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棋生：​南昌有个万红珍

题图：红珍与我。2023年3月29日于泾县黄田村。（摄影：一枚）

作者：江棋生

5月26日下午，“一枚园地”读者李淑成师傅从北京飞赴南昌，赶去探望生命垂危的红珍。当天晚上，李师傅发来他与红珍握手相依的照片。

5月27日上午，获知红珍已入弥留之际，我急急写下了一小段文字：

万红珍，万里挑一的奇女子

南昌有个万红珍。

父母给起的名字，平凡随俗；但她却活得超凡脱俗，万里挑一。

万红珍，灵魂有趣，生命鲜活，真情四溢，澄澈见底。

万红珍，罹患绝症，坦然应对，向死而生，活出意义。

红珍的心灵之美，与天地大美相映；红珍的短暂人生，让人震撼与深思，给人启迪与激励，令人喜乐与敬重。

即使互联网完全失去了记忆，南昌的万红珍，也将永远长存于天地之间。

二哥 江棋生 

2024年5月27日 上午11am

于北京家中

一枚园地于12:30pm发布了我的文字，并配上了相关的四个短视频，分别是：园地作者斗鱼刚为红珍演唱的《归来的燕子》、红珍与园地作者老稻合唱的《海上花》、园地读者大灰狼为红珍演唱的《最美的瞬间》和红珍演唱的《生命的河》。

半小时之后，令人万般不舍的、我们的红珍，在《生命的河》曼妙的旋律中，轻轻地，走了。

当天晚上，我将《万红珍，万里挑一的奇女子》分享到微信朋友圈时，又写了两句话：

2024年5月27日下午1时许，赣江之滨，滕王阁旁。

70后万红珍——活得激情、充实、豁达的“豫章路上的蝴蝶”，坦然挥别人间，去往她心目中的天国。

南昌有个万红珍。

万红珍是谁？万红珍是活出了超凡的生命宽度和厚度的方方日记读者，一枚园地作者。

2020年1月25日，庚子年正月初一，武汉作家方方发布关于新冠疫情的第一篇日记。3月25 日，方方发表《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这是方方日记第60篇，也是终篇。身在南昌的红珍，两个月来一定要做的一件事，是“每天第一时间追读方方日记”。方方心系民瘼的家国情怀，在她心中激起了强烈的共鸣。她十分认同方方对生活的真实记录，由衷敬重方方坚持说真话、说实在话的那种“不服气”。

从2022年春天开始，红珍成了一枚园地的作者。她写下了《我很想知道命运这页扁舟会将人带向哪里》、《活着，终究还是要有一种态度》、《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活得战战兢兢》、《无论面对多大的困难，还有一种活法叫做从容》、《你看不见我的时候，我正在破茧等待重生》和《三年，且把无常当寻常》等14篇叩人心扉的好文章。在红珍文字的涓涓细流中，天然融合了良知的底色，人间的爱意，思想的闪光。她抑恶催善、真情四溢的作品，贴近人，打动人，润泽人，提升人。

2023年4月下旬至5月中旬 ，园地陆续发表了红珍两万多字的长篇纪实文章《共赴一场春天的约会》。文章由六篇连缀而成，分别是：武汉篇、北京篇、常熟篇、溧水篇、泾县黄田篇和后记。基于3月21日至29日与一枚共同度过、无法忘怀的日日夜夜，红珍用她心中流淌出来的真情实意，完成了一幅由千里赴约所孕育的精神画卷，一幅触动人的灵魂、拨动人的心弦、启迪人的心智和激励人的升华之生命长卷。

在武汉，红珍见到了亲人般的苍须、童舟、麽滋味、风、侯川、平静、梁妈、邹健、吟诗作歌、作家方方的小哥小嫂、宁儿、知音岛的几位姐妹等朋友们。

在北京，红珍遇见了一家人似的李淑成师傅、老稻、南野、禹方、禹方的爸爸妈妈，以及她未能把名字和人对上号的心灵朋友王东成、林淑芳、黄裕生、沈及明、亢振洲、王静若、朱斌、江澜声、负能量、许竹、安妮、崔永伟、荞麦、黑麦、吴旭等等朋友。 

在常熟，红珍与从贵阳特意赶来的园地编辑呼斯楞惊喜相见。楞楞“千里迢迢跑来就住了一晚，蒙古族孩子的这份盛情，换谁都会动容”。

在溧水，红珍见证了一枚与大学同学父母的浓浓亲情；结识了一枚的中学同学万明俊，一个“憨憨外表下，会有如此丰富的情感与思想”的人。

在泾县黄田村，红珍在青檀学堂的屋檐下沉思，在劳作的母亲和孤独的父亲前遐想，自己“一路走着，唱着歌，捡着垃圾”。

在红珍笔下，一国五地素未谋面的几十位园地作者及有缘相遇之人的本真风貌，被朴素、灵动地勾勒出来。红珍说，她要“呈现那些原本站在真名、网名以及传说背后，除却地位、贫富、学识、见识等附加物，赤诚相见的生命个体”，使他们“更为清晰、真实、鲜活、立体”。

红珍做到了，我们的红珍做到了。

在我眼里，红珍的《共赴一场春天的约会》，让许多所谓的获奖作品黯然失色；红珍的《共赴一场春天的约会》，将像一曲神奇的天籁之音，永远回荡于浩瀚无边的星空。

在这场阅人多多的春天约会中，红珍见到了一些有风骨、有学问的人。红珍心怀敬意、不作仰视地对他们作了动情的描画。她独具慧眼、颇为传神地说，他们都有个共同的特点：眼中写满故事，脸上却不见风霜，活得纯粹而自在——

红珍写艾晓明教授：

（为我们）开车的是一位朴实和气的老太太。这位老太太，……（一天下来）把武汉三镇，算是跑了个遍。

特地从仙桃赶过来的电视台记者宁儿，听到了老人的名字后，对这位老人极为敬重。我才知道，老人曾参与孙志刚事件的报道，对推动收容遣送制度的废止功不可没，是业内大名鼎鼎的艾老师，一位了不起的女性！

临别合影，大家让艾老师坐中间，艾老师笑着说了一句：拍照还讲等级吗？便随意坐下了。简单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令我暗自赞叹：了不起的，不只是她做的大事，还有她骨子里视众生为平等的贵气！

红珍写丁东先生和邢小群教授：

第二天一早，跟着一枚到丁老师家吃早餐——叫我这辈子如何也想不到哇。丁老师也是位大学者。以前在园地三周年直播中看过他，觉得他有点严肃，去之前莫名地有些情怯。

一枚说，她去见江老师之前也有这感觉，所以才让我陪着她。但我没能有一枚后来跟江老师相处那般自如，自始至终还是不得放松。倒是丁老师的夫人邢老师，让我感到亲切自然。人家也是大教授呢，临别时主动加我微信，让我受宠若惊。

红珍写清如许先生：

在星巴克铺满阳光的露台上，我们见到了一枚口中的大先生，以及随行的王老师和章老师。先生身材高大，身板挺拔，穿戴整洁得体，加上说话轻言细语，脸上始终绽放迷人微笑，一看便是位儒雅随和，相当有魅力的绅士。但这样一位温文尔雅的学者，却深藏追求正义敢于直言的傲骨，以及见到丑恶会产生生理性厌恶的精神洁癖。

红珍写郭教授：

郭老师是个瘦高个，人干练随和。她和一枚在前面边走边交谈，我在后面当“摄影师”，抓拍她们的身影，顺便也拍拍圆明园的风景。显然，郭老师对圆明园湖中的水鸟相当熟悉，说起来如数家珍。又对园中的花草甚是喜爱，给花拍照时快乐又专注，像个拥抱春天的少女。

吃饭时，老稻和郭老师相谈甚欢。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谈笑的梗彼此秒懂。郭老师也彻底放松下来，显出率性可爱的一面，说了不少自己的壮举。我才知道，她也是仗义执言的女中豪杰。

吃完饭在外面合过影，老稻与我和一枚分别拥抱告别。老稻后来告诉我，当时郭老师也嚷嚷着“还有我还有我！”主动求抱抱。我们笑得要死，郭老师实在是太可爱啦！

红珍写吴蓓老师：

她是那么沉静，声音轻柔，轻柔得你需要侧耳倾听。目光澄澈，澄澈得不染一丝尘烟。即便她大笑，也不过比别人的微笑略微嘴张得大一点。

黄田的夜，在门前小溪哗哗的流水声映衬下，显得更为寂静。我忽然觉得这个村庄笼罩在一层微光之下，而吴蓓老师，便是那播种银色梦的，大山深处皎洁的白月光。

如果你亲眼见过她，近距离感知过她，便能知道她是在踏踏实实干一件大事，也是在追寻自己的生命之光。她生活简朴到极致，物质对她毫无吸引力，所以，她追求的理想是纯粹的。而她用单薄瘦弱的身躯，硬是将纯粹的理想扛进了现实。

对她心目中这些可亲可爱可敬的人，红珍写得真实鲜活，令人动容。

对了，在《共赴一场春天的约会·常熟篇》中，红珍还写出了她称呼我为“二哥”的缘由：

不分彼此的，还有我们与江老师夫妇的关系。一路相处下来，我们更爱他和师母这两位至情至性之人了。一枚说江老师在家里排行老二，那就叫他二哥吧。自然，她的二哥也是我的二哥，师母也自然成了我们的二嫂。

南昌有个万红珍。

万红珍是谁？万红珍是向死而生、坚韧地活出生命意义的原发胆管癌患者，继发胰腺癌患者。

红珍出生于1971年1月7日。2017年，红珍46岁。当年8月24日，查出患了肝内胆管癌，9月在上海中山医院做了第一次切除术。由于癌种凶险，又是晚期，手术医生说她最多只能活两年。

第一次手术后，不幸出现三个月的胆漏，造成引流管堵塞。从上海住院后回南昌，又住了二十多天的院，天天通引流管，发烧。拿掉引流管三个月后，还一直低烧。可想而知，红珍该是承受着多大的精神压力和肉体痛苦！

好一个红珍！她并没有一心等死。术后半年，她要至少完成一个心愿：去西藏。说走就走，2018年3月，她真的就去了。你说，奇不奇？

红珍在西藏。2019年3月。（摄影：陈先生）

好一个红珍！2019年2月，她居然又爬了黄山，还三上光明顶，登上了天都峰。你说，奇不奇？

支撑她如此勇敢、坚强的，是她一直以来的生活态度：“这世上最深的苦难总有个人在承受，凭什么人家能受，我就不能？既然无可逃避，那就迎面而上！愁眉苦脸是一天，快快乐乐也是一天，为什么要唉声叹气让自己不舒服，也给别人添堵？！”

2022年春节前，红珍体内肿瘤复发。复发的肿瘤侵犯了胰腺，因此红珍罹患的，除了晚期肝内胆管癌，还加上了继发胰腺癌。稍后，红珍在上海接受了第二次手术。第二次创口是在第一次基础上切开的，从胸口到右腰部，有30公分长。术后，她疼得“生不如死”。

第二次术后一个月，又做化疗。她的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最后她自己用推子把头发剃光。化疗用药，加上激素，使她“浑身疼痛”。

好个万红珍！在术后第五天，还发着烧，她就在病房外面的走廊开始锻炼，还举起挂着盐水的晾衣杆拍了一张照片，人们隔着口罩都能看到她的笑脸。你说，奇不奇？

好个万红珍！哪怕是治疗最艰难的时期，她在病房里也总是乐呵呵毫无病气，用文字记录自己的感受，在病房里讲自己的故事，激励意志消沉的病友。你说，奇不奇？

红珍罹患绝症，但毫不忌讳别人知道。她真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记录下自己的感受。她从不掩饰困境和伤悲，也从不夸大与煽情。

对别人，我从未夸过“万里挑一的奇女子”。而红珍，看似一个平平凡凡的小女子，她在与死神的迎面相搏中所展现出来的惊人的生命硬度与韧度，真是极为难能可贵。不仅如此，我还老老实实觉得，在面临同样的绝境时，很有可能，我不如她。

我们的红珍，活得太不易了，活得太不简单了！

说起来，我也算是一个有些传奇色彩的人。因此即便在老家常熟，也有人把“棋生”愣叫成“奇生”。可是，与红珍之奇相比，我在黄田村山野中像少年郎似地双臂舞竹、左右腾娜之奇，不是太等而下之了吗？与红珍之奇相比，我在华北宾馆泳池中蝶泳到边、莞尔一笑之奇，真是何足挂齿！

红珍的奇，来自哪里？红珍坦诚地说：“并不是因为生病，我才脱胎换骨精神层面达到全新的高度。那些生命的感悟，是我在庸常的生活中日积月累的结果。正是因为有这些积累，才让我在大病到来时临危不乱；让我挺过了一次次手术、治疗的痛苦。”

然而，面对一次次挺过磨难的奇人红珍，死神不知好歹，不明善恶，就是拽着不放，不肯撒手：

2024年3月23日，红珍的胃部又出现癌症！多处癌症无情作祟，全身脏器快速衰竭，红珍的生命进入临终倒计时。

我突然觉得，对红珍妹的境况，自己已不忍卒视，想说竟无语。在心痛莫名和揪心牵挂的同时，我只是，给她的文章打个赏；托前去看望她的万明俊、成殿明和聆风代为问个好；在心中记起2023年3月26日晚，她在常熟的言子墓前还没对我说完的心里话：

人都有一死，功过后人评，对死去的人已经毫无意义。对他来说有意义的，还是如何选择过完自己的一生：在临终时是否能坦然面对自己的良知，是否能感受到这个人世的爱与温暖；当灵魂脱离腐朽的躯壳，是否会感觉到轻盈与自由。

在临近人生终点时，我们的红珍对生命的感悟，又有了新的升华——

她喜欢、欣赏和追求：我活得越充实，便死得越坦然；

她微笑着，拥抱前去看望她的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一枚、徐勉、苍须、童舟、大灰狼、刘瑛、万明俊、斗鱼、老稻、成殿明、聆风等。

5月26日傍晚，醒着的她与李淑成师傅牵手相握。

红珍与李淑成师傅。2024年5月26日傍晚于南昌。（摄影：陈先生）

她已极为虚弱，但总要写下赴死的感受，要留下一点什么，成为儿女们前行的动力；

她淡定地写下自己的遗嘱；

她冷静地表明：不进ICU，不做创伤性抢救；再后来，她要停止用药，停掉营养液；

她“平静地跟这个世界告别，跟一个个亲人告别，就像把一个个房间的灯光熄灭，转身，去等待烟花升空绽放的瞬间。”

我想，5月27日上午弥留之际，在鲜花环绕的病房中，我们的红珍一定在心中轻轻吟唱着她喜爱的《生命的河》与《千风之歌》；而无处不在的引力波，定会以光的速度，把她的歌声传遍太阳系，传遍银河系，传遍全宇宙。

轻轻地，我们的红珍走了。

不带走一片云彩，

却留下，

靓丽的身影，

甜甜的歌声，

人格的魅力，和

夺目的心灵之光。

（2024年5月28-31日于北京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