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事的时候,我家斜对门住着一户人家。男主人是个约六十岁的胖子,女主人五十多岁,两个儿子一个二十出头,一个十六七岁的样子。这家人有点特别。
胖子姓程,长相可以用一个“圆”字来概括,圆圆的脑袋、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肩膀、圆圆的肚皮、圆圆的屁股。夏天,他喜欢躺在街边门口的躺椅上,一边摇着蒲扇,一边闭目养神。他总是不穿上衣,只穿一条短裤,便露出了身上浑圆的曲线。尤其是那肚皮,鼓鼓的,就像怀了八个月的孕妇的肚子,不知道每顿要吃多少才能把它填饱。那年月人们吃不上喝不上,个个面黄肌瘦,有的一家在生产队劳作一年,到年底一算账,反倒欠生产队的。他家别人也都瘦,他却出奇地胖,莫非家里好吃的都让他吃了?有人说,程胖子早先在县城饭馆里做过厨子,经常吃香喝辣的,肚子里有油水的积蓄。
我管程胖子叫太爷。我就纳闷,我跟他不是一个姓,非亲非故的,干嘛像对待家族长辈一样称呼他呀?尤其是他的辈分高得吓人,那时候我七八岁,我爷爷五十多岁,我居然要称呼六十岁的他“太爷!”奶奶说,可能祖上两家是拜把子兄弟吧,辈分排到这里了。我懒得搞明白怎么个拜把子,让叫啥就叫吧。
婆子姓宋,长得很周正,衣服虽然不是绫罗绸缎,但很干净合身,常在脑后插一朵栀子花,淡淡的香气飘逸开来,显得人很有档次,根本不像是农村下苦人。原来,她曾在城里做过待诏(理发匠),见过世面。宋婆子爱梳头,喜欢让我们小孩子给她掐头皮,也就是两手呈鹰爪状往下按,指甲尖轻轻地接触头皮,她觉得很舒服。掐头皮可能有活血作用,她五十多岁了仍是一头乌黑的头发。掐完头皮虽然没有什么好吃的奖赏,但她会说,这孩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长大不是当官就是挣大钱。我们听了很高兴。有一次母亲看到我给宋婆子掐头皮,回来对我说,以后不要给她掐头皮,脏兮兮的。再以后,宋婆子叫我,木头,给我掐一下头皮。我说,我不掐。她不高兴地说,这崽娃子,还很贵气。
程胖子虽然有两个儿子,但都不是他亲生的。老大是宋婆子的,宋婆子跟前房离婚后“拖油瓶”拖过来的;老二是过继的,村里一家生了八个孩子,实在养活不过,就将一个过继给了程胖子。程胖子以前是光棍,娶了宋婆子也没生下一男半女来。
程胖子待人很和蔼,说话总是带着笑,一笑,胖脸腮帮子朝两边鼓着,两眼眯成了一条缝,活像一尊弥勒佛。他做过厨子掌过勺,烹饪自然是把式。谁家来贵客了想把菜做得像样点,便向他请教。他不厌其烦地说,要炒几个菜,什么菜和什么菜搭配,什么菜要过油,什么菜要放什么佐料,什么菜后放盐。说得头头是道。有人说干脆你来操作吧,他却懒得答应,意思是,你请我可出得起工钱?
程胖子对我还好。他说,看你这样子,倒是一块读书的料,将来会跳出农门,不捋锄头把了。我和小伙伴们背着书包上学校经过他门前的时候,他常常像念戏文一样拿腔作调地说道,小子读书不用心,不知书内有黄金。早知书内有黄金,高照明灯下苦心!
宋婆子养了三只小鸡仔,想让它们长大了下蛋、孵小鸡,再下蛋、再孵小鸡,那日子就好过了。可有一天我放学后正在家里写作业,忽听到外面宋婆子声嘶力竭的叫骂声。我跑出去一看,只见宋婆子站在她家门口厉声骂道,狗日的,谁偷了我家的鸡仔?短阳寿的偷鸡贼,不得好死!我日你八辈子祖宗!我才知道她家的鸡仔被人偷走了。她的骂声很高很尖,像大喇叭广播似的;她的面孔扭曲着,两眼瞪着凶光,有点吓人。到最后,她竟然跳起脚骂了起来。我第一次见到宋婆子骂起人来这么厉害、这么难听。
见叫骂没啥用,程胖子说,咱们到各家各户去搜,抓住偷鸡贼把他皮剥了!程胖子、宋婆子,还有他们的两个儿子,相跟着到村里各家各户去搜寻他们的鸡仔。一听到小鸡的鸣叫声,他们便走过去看是不是他家的鸡仔。我和几个小伙伴也跟在了后面。
搜到他们房后面靠近井边的一户人家门口,只见地上有一堆鸡毛、一滩血,一只灰色的大猫卧在房檐下,一副吃饱喝足的样子。眼尖的宋婆子说,这鸡毛和咱家鸡仔的一模一样,肯定是被这家的猫给吃了!
程胖子怒气冲冲地跨进了大门。屋里住的是七十多岁的李婆子,她的老公去世了,没有子女,是个“五保户”。
程胖子黑着脸说,你家的猫把我家的三只鸡仔吃了,你说咋办?
李婆子一脸的惶恐,陪着不是说,这畜生,给我惹事了!对不起。
你说咋办?程胖子提高嗓门又说了一遍,就像铁锤又重重地敲了一下。
李婆子局促不安地说,我家没有养鸡,没法给你赔鸡。我也没有钱。要不,屋里还有点洋芋、苞谷棒子,你装一些。
宋婆子哼了一声,谁要你这些东西!
程胖子说,我要你的猫!
李婆子面露难色地说,我一个孤老婆子,养一只猫做伴,你把它捉走了,我咋办?
程胖子眼一瞪,我管不了那么多。是你的猫吃了我的鸡,我就要你的猫!
你可忍心要我的猫?
少废话!
看到对方人多势众,李婆子无可奈何地说,那好吧,就当我拿猫赔你的鸡。我的猫逮老鼠是能手,一晚上能逮两三只老鼠呢。
程胖子冷笑一声说,你以为我要你的猫逮老鼠?我要它的命!
李婆子大惊,猫是人的朋友,你怎能下得去手?
可它吃了我的鸡!
李婆子哀求道,畜生懂得什么?我拿别的东西赔你不行么?你要我的猫养着逮老鼠可以,但你千万不要弄死它!弄死它,你的鸡仔能活过来吗?
程胖子怒气冲冲地说,我还养着它?看见它就像看见了仇人!
程胖子的大儿子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二儿子说,一命抵一命,不,现在一命才抵三命!
宋婆子瞟了李婆子一眼说,不让它抵命,难不成拿你的命来抵?
程胖子转身就要去捉猫。李婆子忙说,等一等。朝门外叫了两声,咪咪!咪咪!大灰猫听到主人叫它,忙从外面窜了进来,扑进了李婆子的怀里。
李婆子抚摸着大灰猫的脑袋、耳朵和身上柔软的毛,像抚摸自己的婴孩一样。大灰猫温驯地躺在主人的怀里,有时还用舌头舔一舔主人的手。它只是不明白,主人今天怎么眼泪汪汪的?
程胖子不耐烦地走到跟前,抓住大灰猫的脖子,从李婆子的手里夺过了大灰猫,装进了屋里的一只麻袋里,与宋婆子和两个儿子扬长而去。
身后传来李婆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程胖子走到街上,在一根电线杆前停了下来,将麻袋放到地上用脚踩住麻袋口防止大灰猫跑出来,脱掉上衣扔给宋婆子,提起麻袋就要往电线杆上掼去。
街上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有的说,猫是好动物,不要杀生啊!有的劝道,程老叔,高抬贵手,饶它一命吧!
程胖子用凶巴巴的眼光扫了一下众人,说道,今天谁劝我,别怪我跟他翻脸!
众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程胖子抡起麻袋,恶狠狠地向电线杆掼去,大灰猫喵呜一声惨叫。程胖子并不停手,一下接一下地掼。大灰猫的叫声逐渐微弱,再后来听不到叫声了,麻袋、电线杆上一片血红。
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没想到平时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程胖子居然这么凶恶!
接下来的几天里,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传来李婆子哀怨的哭声。
十年后,我考上大学离开故乡到外地上学,毕业后又在大城市安了家。有时回乡探亲,还能看到日渐衰老佝偻着腰的程胖子和宋婆子。再后来,看不到了,他们都去世了。
一个人活在世上,总会给人们留下点印象,好也罢坏也罢。程胖子、程太爷留给我的,是他那浑圆的肚皮和杀猫的情景。
2024年7月22日
【作者简介】月生,干了三十多年吹喇叭抬轿、以己昏昏使人昭昭的工作,现在“复得返自然”的文字匠。一枚园地耕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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