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立林丨我们今天怎么阅读《孟子》?——《孟子心读》序

文化   2024-08-27 05:52   山东  

    从曲阜到邹城,有一条104国道,被命名为“孔孟新道”。其实,在我看来,索性以“孔孟之道”称之最妙。每次从曲阜到邹城,乘车行走在孔孟之道上,我总会想,我们离着孔孟之道还有多远?时移世易,人们对于传统、对于经典、对于圣贤,日渐疏离,几近断裂。故今日虽有大力弘扬传统文化之国策,今日国人理解传统、阅读经典都还存在着巨大的障碍。这里的障碍,不仅是文言文与白话文之间的隔阂,更有古今观念的变迁造成的鸿沟。尤其是对待儒家、对待孔孟,由于一百多年来的持续批判、否定乃至妖魔化,时至今日,人们依然无法心平气和地加以观照。然而,孔孟之道及承载孔孟之道的《四书》其实是最可宝贵的人文思想资源,于今日的个人生命成长乃至社会和谐进步,都有不可忽视的意义。如何讲清楚经典的价值,讲清楚孔孟之道的现代意义,是需要学者们努力,尤其是孔孟之乡的学者们需要努力的。


幸好,在这一片圣域之中,活跃着一批致力于研究、普及和传播儒学的学者,分布在曲阜师范大学、孔子研究院、孟子研究院等学术机构之中。多年来,著书立说、登坛讲学、讲经布道,不遗余力。孟子研究院的殷延禄老师便是其中一位。殷老师本身非科班出身,最早在邹城市宣传部门工作,后来参与筹建孟子研究院。随后便任孟子研究院研究人员,担任孟子书院执行院长。多年来,我在曲阜、邹城两地参与各种儒学会议、讲座等,与殷老师一见如故。起初,只是以书法家目之,其金文书法远近闻名,曾多次为拙著题写书名,甚是感激。随着交流日深,不免经常谈及《孟子》,尤其是当年孟院组织《孟子》七篇讲读,邀请陈来、王志民、李存山、王中江、梁涛、杨海文、孔德立诸先生分别通讲各篇,我经常带领研究生前往旁听,会后总与殷老师就某些问题切磋,知其对《孟子》钻研之深入。2022年春至2023年夏,在时任孟院副院长袁汝旭先生支持下,洙泗书院与孟子书院联合组织了“慢庐·慢读”经典会讲之《孟子》通讲活动,共分40期,每周末一期,由于特殊背景,大多数情况采取线上方式进行。由殷老师、魏衍华、房伟、陈岳、刘昭、刘奎和不佞等为主,杨海文老师、刘瑾辉老师等友情支持,轮流担任主讲、与谈和主持人。殷老师每次讲,都能带给听众以巨大的震撼和感动,原因就在于他对于所讲的内容十分熟悉,古往今来的注疏信手拈来,而且很多平时很少被关注到的诠释文本的使用,更是开阔眼界。更令人难忘的是,他对孟子文本的分析,层层叠叠,脉络清晰,鞭辟入里,把相关文本的思想结构和内在逻辑,字面意思与言外之意都能揭示出来,钩玄索隐、阐幽烛微之能事毕矣。事后方知,他正在撰写一部解读《孟子》的书,而通过讲解和讨论,能够更好地加以提升和完善。那时,我便急切地盼望早日读到这部经典解读之作。不到半年,癸卯岁尾,华中师大许刚兄自大武汉返招远老家,途径邹城,而我亦自西安返,相聚邹西草堂,刘成兄邀约小聚。殷老师亦与焉。闲谈间提及殷老师新书,知其业已脱稿,正待出版。我遂提出写一篇序,殷老师欣然允之。



不久将书稿赐下,Word文本,有770余页,近47万字,为殷延禄老师和刘奎兄合撰,真可谓皇皇巨著。每章均设“经文”“注释”“译文”“说要”四个栏目。趁着过年值班,自大年初三到初八,花了一周时间,逐字逐句通读一过,使我获得了很久没有过的阅读体验。每天我将读过之后的一些可商榷之处标出,返给殷老师。殷老师看完后再修改,与我商量是否合适。这样的一个年假,确实很充实很有意义。

通读此书如饮甘醴,回味无穷。现在,我便把读后感汇报给各位读者。总起来一句话,这部《孟子心读》给我们示范了“我们今天怎么读《孟子》”。



我常常讲儒学是生命的学问。所谓生命,首先是每个个体的具体生命,其次还包括着共同体的大生命。儒家是“修己安人”之学,“内圣外王”之学,“修齐治平”之学。这样的学问,不是思辨的学问,而是实践的学问。而这套实践的学问,是以生命为核心关切的。所以,儒家讲修身当然是生命的学问,其实,儒家讲齐家、治国、平天下,依然是生命的学问。儒家一切的工夫都是围绕生命而展开的。这样的一套学问,一方面载于六经、四书,一方面见于历代圣贤、儒者之生命本身、生活本身、实践本身。因此,理解儒学,不仅要读经典,还要感悟圣贤、儒者之生命。当然,经典与圣贤往往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从经典中体知圣贤的思想、智慧及其生命辉光,才能真正全面地把握儒学。绝非仅仅从训诂所能得到的。因此,阅读儒家经典,就有一个读书法在。在历代的经典读书法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朱子。朱子概括说:“循序渐进、熟读精思、虚心涵泳、切己体察、着紧用力、居敬持志。”这样的读书法,并不适合阅读所有的图书,而更适用于传统经典尤其是儒家的经典。这部《孟子心读》确乎体现了作者“走心”的阅读,并把这种私人体知到的阅读方法、阅读技巧、阅读历程都呈现出来,我们从中看到了朱子读书法的影响,这确乎是难能可贵的。

历代解孟之作夥矣,自赵岐《孟子注》到朱子的《孟子集注》再到焦循《孟子正义》是古今读孟的必读书。现代学者的解孟之书,从杨伯峻先生《孟子译注》到杨逢彬先生《孟子新注新译》都是训诂学解孟的代表作,颇受学界重视,是自然的。梁涛老师《孟子解读》、李景林老师《孟子通释》是近年来哲学家解孟的代表作,义理深湛,读后启沃良多。杨海文老师致力于孟子研究,其《新编孟子正义》虽然尚未完成,但从其已有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的世界》及若干妙文,都给予我们以更深入的启发。殷延禄老师和刘奎兄这部书,其实也能看到以上著述的影响,尤其是海文老师的思维方式的深刻影响。我想,相较于以上的解孟之作,这部书有几个特点值得注意。



其一,“同情”与“温情”的立场。解读古书,我最为服膺的就是陈寅恪先生“了解之同情”说和钱宾四先生的“温情与敬意”说。陈寅恪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中说:“凡著中国古代哲学史者,其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盖古人著书立说,皆有所为而发。故其所处之环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则其学说不易评论,而古代哲学家去今数千年,其时代之真相,极难推知。吾人今日可依据之材料,仅为当时所遗存最小之一部,欲藉此残余断片,以窥测其全部结构,必须备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说之用意与对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否则数千年前之陈言旧说,与今日之情势迥殊,何一不可以可笑可怪目之乎?”而钱先生的“温情与敬意”说载于他的《国史大纲·引论》:“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本书作者非常自觉地有着这样一种“了解之同情”和“温情与敬意”的立场。他们对孟子那种发乎内心的钦服,虽然不能说没有地缘的因素,但绝非关键的因素,因为身处圣域而蔑视孔孟的同样不少,所以关键还是在心灵的相契。而这种相契也不是自然就有的,它来自于读者在不断地、反复的阅读过程中,经由“了解之同情”和“温情与敬意”的立场而获得的真切的体知和体验。当年徐复观先生去见熊十力先生,汇报读《读通鉴论》的心得,徐先生滔滔不绝缕举其中的错误,被熊先生当头棒喝:“你这个东西,怎么会读得进书!任何书的内容,都是有好的地方,也有坏的地方。你为什么不先看出它的好的地方,却专门去挑坏的;这样读书,就是读了百部千部,你会受到书的什么益处?读书是要先看出它的好处,再批评它的坏处,这才像吃东西一样,经过消化而摄取了营养。譬如《读通鉴论》,某一段该是多么有意义;又如某一段,理解是如何深刻。你记得吗?你懂得吗?你这样读书,真太没有出息!”徐先生晚年将此称之为“起死回生的一骂”,他说:“恐怕对于一切聪明自负但并没有走进学问之门的青年人、中年人、老年人,都是起死回生的一骂”,我也常常跟学生们、年轻的朋友们提到这段故事,希望大家在接近经典时,首先应该有一种正确的态度。如果没有这样一种“了解之同情”和“温情与敬意”的立场,轻易地去指责古人,那所展现的只能是现代人的“傲慢与偏见”,而不是真知灼见。如果心中横亘了很多“曲见”和“成见”,那么只能“如入宝山空手回”,这样的读书,何如不读?



其二,“回环往复”的整体观。《孟子》七篇,十四卷,三万多字。虽然出自孟子之亲定,但依然保留了语录体的特征,因此没办法像后世的专著那样存在一个既定的结构和义理的脉络。这需要读者对全书有通盘的把握和考量。不能说过去的解孟做不到这样的整体观,只是说殷老师这部书,非常充分地展现出这种“回环往复”,前后呼应,一呼百应,这充分说明了本书作者对《孟子》文本超级熟悉,所以才能做到信手拈来。而且,他们拈来的还不限于《孟子》本身,而且还会把孔夫子请出来,加以佐证。孟子与孔子一脉相承,“夫子以仁发明斯道,其言浑无缝罅,孟子十字打开,更无隐遁”(陆象山语)。《论》《孟》两部经典确乎存在着内在的相通。虽然,荀子也是能够发展孔子思想的战国大儒,但如果将《论》《孟》《荀》放在一起,那非常显而易见的是,《论》《孟》更亲近一些。殷老师非常精准地把握住了这种亲近关系,并将之揭橥出来。

其三,绵密入微的义理结构分析。历史上的解孟著作,有汉学的解法,有宋学的解法;当代的解孟著作,有训诂式的解读,有思想式的解读。这部书显然并没有偏向某一类,而是对历史上诸众解读的融会贯通。书中的“说要”部分是全书的重点,也是最有意思的部分。作者说:“‘说要’部分以经典融入生活,关注百姓日用,说理力求贴切,情义交融。”我想,这样的自我要求,书中全然实现了。通过这一方式,能够相当充分地讲述自家的观点,并可以就观点做尽可能详尽地论述和分析。就我目力所及,本书对《孟子》文本的义理解析是十分彻底和深刻的。作者善于总结《孟子》若干表述的义理意义,并把它们加以提炼概括,不仅对历史上大家习以为常的“义利之辩”“王霸之辩”“华夷之辩”“经权之辩”等都做出了自己的分梳,而且还提出了“山木的启示”“山水的启示”“山径的启示”“口腹的启示”等诸多新提法。当你读了这些体贴入微的有关“启示”的隽永的文字,我相信你必然莫逆于心,欣然有所悟!不仅如此,作者对《孟子》文本的分析是“结构”式的。他们不仅善于体贴,而且还巧于把握结构。经他们一分析,我们就猛然发现《孟子》每段文本,都是结构谨严、层次分明的。很多人读《孟子》只是粗线条地感受文字,最多观照到思想,但鲜有能够深入义理的结构之中的。作者这样一种结构分析的方法,我想和他们所征引的诸如李贽《四书评》、冯梦龙《四书指月》、吕留良《四书讲义》、姚永概《孟子讲义》、唐文治《四书大义》、程兆熊《四书大义》及蔡仁厚《孟子要义》等这些他们所常读喜读的古今解著作的影响有关。而作者能“更上一层楼”,以现代的语言、明白的层次、详尽的分析,把《孟子》义理思想的结构呈现给读者,这是极其不易做到的。

其四,对“性本善论”的坚守。我把由孔子开创的儒学,分为四个部分,即天道观与天命论;心性论;修养论或工夫论;政治论。而儒家义理大厦的根基是心性论。孟子最大的义理贡献端在于性善论的提出和论证。程子说:“孟子大有功于世,以其言性善也。”性善论一经提出,便成为儒学心性论的正统,后世更成为主流。但时至今日,性善论却遭到了极度的怀疑乃至否定。即便坚持性善论,也无法认可性本善论。诸多学者都发文加以论证,否定性本善说。公开坚持性本善说的,仅有郭齐勇师、李景林老师、杨海文老师等聊聊数人。当然我相信还会有不少,只是没有公开的论文或主张罢了。但也不免令人感到悲凉!我曾写过一篇小文“我们今天怎么接受孟子”,便是针对此事而发。我提出:“理解孟子,从了解战国时代开始”,“接受孟子,从理解‘性善论’开始”两个判断。而我通读这部《心读》,发现殷老师和刘奎兄也是我的同道。他们以其独有的方式,对孟子的性本善论进行了多方位的解析,对一些其他的说法也进行了反驳,可谓先得我心,深契我心!我觉得关心孟子的读者,不能不对这些内容加以留意!

其五,“有我”的体知与观照。作者对《孟子》文本的解读,不仅揭示出《孟子》义理结构的层次性,更注入了生命的体知与观照,而且是“有我”的那种体知与观照。现代学术的一般要求是,面对任何文本,都要秉持一种“客观”的态度,当作一种“对象”。这与传统儒学的经典解读方式有截然的不同。既然儒学是生命的学问,经典是有生命的圣贤智慧,那么如果不从读者的生命出发,不去观照文本内部所承载的圣贤生命,“理解”便难以达成。只有透过文字,深入文本内部的结构,窥测圣贤义理的奥蕴,并揆之以历史这个大生命和自我这个小生命加以体知,方能有真切的理解。“我”不仅要理解圣贤,而且还应该敞开心扉,用圣贤的义理来“扫描”我全幅的生命和全部的生活,我才能获得真切有效的生命工夫法门,从而获得自我成长的契机。这样的“有我”的体知与观照,源自于朱子所谓的“切己体察”,也是孟子所谓“深造自得”的产物。唯有这样的“切己体察”,才能熠熠生辉,产生一种感染的力量。

其六,“说文解字式”的训解。对一般读者而言,进入古典文本,首当其冲的阻碍就是文字。所以,对经典文本中的人物、地名、名物制度等加以注解,是今天经典解读必不可少的环节。这部《心读》自然也不例外。但是,本书的注解有一个突出而鲜明的特点,那就是“说文解字”式的解读。殷老师是以金文见长的书法家,而且多年来为当地的政德教育讲座,都将自己的书法特长发挥到极致,并通过字形的分析,获得字义,并层层递进,解析其本义、引申义、后起义等。本书继承了这一做法,并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些说文解字,是殷老师通过参考大量前人著作而得出的结论,或许个别的解析会存在争议,但是总体而言将会给读者带来极为不同的阅读体验。我相信,读者借助这样的说文解字的解读,更能建立起文字背后的文明史的图像,将思想与文字加以关联思考。

《孟子》是一部能够给人以力量的经典,宋明诸老说孟子有“泰山岩岩之气象”。我虽然自研究生时代开始,便以早期儒学为业。所撰著的书与文,多以孔子及七十子为主,鲜有涉及孟子者。然而,我自忖在气质上更接近于孟子,在性情上更钟爱孟子。殷老师温润玉如,刘奎兄谦虚好学,更接近于孔子。然而,他们解读《孟子》真正能够精义入微,将孟子讲活了,将孟子的精神激活了。我通读这部书稿的过程,也是一种享受的过程,一种自反的工夫。“德不孤,必有邻”!在孔孟之道上,我们是同行者。吾为此幸!秀才人情纸半张,欣逢殷老师和刘奎兄大作出版,聊述读后心得如上。是为序!

甲辰大年初十,节序雨水,逸民于慢庐,窗外小雨淅沥

文章来源:《博览群书》2024年第8期











作者简介
宋立林,首批山东省泰山学者青年专家(2017-2021),现任曲阜师范大学教授,硕士生导师,杏坛学者,孔子文化研究院副院长,礼乐文化研究与推广中心主任,喀什大学国学院院长,《孔子研究》副主编,《走进孔子》执行主编,兼任贵阳孔学堂学术委员会委员,山东孔子学会秘书长。主要研究领域为早期儒学,发表论文100余篇。出版《孔门后学与儒学的早期诠释研究》《孔子家语译注》等多部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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