吗?
成为右派的人“倒霉”之后,满以为“改造”几年就可以“重新做人”,但想不到一“改”就是二十年,无论是有“帽”还是“摘帽”,都被删掉了黄金岁月和青春年华。
二、
流哥成为右派的另一可能原因是家庭出身的拖累。对于家庭流哥是不敢吭声的,生怕“划分”不清。流哥及其大姐,作为参加革命的后生要与剥削家庭决裂,不敢也不能资助经济上已经拮困的父母和年龄尚小的弟弟。一来当时实行供给制,只够自己,二来生怕经济上的牵连导致界线不清的罪名。退休后回忆起过往时,他充满了未能孝敬父母和照顾弟妹的内疚和歉意。
但身为文盲的大姑却敢于吭声。其父,也是我祖父1952年连饿带病去世时,大姑送来棺木收敛,遭到村官阻拦,大姑怒目诤言:“我老公闹革命时,不知你们还有没有投胎!如今竟来欺负我!”把作恶者顶了回去,其父才得以收敛入土。
原来大姑丈早在1927年在上海求学时就已参加革命。“4·12”后被派回家乡任县委书记。后来边在广东两阳中学任教边组织抗日活动,1938年秋赴陕北延安。他1942年再回广东,遭逮捕被害,后被追认为革命烈士。大姑丈在天之灵不知是否知道两中校史上记载了其荣光,以及亲人后来的不幸?
三、
流哥被列入右派行列后,开始了二十年为“活着”的“长征”。应了名字的预兆,他首先被遣送到硫磺厂。同去的六十多名右派中,来自不同部门,曾有不同的身份:有县法院院长、卫生科长、公社党委书记等领导干部,也有工商界的“剥削者”;有早年投身革命的老干部,也有参加工作不久的“三门”干部;有从事文字工作的知识人,也有体力劳作的文盲。食品公司杀猪的张师傅平日沉默寡言,被旁人问及怎么到了右派队伍时说:“什么右派我不晓得,只是领导叫我收拾行李跟来劳动。”一位曾参加游击队的地委领导警卫员的人被划入右派想不通,写信求教于老首长,老首长复信称:我也没办法,你就暂时当着吧!这一暂时也就二十年了。五花八门的来源和人物,最终被命运的绳子捆在一起了。
所谓硫磺厂,其实是靠手挖肩挑的露天采矿,右派每天十余钟头的劳作就是在坑里挑上湿土爬坡往外运,为挖坑找到矿石。有时候要挑着矿石到七、八里外的河边装船。
那时大多数人都年轻,仍然支撑地活着,为的是表示认罪而努力改造。那时的“理想”是争取早日摘掉右派帽子,回到人民队伍中。
蚂蚁搬家式的开挖,使矿井深达二十多米,不断有矿石产出。待无矿石可挖时,又换个地方重复着手挖肩挑的劳作。
矿坑越来越深,坑道里上面滴水,下是泥浆。一天下来时,全身泥和水,有如泥鳅。
那年月抽水机稀罕,井口装着木架,以人工方式不停把水吊上来。为了保证坑道里的开挖,吊水的人不能稍停,累死累活也得连着干。有一次坑道突然透水,坑道里当班的人连忙逃出才幸免于难。
四、
1958年是人们欢天喜地要早日跨入共产主义的年代,可惜播下了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主观意志仍在耀武扬威时,接下来的饥饿惩罚要告诉人们什么是客观规律。
挨饥受饿的右派们口粮从开始每月27市斤,最后降为23市斤,油则是墨黑的糠油,但仍然干着强体力活。他们每餐以苦嘜菜为菜肴。这种菜先在水中漂去苦味,再用清水煮过加盐食用。真是苦人吃苦菜.
挨饥受饿威胁了本来健康的器官,饥饿的人群出现了水肿。流哥也是脚肿脸肿有气无力,便到当地卫生院求医。医生开了B杂水,维生素B1和维生素C,还有利小便消水肿的药,并说:“我都肿了,还说你们”。
当地农民对他们的凄惨,怜惜地说:“做这么重的工又不给吃饱,怎熬得了,我也熬不住。”饥饿中挣扎的右派们,就在每月14元的生活费中用交了伙食费后仅剩下的一点余钱向农民买高价番薯。农民们食物也缺,但一方面看到右派们可怜,另方面也为了拿到几元钱买食盐和煤油,便半是钱物,半是同情地交换了。向农民购买食物是禁止的,发现了就要没收食物,不知是禁止与民争食还是别的什么。于是饥饿的人便夜晚出动,或是在农民家吃了再回来。
还有许多人写信向亲人求助。亲人接济有三种情况:一是有亲人在港澳的,寄来钱物;二是亲人从牙缝里省下钱粮救助患难中的求助者;三是根本得不到济助。有港澳关系的人会得到境外寄来的汇款和食品,管他们的排长垂涎三尺地说:“以后给我买点回来吧!”听者心领神会,主动拿出寄来的食品去孝敬排长,排长也识做地安排他们干些轻工。
流哥没有境外接济,就用唯一值钱的英钠格手表换了十市斤粮票。后来把这情况告诉姐弟,同样处于饥馑中的他们,仍寄来食品和钱帮助患难中的兄弟。
最困难无助的是原卫生科长汪某。汪父是十九路军军官,在上海保卫战中捐躯,其母拿抚恤金放债生息供儿子上大学。汪某虽曾参加地下学联,但还是当了右派。汪每月14元的生活费中还要拿出5元抚养年迈的母亲。汪某只好把上大学时的西装、手表、毛毯、皮箱、皮鞋等可以换钱和食品的东西与农民交换。于是就有农民穿上了用番薯换来的西装去放牛,那种中西合璧、城乡搭配的景象,有如卓别林倒穿皮鞋的滑稽。
五、
艰难有如人生的镜子,照出了人的品格,人与人的关系万花筒般尽显其中。
流哥所称的立叔曾任区长,在一次党代会上对被提为县委委员的县书记老婆之资格提出质疑,从而闯祸。他以前所在区的几位大队书记闻知其落难,收集了十几张糖票送去,给悲凉增加点人性的暖和。
人性的感动是相互的,立叔关心他人的做派得到人性的回报,而这种做派就是他在自己落难时也显现出来。流哥回忆起有一次和立叔在水渠边洗衣服,立叔捡到渠水漂过来的六片椰菜老叶,洗净后对流哥说:“那三片回去煮粥吧!”在与难友劳动、生活在一起时,各人点灯照明的煤油名日火水,都是立叔代劳购买,于是每个月都不嫌其烦地收集各人装煤油的瓶子。当地话把瓶叫“京”,于是人们创造了苦中作乐的一句歇后语:“立叔买火水——收惊”。世俗把因惊吓而散失的魂魄召回称收惊,但阳江话中与“惊”同音的“京”是瓶子。立叔是集中大家装煤油的瓶子。立叔以小事传递的温暖也把受惊受难的人的魂魄收拢过来抚摸着。
但是,曾经的政治环境也使“与人斗”之乐与悲交替着而成为人生戏剧。曾是统战干部的陈某,反右初期主持工商界反右斗争。自恃左派的他,在批斗右派时慷慨激昂、盛气凌人,把工商联中四名私方主任委员中的三位打成右派,还把许多私方从业人员甚至是文盲的老太婆也打成右派,右派之多使工商界成为全县的重灾区。可“功绩”显赫的陈某回到原单位后,命运180度大转弯——他被称为是最狡猾、隐蔽最深的右派被揪了出来。当他被送到接受劳动改造的硫磺厂时,便和被他划定的右派们相遇了,真是殊途同归的“团圆”结局。这种结局令他在众人面前不敢说话,别人也当他透明而不存在。他的无言,是在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离开了人的根本吗?
是从“人助人”还是“人斗人”中获取乐趣?立叔和陈某的不同做人原则,完全表现着人性中“善”和“恶”取向中的个人抉择。动物缺乏人性,所以有本能驱使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人性则三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远离了人性,人还是人吗?
六、
1961年11月,流哥戴了三年的右派帽子被摘掉了,但“摘帽右派”的称呼仍然“紧箍咒”一样威胁着,令他服服帖帖。
流哥回到原单位,其才能重新有机会显现并为一些领导人赏识。但好景不长,经济生活刚见好转,折腾又起。“阶级斗争”的风烟又使有“小辫子”的人提心吊胆,本来以为自己没有“小辫子”的人不知怎么样也被找出“辫子”来。政治运动里,流哥习惯形成了小心谨慎。
流哥一方面提心吊胆地参加单位的四清,另方面对进驻单位的四清工作队员崇敬无比。可是在单位结束四清之时,他却出乎意料地被派出当四清工作队员了,曾经屡当政治运动对象的他,竟成为了政治运动的“教练”,真有点受宠若惊。后来,他才醒悟到:
“派出参加县四清工作队的几个人,似乎都是单位多余的人。据说,落后分子参加工作队,在运动中教育别人也教育自己。别人可能是这样看待我。相反,我认为这是表白我是什么人的机会。我不论经历什么遭遇,也不会违背投靠革命投靠党、为社会做点什么的初衷,我要用行动证明,以前整我处分我不是我的错,我是好人。”
大概这是因为身份或其他问题而蒙冤的人的共同心情。那是一种剖开心给大家看到底是红还是黑的渴望。
四清后期,“史无前例”紧接着来了,“工作队”又从神圣的角色变成了“镇压群众运动”的反动路线产物。于是四清工作队也“善终正寝”了,回到单位的流哥,又马上成为了被大字报开炮的目标。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剧重复上演着。单位里权力欲望强者,以大字报为武器,对以前的当权者大造其反,并列出了要“扫地出门”的“阶级敌人”名单,要制造“红色恐怖”。可是,风向转来转去,造反者又被另一派打倒,大有“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热闹。
流哥的家庭出身和“摘帽右派”的小辫子被人抓着,如木偶般在台前台后被操纵着,也如同道具被需要的人摆弄着。当哪一派需要显示自己“阶级觉悟”的“忠诚”时,便把流哥之类的“贱民”斗争一番。不久,把“贱民”扭送关到所谓“群众专政”的“三结合”地方。
不久,“红化”又热起来了,就是把墙壁都描画出领袖的像及其各种语录,令红太阳照耀到每一个地方,“全国山河一片红”。“三结合”关着的人大都是知识文化人,能写会画的人不少,于是领导发话,要让他们去搞“红化”。流哥们,白天带着虔诚的心情去搞“红化”,晚上怀着“赎罪”的忐忑蹲班房,那真表现出“白天是人晚上是鬼”的无奈。
“探索”了十年,国家和人民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也许那是文明到来不易的考验。文明的步履确实以十年、百年来计,尽管在记忆中似乎是“弹指一挥间”。
对右派的全面平反,得益于1978年5月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发表。流哥到45岁时才彻底卸下政治包袱,20年青春岁月的流放,使他们许多当年的单身汉只能寻找寡妇成家,以求得后代。至于文化、兴趣、追求的共同和谐,已是远去的理想奢谈,日后家庭生活如何,已是各人只有自己才能体味的事情。
历史潮流的前进使人们来不及回头咀嚼曾经的甜酸苦辣,当退休而能停下来回眸人生的轨迹时,便感叹和惊讶那岁月是怎么熬过来的。
那年月只能埋葬理想,剩下考虑“活着”了。如今,年迈的流哥希望用回忆浇灌曾经埋葬的理想,让它能在后人心中发芽成长。
它能否成活?盼望吧!
【作者简介】大帅铁哥:讲课、码字为职业生涯。文中喜欢撒一把心理学的盐以增加味道。一枚园地耕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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