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玮 | 性含善恶与效法三代:钟泰的荀学重构

文化   2024-08-30 06:12   山东  
性含善恶与效法三代:钟泰的荀学重构
文/成玮

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成玮教授



摘要 :钟泰深研《荀子》,对其义理作了重构。这主要表现为两点:一是揭示荀子虽主张性恶,却仍不废性善,对于荀学所言由精神虚静而获取的认知能力,反有所轻忽;二是揭示荀子所称“先王”“后王”,辞异义同。具体所指,他先以西周当之,后扩展至三代。这些说法,同荀子原意多有参差。究其成因,或立足于钟泰自身程朱理学的立场,或服从于构造先秦诸子谱系的要求,或有取于稍前章太炎的议论。钟泰经由重释荀子,将理学式的“心统性情”说上溯至先秦;同时,荀学注重制度建设,钟泰则赋予制度以历时变化的动力,并加入反对世袭等现代观念。两面合观,反本而开新,可谓一种创造性阐释。

关键词 :钟泰;荀子;人性论;先王;后王

钟泰(1888—1979)研治荀子有素,所著《荀注订补》一出,学界更誉为“近时未可多得之作”。钟氏之学向重义理阐发,训诂、辞章皆其羽翼,于荀子亦然。《订补》自序所谓“若夫逞其私臆,变易义理……此其误人之深,君子不得不为之惧焉”,即可见其焦点所在。他关于荀学义理,主要有两点发明:一是揭示荀子虽言性恶,却仍不废性善;二是揭示荀子所称“先王”“后王”,辞异义同,所指无殊。前一点,至今似尚少人关注;后一点不乏知者,但分析基本停留于训诂层次,未曾深入追索。本文首先围绕这两点,审其议论,辨其从违。由于钟泰对荀学的把握,时与原意参差;而深究下去,又非任意为之,往往与其思想追求有关,属于一种创造性转化。故在上述讨论后,进而究其立说之由。钟泰学术思想的若干整体蕲向,即显露于其中。

钟泰(1888—1979)

一、性中有善:钟泰抉发的荀子另一面

倡言人性本恶,是荀子思想的核心特征。钟泰对此也颇认同:“性恶之说,实荀子所见如此,非激愤而故为此言也。如宋人说气质之性,亦是实见有此理。”一方面,他视性恶为实有之理,将它化作自身思想的一部分内容,不可谓不重视;然而另一方面,他强调荀子也有见于人性之善,这点发人所未发,更加值得留心。

钟泰《中国哲学史》引《荀子·性恶》篇“涂之人可以为禹”一节,证明“荀子亦非不知性之善者也”;又引《大略》篇“义与利者,人之所两有也”一节,断言“即荀子亦不能定言人性之有恶而无善”。《荀注订补》更引《礼论》篇“两情者,人生固有端也”一句,案语道:“此云端,即孟子四端之端。故曰:‘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是荀子亦未尝不知性之有善也。”反复致意,足见珍重。

就中《大略》篇一例,义理最合。此篇说:“义与利者,人之所两有也。虽尧舜不能去民之欲利,然而能使其欲利不克其好义也;虽桀纣亦不能去民之好义,然而能使其好义不胜其欲利也。”人对“义”有喜好的情感,即在横暴时代也无法抹煞,当系天性固有之物。循此肯认性有善端,怡然理顺。问题在于《大略》篇由数十语段组成,次第绝无条理,不出于荀子本人笔下,而是弟子杂录其平素言说。这自唐代杨倞注以降,“早成定论”。其间有无他人意见掺入,十分可疑。久保爱便觉察:“此篇间有似抄录者,不特荀卿语也。”此节证据效力,因而未免有所折损。

其余两说,细绎都不无强力阐释之嫌。《荀子·性恶》承认普通人均能希圣希贤(以大禹为楷模),理由是他们“皆有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皆有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久保爱注:“质,性也。”由人性可知仁义法正,论证荀子主张性有善端,貌似有据而失之毫厘。因为“可以知”,突显的是认知能力,即《解蔽》篇所说“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知是主观、内在的,仁义法正作为所知对象,则是客观、外在的,犹如物理作为所知对象,也是客观、外在的一样。人能知善,不等于人性本善。

《礼论》篇所言“两情”,承上“吉凶忧愉之情”而来,杨倞注:“两情谓吉与凶、忧与愉。”它们同孟子证成性善论的“四端”说,并无明显关联。下文“无性则伪之无所加”,则承上论礼之功用而来。礼对人的本然情感“断之继之,博之浅之,益之损之,类之尽之,盛之美之”,以替万世树立法度。本然情感体现天性,礼则是“伪”的重要方式。礼对于情有断有续,有扩有缩,有增有减,不足则补,有余则去。情只关乎合度与否,而非性质善恶有别。“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指礼的引导、约束皆有人性基础。钟泰以为此处“性”与“伪”纯是正向关系,忽略了约束的一面。

此外《荀子》一书,是否透露过性善的消息?答案是肯定的。《性恶》篇说:“今人之性,生而离其朴,离其资,必失而丧之。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所谓性善者,不离其朴而美之,不离其资而利之也。”荀子提出人性天然倾向于偏离原始质朴状态,故称性恶。反之方可称为性善,他否认此种可能。这里设定了原始“朴”“资”的存在。倘使将此原始状态纳入人性概念,因其逻辑上通向善,似也无妨谓之性善。不过若把善恶之分,理解为人性扩展是否合度,则人性原始状态,实无须设定为善。荀子斯言,尚未脱尽性善论的遗痕而已,在其书中转瞬即逝,不构成核心论证。钟泰错失此节书证,固可惋惜;更重要的是,性有善端之说,距离荀子思想主轴甚远。其释义允洽与否,由是可判。

钟泰《荀注订补》(商务印书馆1936年初版)

对于荀子口中之“性”,迄今主流意见,认为包括两层含义:主体乃欲望,即“性恶”之性,而辅以“虚壹而静”的认知能力。譬如徐复观说:“一指的是官能的能力;二指的是由官能所发生的欲望。”马积高说:“荀子所说的性,是以人的基本生存欲望为基础的。但不等于我们今天所说的人的生物性,它还包括人类在长期社会实践中形成和发展起来的大脑的思维能力。”廖名春说:“(荀学之性)是由恶的情欲之性和无所谓善恶的知能之性构成的。”韦政通《荀子与古代哲学》甚至专辟一章,探讨荀子人性论中的“认知心”。比较之下,钟泰对认知能力一面的淡化,就相当引人注目了。

凡是荀子语涉认知作用之处,他往往别出一解。或转入性善论,如阐说“涂之人可以为禹”节那般;或牵合佛学,如《荀子·正名》说:“心有征知。征知,则缘耳而知声可也,缘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将待天官之当簿其类,然后可也。”杨倞注:“天官,耳目也。”郭嵩焘解说:“簿,犹记录也。”这是讲基于感官的认知能力。钟泰则说:“荀此言,颇与释氏言耳识、眼识相似,识亦有记录义。心有征知,征知盖兼意识与第七识、第八识言之。此则儒佛所言,各有详略,故不尽同也。”他把“心有征知”等同于佛学“八识”中的后三识。《成唯识论》卷5说:“虽六识身皆依意转,然随不共立意识名,如五识身无相滥过,或唯依意故名意识。”第六识(意识)乃是前五识(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的共同依据,即超越个别感官的整体思维作用。以此类比“心有征知”,原本密迩;再阑入第七识(末那识)、第八识(阿赖耶识),反而过犹不及。尤其第八识,“此是能引诸界、趣、生,善不善业异熟果故”,它保存诸界众生的善恶业力,能引生相应果报,与人性善恶略相近似。要之,在钟泰这里,荀子所论认知能力从未获得独立地位,总与善恶之性扭结难分。

面对荀子的人性概念,尽力抉发善端而淡化认知作用,钟氏这两点处理堪称别致。深究下去,则与其整体思想密切相关。

二、理学立场与诸子谱系:钟泰学术的两个要点

按钟泰之见,荀子论人性,兼顾善恶两端。他考察后世思想家,也不时发见与荀学声气互通者,而主要侧重性恶一面。譬如称清人洪亮吉“(《意言》之)《真伪篇》意谓真未必可为,伪未必不可为,与世之言真伪者大异。盖颇近荀子性恶善伪之说”云云。但是最关键的,要推将荀学与张载接合。

上节引钟氏语,已指示荀子性恶论“如宋人说气质之性”。“气质之性”这一概念,便由张载首先创立。钟泰《中国哲学史》谈及张载,又说“荀子以性为恶,故主矫饰扰化;横渠以形而后有气质之性,故主变化气质”,此乃“不期同而不得不同者”。

张载本人并不看重荀子。他说:“古之学者便立天理,孔孟而后,其心不传,如荀、扬皆不能知。”又说:“自孔孟而下,荀况、扬雄、王仲淹(通)、韩愈,学亦未能及圣人。”在张氏眼里,荀学远不若孔孟醇正。其“气质之性”一词,非自荀子转手而来,内涵与荀学之“性”有异有同。所异者,荀子所言先天即有;张载则区分气质之性与天地之性。他明言:“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气质之性在人聚气赋形后方始有之,是后天的。狭义之“性”不包括它,仅指天地之性。后者不局于人类内部,而为世界万物所共有,“性者万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也”。如此周流无碍,无疑是先天的,而且性质纯善,“性于人无不善,系其善反不善反而已”。所以张载创设气质之性,乃是与天地之性相对,欲将恶之起源控制在后天层面,维护先天层面不受侵扰的一种努力。这同荀子将性恶追溯到先天,理论目标截然相反。

张载又把气质之性,称作“攻取之性”:“口腹于饮食,鼻舌于臭味,皆攻取之性也。知德者属厌而已,不以嗜欲累其心,不以小害大、末丧本焉尔。”所指实即本能欲望。这种欲望不可过度,以致斫丧根本,但应得到一定满足。《左传》昭公二十八年:“愿以小人之腹为君子之心,属厌而已。”杜预注:“属,足也。言小人之腹饱,犹知厌足,君子之心亦宜然。”“知德者属厌而已”,有限度地承认了口腹鼻舌等欲望。荀子讲性恶,同样着眼于欲望,主张满足而不使过度。张载“气质之性”与荀子之“性”,内涵大抵相同,所持态度也相类,只不过一置于后天,一置于先天罢了。

《诸儒鸣道·横渠正蒙》(宋刻本)

先天与后天之性泾渭分明,恰是钟泰不赞成张载的地方。其《中国哲学史》谈朱熹一章说:“然以气质之性反之而天地之性存,不如以气质之性为理与气杂,即于气质之中,而见理之未尝不在,之尤为分明也。何也?孟子谓‘性也有命焉’,命固即在性中也(原注:此命即天命之性,性即气质之性)。”理属先天,气属后天。气质之性与天地(命)之性打通,兼摄理、气,便冶先、后天于一炉了。钟氏目之为朱熹思想的一大拓展。

众所周知,朱熹讲天地之性、气质之性,乃赓续张载(以及二程)之见。不过他把天地之性与理贯通,“论天地之性,则专指理言”;基于逻辑上理先气后、实际上理气不二的原则下推,气质之性就当兼包理、气,“论气质之性,则以理与气杂而言之”。于是自然将天命之性,放入气质之性中去。故说“性非气质则无所寄,气非天性,则无所成”,天性与气质难以拆分。这不同于张载区划二者的做法。若依张载,则何以能自气质之性,返归于天地之性,较难为言,因二者存在断裂;若依朱熹,则气质之性内含天地之性,由此至彼,不难抵达。总括观之,朱熹接过张载话头,转化为自己理气论的一环,且沟通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替工夫论奠定了更坚固的理论基石。谓之一大拓展,孰曰不宜?钟泰最认同的也是朱熹,称其“于古来论性诸家,悉皆穷其说之所由,于是由不同以求其同,而性之所以为性自见”,推崇备至。

这便可以理解,为何钟氏要在荀子人性论中寻觅善端了。依他定位,“荀子为儒学大宗,论性与孟子虽有不合,要由之以学孔子,则亦庶乎可矣”。既悬荀学为入道之途,则单讲性恶一端,恐怕不合理路,更不敷使用。站在钟泰的立场,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合一,则性中必然兼具善端,否则天命之性无处着落,修养工夫也失了指向。他对荀子的解读,与其一贯思想正尔相贯

降至工夫层面,钟氏以为,荀子“之所以谓人之性恶者,为人之不肯为善而发,非为人之不可为善而发。其贬性也,正所以反性也”。贬斥本性之恶端,即返归性善之路。这不合乎荀子原意,反与张载、朱熹所倡言者,具有结构相似性。张氏谓“性于人无不善,系其善反不善反而已”,已见前引。朱氏门人则记下一番问答:“问:‘气质有昏浊不同,则天命之性有偏全否?’曰:‘非有偏全。谓如日月之光,若在露地,则尽见之;若在蔀屋之下,有所蔽塞,有见有不见。昏浊者是气昏浊了,故自蔽塞,如在蔀屋之下。然在人则蔽塞有可通之理;至于禽兽,亦是此性,只被他形体所拘,生得蔽隔之甚,无可通处。’”拨落气质之性的昏浊部分,便能通达天命之性。要知荀子因应其人性论,在工夫上所追求的,也是将人性限定在合理范围。善恶仅关乎同一事物(人性)的分寸问题,而非否认一物(气质之性昏浊处),另趋一物(天命之性)。《荀子·荣辱》说:“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是注错习俗之节异也。”各种本能欲望、能力,人所共有,由是出发,可善可恶,端看如何措置。此即所谓“性伪合”,人为之善即于性恶之性上致力,绝无其他源头。两相对照,钟泰对荀学工夫的阐发,与其说来自荀子本身,毋宁说是基于理学视角的重构

统观钟氏思想,服膺理学是主色调。其《理学纲领》序解释“理学”一语:“夫谓之儒者之学,其名虽正,然无以见宋五子以次诸儒所言义理之学独特之处。”故不径称“儒学”而别取是名。一方面,他高度认同北宋五子(包括张载)以来,理学新义迭出,使儒学转进一层的功绩。而在程朱、陆王两大阵垒之中,又毫不犹豫地投身前者:“阳明之意以谓穷理即可求诸心上,故曰‘心即理也’,晦翁、象山讲学不合处亦在是耳……盖一则外求诸物,一则反求乎身,内外截然不侔,是非未可弗辨。究论其实,程朱之说无一毫疵隙,乃陆王竟诋之支离,毋乃贤者之过欤!”道问学抑或尊德性,乃是两派必争之点。钟泰在此点上高扬程朱,归心所在不言自明。他指摘张载未达一间,改变荀子言论指向,皆是瓣香朱熹的结果。

钟泰《中国哲学史》(商务印书馆1929年初版)

另一方面,淡化荀学中的认知维度,则无涉思想旨趣,而同钟氏对先秦诸子传承线索的梳理有关。这不单是指儒、墨、道、法之类学派划分,譬如他肯定“夫刘氏父子(刘向、刘歆)九流之分,亦有所自来矣”;更特殊的是,他又突破学派壁垒,在具体人物之间建构起几条不同师徒脉络。一是孔子传仲弓,再传荀子。《中国哲学史》称:“荀子书每道仲尼、子弓。子弓即仲弓……即其学之出于仲弓,无疑矣。”晚岁《庄子发微》卷2《骈拇第八》仍称:“且荀子固儒者之徒也,而其作《非十二子》篇,乃非及子思、孟轲。夫荀子何所挟而敢于非子思、孟子?彼所挟者,仲尼、子弓也。”荀子每言子弓,似承冉雍(字仲弓)之学,旧日固有此说,钟泰之见当本于章太炎。不过,冉雍在孔门列于“德行”科,侧重践履,思想、文字无传。荀子所承其学详情,今已不得而知。二是孔子传曾参,再传孟子。《荀子·非十二子》称“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以孟子上接子思。钟泰《中国哲学史》却谓孟子“即不得必其为子思之徒”,《庄子发微序》乃直言孟子承曾参之学,与荀子立异。曾参所传文字,集中在大、小戴《礼记》中,长于礼制。孟子与其学脉联结处,不甚明晰,钟氏也未加细论。

三是孔子传颜回,再传庄子。这是钟泰阐发最详的一线,同是上接章太炎而来。他说:“庄子之学实兼孔、老两家,其于孔门则又直接子渊(颜回之字)一脉,观《人间世》《大宗师》篇,缕述心斋、坐忘,穷极性命蕴奥之言可见也。”颜回在孔子门下也列于“德行”一科,居处陋巷,终生不仕,事功、学术少有表见。钟氏致意之点,厥在心斋、坐忘,即虚静的内心状态。《庄子发微》卷1《消摇游第一》说:“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注者谓‘吾友’盖指颜子而言,以非颜子不能及此,故孔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空’者,空诸所有,所谓‘无己’也。”曾参语及的“吾友”指颜回,系何晏《论语集解》引马融之说,别无依据。钟泰更与孔子所道颜回“屡空”相勾连,以无己的精神状态释“空”。此处“空”字,通常释为贫匮,指经济状况;另有一解,谓“庶几慕圣而心或时而虚”,释为某种精神状态,属于少数派。钟泰征用孔子、曾参两家辞句,或从少数意见,或凭单言孤证,辗转牵引,论据未必坚实。但他透过这些诠解,把孔、颜、庄一系塑造成了虚静之心的代表,则无疑义。钟氏以庄子兼祧老子,也就此点着眼。他说:“老以诏孔,其所就为无我;孔以诏颜,其所就为克己。授受不爽如此,而儒者多忽之。”老子、孔子声气相通处,在于“无我”,此即归心虚静所成就的境界。

在钟泰眼里,“《庄子·天下》篇提出‘内圣外王之道’六个字,这正是庄子学术要领所在”。内圣即内心虚静,出以治国,则无往而不利。《庄子发微》卷1《应帝王第七》说:“‘顺物自然’者,顺物之则,《齐物论》之所谓‘因是’。‘无容私’者,无意见夹杂其间,《齐物论》之所谓‘以明’也……曰‘天下治矣’,帝王之道不出于是也。”心中不夹杂意见,便是虚静。帝王之道不外乎是,可知它贯穿内圣与外王两端。《庄子》之所以系于儒家,就因其书不废用世之志。概言之,孔子、颜回、庄子一脉,重点在虚静之心,且即执此心以应世。

钟泰《庄子发微》手稿

综览钟泰所立三条先秦诸子传承线索,尽管存在“老以诏孔”之类提法,而要以孔子为总枢纽和发源地,宗仰儒门之意彰明较著。他既举孔、颜、庄一线,以当心地虚静之学,则孔子、冉雍、荀子一线,自然不便突显此点。荀子“虚壹而静”的一面,必然淡化处理。事实上,钟氏对此非无所觉。他偶尔语及庄、荀之合,见于《庄子发微》卷4《庚桑楚第二十三》,仿佛微露此意。《庄子》原文说:“不见其诚己而发,每发而不当……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后能独行。”《发微》诠释末句道:“不曰‘诚’而曰‘独’者,独成其天,斯之谓诚也已矣。荀子有曰(引《荀子·不苟》段落,略),荀与庄,学虽不同,若此其言,则若合符节,盖修己之功,固未能有逾乎是者也。”他将“独行”解作“独成其天”,以此绾合庄子、荀子。这四字出自《庄子·德充符》,彼处《发微》释之为“成其天德”。要摆落一切后天沾染,复返天性,自当尽扫万般思虑,进入虚静状态。庄子归宿在是,荀子归宿在是,后者所造境地,实无殊于前者。钟泰罕言荀子之虚静,恐怕还是想把澡雪心性的特色,赋予孔、颜、庄一系使然。

钟氏阐说荀子人性论时,抉发性之善端,乃受制于自身程朱理学的立场;忽视精神虚静所焕发的认知能力,则受制于自身新构诸子传承谱系的需求。个人学思取向,早已潜入文献解读之中,持续发挥着作用。

三、从西周到三代:钟泰“先王”“后王”释义之变化

钟泰尚有一个创见,即《荀子》书中“先王”“后王”两语,所指相同。由于“法后王”之论,乃是荀子思想特出的一点。倘若“后王”等于“先王”,则对荀学的理解,必将迎来重要调整。此点不得不辨。

钟泰《中国哲学史》已然指示:“然荀子之言后王,与孟子之言先王,曾无以异。盖自战国言之,则谓之先王;自上古言之,则谓之后王。其实皆指周也。”《荀注订补》更反复言之:“荀子所云后王,或指三代,或指周。”“荀书言先王,言后王,辞异而义实同。盖自当时言之,则谓之先王;自上古言之,则谓之后王,皆指三代或周而言也。”前后相较,差别有二:第一,《中国哲学史》是将荀子“后王”与孟子“先王”等同,《订补》更将荀子一人笔下的此二语等同。训释难度,增加了何止一倍;第二,《中国哲学史》的释义指向西周,《订补》则指向三代,涵盖范围也有所扩充。

面对钟泰的新训释,学者曾据《荀子·非相》篇加以批驳,结论是“先王之迹久远模糊”,“此处‘后王’为‘当今之王’似更妥帖”,两者判然有别。李中生就此二语,作了更详尽的文本考察,结论是“荀子书中的先王所指,远至尧舜,近至周文武;荀子所说的后王则指当时理想的君主”,同样以为先王、后王不同。钟氏混淆两者,显然不可从。但是《荀子》书里,这两个词具体何谓,犹待细勘。

《荀子·非十二子》篇指责子思、孟子“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子思为春秋晚期人,他取法者必然在此前。《富国》篇又称“古者先王分割而等异之也”,明言“古者”,也早于荀子所处战国时期。然则“先王”上限究在何时?《王制》篇说“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贫富贵贱之等,足以相兼临者,是养天下之本也”;《礼论》篇说“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是礼之所起也”,辞句大同小异,均以先王为社会秩序的原初建立者。因而荀子眼中治统之开端,便是先王之上限。《非相》篇说“五帝之外无传人,非无贤人也,久故也;五帝之外无传政,非无善政也,久故也”,明白提出五帝;《成相》篇又谓“文、武之道同伏戏”,明白提出三皇之一伏羲。所以“先王”上限,还能由尧舜上推到三皇五帝。

《不苟》篇说:“天地始者,今日是也;百王之道,后王是也。”杨倞注:“后王,当今之王。”《非相》篇说:“彼后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后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犹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杨注:“后王,近时之王也。”《王制》篇说:“王者之制:道不过三代,法不贰后王。”杨注末句:“言以当世之王为法,不离贰而远取之。”《成相篇》说:“凡成相,辨法方,至治之极复后王。”杨注:“后王,当时之王。”释“后王”为荀子同时王者,基本由杨倞所倡。然其意见饱受质疑,譬如《不苟》冢田虎谓“荀子之意,对唐虞夏商之先圣王,谓周王为后王也”;《非相》刘台拱注曰“后王,谓文、武也。杨注非”;《成相》物双松谓“后王,即周文、武也”。诸家皆认同“后王”指周文王、武王,因此反对杨氏“今王”之论。

《纂图互注荀子·非相》(宋刻本)

谛观上引数段《荀子》,《非相》既对举上古、后王,则后王必非上限极早的先王。此段又将后王比作“己之君”,当是较切身的概念,无须远溯前代。《成相》说“至治之极复后王”,极盛之世乃堪对应后王,推崇无以复加。着一“复”字,显非指称当今,而回向早先的时段。何况揆诸史实,荀子同时代中,也绝无堪当此名的君主。荀子身处周代,切身而非同时、又治臻极盛的“后王”,只能是西周文王、武王。由是观之,与杨倞注相对立诸家,最得《荀子》原意。

唯独要解释的,是《荀子·正名》篇说:“后王之成名,刑名从商,爵名从周,文名从《礼》。”既言“从周”,其非西周开国君王可知。藤原成粲大约有见于此,特意开解道:“后王,谓后世之王者,与他篇指周王者异也。”视此节用法为一变例。确实,这里“后王”仅承担一追随者的角色,与前数段中,综会百王之道、体现至治之极、垂法来者的“后王”大相径庭,似无妨另案处理。《荀子》一书多数“后王”,仍应解作周文、周武。

倘依上述分析,《荀子》中的“先王”,系指三皇五帝以降、迄于商代的圣君;“后王”主要指周代文、武二王。对照之下,钟泰训“先王”“后王”为周王室,虽不尽然而足资启发。至于他的释义,后来何以又自周朝扩展至三代,却是另一则待解之谜。

客观上,《荀子》颇推重三代之治,除了上举“道不过三代”“刑名从商,爵名从周”等句,《荣辱》篇也说:“是故三代虽亡,治法犹存,是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禄秩也。”钟氏已合“先王”“后王”于一手,目之为荀子唯一取法对象,对此自不能不加考虑。当然这不是充分条件。因为《荀子》也赞许地提起早于三代之尧、舜,譬如“以修身自名,则配尧、禹”;“盗跖吟口,名声若日月,与舜、禹俱传而不息”等,钟氏却不曾阑入。所以理应追问,“三代”作为一个时段单位,特点何在?

由钟泰观之,“荀子言性恶,与孟子殊科,颇为宋儒所不取。然其论礼之精,虽七十子亲及孔门者,不能过也”。荀子得以归入儒家,归入孔门,一大因素在于精研礼学。这也是钟氏特重之一端,“余更以为最自由莫过生活于礼之中”。而儒家礼教,乃是三代渐次成立的。与《荀注订补》同年刊行的《国学概论》写道:“礼教之设远矣。孔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又曰:‘殷因于夏礼,周因于殷礼。’明礼不始于周也。”他援引《论语》中《八佾》《为政》篇两段,以证礼教系夏商周三代接力造就。这一来,荀子效法的对象,就不可能上溯更早,也不可能单揭西周,而必须以三代为一单位了。此其一。

荀子论礼,主张其义古今一贯,其制度细节则允许与时迁徙。《王制》篇说:“无君子则天地不理,礼义无统,上无君师,下无父子,夫是之谓至乱。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始则终,终则始,与天地同理,与万世同久,夫是之谓大本。”君臣父子关系之类“礼义”弥纶天地,万世不变,是永恒的。《正名》篇说:“若有王者起,必将有循于旧名,有作于新名。”定名即礼法之一部分,有沿袭也有创作,礼法的随时变迁可见一斑。反观钟泰,也常发“夫礼制虽代有变通,礼义则古今不易”,“古今不同而礼法必变”之论,将一贯之礼义与多变之礼法分别开来,同荀学合若针芥。循斯理路,效仿制度便不宜局于一代,否则体现不出礼法的弹性。这样看来,三代也较西周更为适配。此其二。

钟泰批注王闿运《礼记笺》(华东师范大学手稿馆藏)

更有意思的是,钟泰对周代其实不无微词。王国维有个著名论断,谓殷周之际,制度产生剧变。西周异于殷商者有三,“一曰立子立嫡之制,由是而生宗法及丧服之制,并由是而有封建子弟之制、君天子臣诸侯之制”。而钟氏恰恰不满于分封世袭制。其收笔之作《春秋正言断辞三传参》,在《春秋》桓公五年“天王使仍叔之子来聘”句下,引《公羊传》“讥父老子代从政也”等语,认为“此盖与讥世卿同义”。“讥世卿”,《公羊传》隐公三年、宣公十年皆有明文,指斥卿大夫之位父子相传,失却选贤任能之旨,驯致一家坐大。单言此点并不出奇。独特处在于,钟泰又把此点引申到诸侯一层。他阐述道:“《公羊》‘讥世卿’之说,此《春秋》大义所谓为一王法者也。天子之卿视公侯,卿之世讥,则公侯之世亦所讥矣,此不可明言,而以是隐寄其意者也。”《公羊传》讥公侯之意不显,而钟氏钩索于字里行间,别出心裁,否认诸侯世袭其位的正当性。诸侯世袭制成于西周,就此点论,相较夏、商两代为一退步。专门取法周制,更难合乎钟泰心意。此其三。综上三点,他勾勒荀子取径的治世楷模,从西周扩容至三代,可谓势所必至。

结  语

钟泰论荀学,性含善恶是内在基点探测,效法三代是外在制度导向。两者交会,钟氏本人“内圣外王”之学,于此可窥得不少内容。清代“荀学的真正复兴是在乾、嘉以后。它是同考据学的兴盛相联系的”。延续到清季,梁启超、夏曾佑、谭嗣同等人因排汉学而排荀子,章太炎起与辩驳,形成对垒之势。钟泰表面上欲“合汉宋而一之”,实更趋近程朱理学,不属于乾嘉以下汉学家的思路。他与章太炎却有不少相似。这体现在两点上:

第一,章氏描摹荀子人性论,一则谓人性兼有善恶,二则取佛教“八识”比附人性,都着钟氏之先鞭。不过,在后一点上,章太炎称孟子、荀子“皆以意根为性”,意根即末那识,所言限于前七识;后者则不止前七识,而上及阿赖耶识,将八识全部纳入;前者取善恶端倪以当意根,后者取征知能力以当后三识,区别是全方位的。故而钟泰绝非亦步亦趋,至多受到章太炎荀、佛互释的路径影响而已。

第二,章太炎参酌前人记载,为先秦诸子理出三条传承线索,皆由孔子发轫:一经冉雍传荀子,一经子思传孟子,一经颜回传庄子。钟氏袭取荀、庄两线,而于孟子一线别立新说。这方面,他与章氏也是同中有异。

两人最大的区别,则在于对理学的态度。章太炎举二程代表宋代理学,谓其说“非后生稍更攀援释氏,以游方内,则枉戾不逮荀卿远甚”,理学视之荀学,可说是后不如前。钟氏却以理学为荀学的继续开展,评价背道而驰。

钟泰致蔡元湛信札

归根结底,钟泰论荀子最具新意之处,即把荀学与理学勾连。这使得他在清中叶以来的荀学复兴潮流中独张一帜。无论荀学抑或理学,人性论均构成其理论焦点之一。只要理学影响犹存,推崇荀子者,迟早会遇到如何处理双方差异的问题。18世纪,凌廷堪已给出初步思路。其《荀卿颂》写道:“夫人有性必有情,有情必有欲……圣人知其然也,制礼以节之……然后优柔厌饫,徐以复性,而至乎道。”荀子推本于礼,“其与圣人节性防淫之旨,威仪定命之原,庶几近之。”人心有性有情,欲出自情,原是理学常谈。凌氏认为荀学着力于节制欲望,而不足以复性。由理学视角看,仅可接纳为一支偏师。这在理学话语下,为荀学辟出一块栖身之所。可荀学倘不满足于斯,而要在此理路上,从偏师跻身主力,必然进一步向理学看齐,全面覆盖人性善恶两端。百余年后,钟泰作为理学服膺者,恰好承担了此一任务,遂开出这路解读。

钟泰重构荀学,将性含善恶之说上溯到先秦,构造起更久长的流传脉络。同时,荀学特重制度建设,钟氏则将“礼义”与“礼制”相对分开,借此赋予制度以变化的动力;再透过解说“礼义”,加入反对世袭等看法。这些为制度的现代转型提供了可能。上溯先秦谓之返本,现代转型谓之开新,借此疏通了中国思想的上下游。钟泰对荀子的阐释,符合原意与否,乃是另一问题。但其背后贯穿着这一返本而开新的意图,足以称之为一种创造性转化。


载《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3期
“中国哲学研究”

责任编辑:仝广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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