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录取和发放通知的时日到了。正逢夏日炎炎,但那热度比不上学子及其家长的紧张和祈盼。可如今大学毕业生就业不容易的情景,又令他们徬惶着,是热上加热。
读大学为了啥?我们当年为了理想多些,如今则为了生活多些。其实理想是以生活为基础的,如果不能好好地活着,何谈理想。
我想起了比我早毕业近十年的鍌哥。他就在活着和理想之间挣扎着。鍌哥是我大伯的儿子,1957年高中毕业后曾经亡命江西25载,其个中艰辛只是在宽松之后,并在十年前聚会的倾谈中得知。
一、
鍌哥曾是我母校的才子,文理兼优,高考报名时数学老师力主他报考清华,于是他第一志愿清华建筑。想不到这种对建筑的喜好,日后成为了他这个没有政治资格进大学的人养家糊口的主要技术。
他写文章也不落众人。学校曾举行作文大赛,一位喜欢夸夸其谈的同学说非拿第一不可。鍌哥便和另两同学商定也写文参赛,把一、二、三名都拿下。后来,其中一位同学失约未写,而他和另一相约投稿的同学得了一、二名。
他自我感觉高考成绩不错,但左等右等没等来录取通知书。“贼心不死”的他又参加了第二年的高考,仍然同样的结局。后来他才得知,家庭成分的缘故令他“政审”不过关。这种“待遇”无一不在他这种人身上显现。胡风的女儿晓风后来回忆道,她成绩很好,但连续两年高考未被录取,皆因政审未过关。
以后有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之称谓,才有个把出身不好或父母有“污点”的人从门缝里挤进大学,但那也是政治的需要。那时,“宽容”与“人性”等“中庸之道”是“立场不稳”的表现,绝不能有。
二、
家庭成分,成为了他人生不可逾越的门槛。高祖父有些田产,但他对教育青睐有加,专门留下田产地租用于奖励后辈读书,从高小到大学奖励不等,留级则减半。另外还为子孙建立了两座书房。
后来那书房成为了父亲抗日时期用以地下党活动之所。1980年代,当年领导活动之人想回到书房寻找藏在夹缝中的党内文件作为文物,才得知书房已被没收、拆毁,那文件也被村民裁为烟纸卷烟丝而化为青烟。
鍌哥和我共同的祖父,继续着家族读书传统,三个儿子都读书后从教,与教育为伍。但“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封建说教令其在“接受教育”与“追求富裕”中没有把两者分开,从而造就了悲剧。正如谁也说不清楚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一样,是教育斩掉了穷根,还是因为穷而接受不了教育?
先知先觉者便是那些既不穷又接受较多教育的人。
于是家庭富裕的马克思找到其穷富之根是“剥削”,许多家庭富裕的马氏追随者因为受教育有知识也认识了这根子,但祖父不懂得这根子就是剥削,既关心教育又关心田产,到了挖掉根子的改天换地时代,就当然成为清算对象了。
排行第三的我父亲,抗日时期就离开家庭在外读书、参加了革命;老大老二的子女也分别在1949年前后参加了革命工作。老大老二身为小学教师,离不了乡土和家庭,沾连的剥削罪过更多,清算时节,不但为此失去了教师的资格,也连累了子女的未来。
三、
鍌哥就因为当教师的父亲没离开家庭而得到家庭成分“地主”的黑帽子。高中毕业了,好成绩的名气,也没法使鍌哥突破“政审”的关卡上大学。人事关系相对宽松的民办的江城中学看中了他,聘请他当了教师。
他的才气被一位女教师看中,两人成双成对地出入和你恩我爱的情景使在暗中追求此女教师的一位学校领导妒火中烧了,他很快把鍌哥从学校除名。鍌哥气愤不过,要讨个说法,此人说“学校不需要”。进入容易的民办体制也成为了赶走随便的依据,跟着父辈成为教师的路子就走到此了。他想不到仍然被“家庭出身”的阴霾笼罩着。
适好“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在家乡招人,一心要读书的鍌哥正中下怀,希望远方可以逃离身心的雾霾。
他在南昌报名点,被也在此招人的南昌房管所看中,鍌哥坚持要读书,房管所的人劝说他,房管所也有职业技术学校,边工作边读书可以学到更多东西。三说五说之下,鍌哥留在了房管所。
房管所的领导原来从他毕业证里的成绩,看到其人的聪明,便让他搞预算。在搞预算中,他翻看了以前的大量设计图纸,从中琢磨门道。过了一段时间,此领导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搞预算吗?”鍌哥说:“是让我摸熟各种图纸”。
鍌哥凭着他的聪明和勤快,很快掌握各种建筑技术,也得到领导的赏识。那种看才能人品而不看出身来路的人之常情和远见,也正是他在江西得以扎根的合适条件。
四、
可好景不长,1961年经济困难,令许多单位要压缩人员。南昌房管所两三千人要压缩为四百人。爱才的领导人要保护他,把他留在四百人之列。那时爱“才”不爱“财”,但“才”也敌不过“阶级出身”。不久,房管所又要压缩人员,这下保不住他了,鍌哥只好拿了临时户口迁移证回乡。
回到家乡怎么落户?他找到我父亲,父亲也正是政治落难之人,便介绍找正当政府秘书的其熟人。但此人也帮不了忙。那时实行统购统销,没有户口就没有粮食,买饼干也要凭粮票。但鍌哥深知回到老家更受歧视,比没有粮食更惨。走投无路之际,听说去参加水利建设,专门有水利粮,不用凭户口,于是便到了水利工地。负责人见他搞过建筑,便让他参加搞水电站建设。他的建筑爱好和基础,使他大显身手,为自己找到糊口的出路。
一年后水电站建好,鍌哥又成无业无粮的黑户。他狠心卖掉大姐给的手表,得几十元做路费走青海、新疆。可是到新疆后没有着落,用完了路费只好找到收容所求两餐。他不敢说出老家,怕被打发回去,便假冒广西人被遣返。
一路他表现老实,但鬼点子直在头脑盘旋。他中途在长沙偷下车,出站时无票被扣下,要求补票。但他身无分文,值钱的只有身上大衣,便央求把门者让他出去卖大衣拿钱回来补票。对方应允,但扣住其行李作抵押。他出去卖掉大衣回来补票,剩下的钱却买了往南昌的票,要找南昌的老同事老领导。
鍌哥回到房管所,说拿着临时户口回去无法安身,只好又走回。其聪明能干、老实好学的品性曾深得房管所上下人员的好感与同情,便好心地安排他进郊区农场。房管所领导还出面到派出所把他原来的临时户口改换成正式户口。这种决定人生的改动虽然不合“手续”而是“人为”,但它凭的不是以后盛行的请客送礼,而是为人良好品性感动下的人性复苏。其此后25年的他乡生根开花,全因这种人性仍然生长着。“留爷处”早已不是山清水秀、土壤肥美的自然条件决定,实是情通人和、礼让相帮的人文环境所定夺。
五、
鍌哥在农场里先是当普通苦力,不久农场要建宿舍。场领导知道他设计过房屋,便大胆让他设计并报送上去。场领导想不到这个这个小青年的设计竟被审批的省农垦局丝毫不改原封不动地照批了。这前所未有的事情,令农场领导在大为诧异中看到其才,马上调其到场里搞建筑。鍌哥搞建筑的理想在土壤里扎根了,加上他的勤快工作,奠定了个人口碑以及和他人良好的关系,继续得到领导的赏识。
文革的降临使批斗领导成为时髦,但鍌哥旁观着,并坚持不说领导任何坏话。造反派上门要他加入其组织向领导开炮,但他拒绝加入。造反派老羞成怒,把其也关起来。
文革后期,领导得到了解放。他不随风逐流的正义品性使领导感动,从而更多关心他,并为他个人的终身大事操劳起来。
农场里的知青很多,领导为他物色了年纪稍大的未婚上海知青。老实人遇到老实人,便一拍即合,出身的歧视在共同人性下已不成为障碍,追求幸福的人就敢于跨过成为障碍的绊脚石。
六
1980年代初,政治气候变化了,其被极左路线赶下台的姐夫恢复为县城抓建筑的领导人,家乡的建设也需要建筑人才,鍌哥便因此调回家乡。此后,他在政治上再也不受歧视,家族兄弟也不会因为“家庭出身”的自卑互相躲避了。
一晃几十年。
去年11月,母校成立120周年,校友会寄我新编的校史。校史人物录中有烈士、革命者、科学家、文化人、专家学者,惊讶的是竟然把我列上去了。理解校史以他们为荣,但历史的迂回曲折也是包括鍌哥在内的小人物写的,校史的前言中写道:母校“虽然历经风雨沧桑,但其文脉百年赓续不衰”。
我则认为,母校文脉之所以百年赓续不衰,是与鍌哥们这些小人物“活着与理想共鸣,泪水与喜悦齐飞”的悲欢离合分不开的。
它不也是那些在煎熬中的学子们面对困境应有的心态么?
【作者简介】大帅铁哥:讲课、码字为职业生涯。文中喜欢撒一把心理学的盐以增加味道。一枚园地耕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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