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读《庄子》| 从被俘的文天祥到投降的赵孟頫,一起探寻真正的心灵栖息地

文摘   2024-12-10 06:54   北京  

身处尘世,我们心灵的栖息地在哪里?


是心怀抱负功成名就?是愤世嫉俗归隐山林?还是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或许,都没错。


但庄子却说: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庄子在《刻意》篇里,提到了五种人生状态:


1、“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这是因某些原因而选择隐居的人,如伯夷、叔齐等。


2、“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诲之人,游居学者之所好也。”——这是处于世俗中的圣人,如孔子、孟子等。


3、“语大功,立大名,礼君臣,正上下,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这是想要建功立业的朝廷人士。


4、“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这是心甘情愿、主动闲居在山水之间的隐居者。


5、“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导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这是热衷于养生的人,如彭祖等。


这五种人生,各有不同的选择,亦是安于世俗生活、安于心中的道德和政治秩序的人生状态。


人的一生会经历很多事,不同的时间点、不同的因素决定的选择也会有所不同。


一、文天祥


抗元斗争中被俘后,文天祥被元军带到了广东崖山的海上,那里,南宋将领张世杰在做最后的抵抗。元军让文天祥给张世杰写一封劝降信,文天祥拒绝了,而是写下过零丁洋时所作“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这封信被元军送给了张世杰。


张世杰率官民将士20多万人、战船一千多艘被元军围困在崖山的海上,在看到文天祥的诗文后,在淡水断绝强咽干粮,在元军炮火雷飞、强弩星落、南北两路的夹击下殊死混战,在全力抵抗了一个多月以后,最终惨败。 

 

文天祥亲眼看到陆秀夫先用刀剑逼迫妻儿跳海自杀,再背着年仅八岁的宋少帝蹈了海,亲眼看着南宋全军覆没,亲眼看着大海吞噬了战争一切的痕迹,事后风平浪静,曾经的激烈、残酷、流尸漂血,一切都幻灭般消失了。



处境不同,声音便会不同。


文天祥被押往元大都的路上,路过南京,他触景生情,写下“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壮丽山河的旧景还在、断壁残垣的建筑还在,战后遗留的百姓还在,但国家已经没了。


回望过往种种,他又写下了“功名几灭性,忠孝太劳生”,追求功名会磨灭一个人的本性,会让人失去自我,坚守忠孝也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诗里再也没了光照千古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儒家伦理承担的影子,唯余对自己内心追求的思考。


文天祥有三个弟弟,文璧、文霆、文璋,其中文霆早卒。抗元过程中,文壁和文璋分别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文璧为了惠州百姓不遭屠城之祸选择了开门投降,文璋则选择了隐居不仕。


后来,文璧和文璋前来看望牢里的文天祥。面对弟弟们的到来,文天祥很是高兴,对他们不同的选择并未有任何怨言,还安慰弟弟们,说凡事心安就好,并写下《闻季万至》:“可怜骨肉相聚散,人间不满五十年。三仁生死各有意,悠悠白日横苍烟。”


《论语》里有“微之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文天祥写“三仁生死各有意”,便借用了这个典故,是在对弟弟们说,我们兄弟三人,投降也好,做隐士也好,为忠义也好,都可以接受,这些选择都没错。


这首诗里,有他对人生不同的选择和对命运的思考。


也可以为另一个人的人生抉择做注解,他,就是身为宋朝宗室却在元朝为官的赵孟頫。


二、赵孟頫


南宋祥兴二年,也是至元十六年(1279年),崖山海战失败南宋灭国时,赵孟頫二十五岁,待到出仕元朝,赵孟頫三十三岁,这期间他闭门以书画自娱,归隐了近十年。


他曾写下“兴亡自有数,不敢问何如。独怜野菊花,立马为踌躇”,诗里有对王朝更替的看淡,有对历史兴亡的感慨和无奈,更有对身边美好事物的珍惜。


至元十九年(1283年),当文天祥的死讯传到江南时,士人心中诸多涟漪,二十九岁的赵孟頫写了《岳鄂王墓》,感慨岳飞、文天祥这样的英雄之死的同时,亦有对南宋君臣苟安误国的谴责:

鄂王坟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

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

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

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

后人眼中的赵孟頫是“玉色天人表”,言谈风度似李白,学问气质如南宋名儒张栻。他是赵匡胤的第十一世孙,宋朝宗室的落魄王孙,是风流儒雅、冠绝一时的文化大家,更是流芳千古的书法家、画家、鉴赏家。


可即便他在艺术上有如此成就,却依然遭世人非议。在我们中国人的骨子里,受忠君爱国的影响,其实是很反感背叛的,世人认为他身为宋朝皇室后裔,却投降元朝并做了高官,这是失了气节。


赵孟頫性格温和细腻,灵动沉稳,并非决绝于立功立言之人。


在人性可以理解的尺度之内,该如何去评判赵孟頫呢?


元朝刚建国时急需人才,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任用北方汉人官员卢世荣理财失败后,忽必烈对北方的儒臣治理国家非常失望,于是,行台侍御史程钜夫奉诏搜访隐居于江南的宋代遗臣。


经四处明探暗访,赵孟頫以“至诚无伪、以公灭私、明达治体”名列其首。就这样,身为宋朝宗室子弟的赵孟頫被推到了时代洪流的最前沿。


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赵孟頫从湖州出发前往杭州,沿运河从杭州北上,在扬州与程钜夫等人会合,再乘船北上前往元大都燕京。


沿途驿舍中,赵孟頫常看到元朝皇室贵族的下人对特权的滥用,看到许多民众甚至官员因王室权贵勾结高利贷商人的“羊羔利”而家破人亡。尤其过淮河后,沿途村镇凋落,人烟稀少,百姓生活凄苦,北方在蒙、金战争中遭到的毁灭性破坏,至今都未恢复。


这些,赵孟頫都看在了眼里。


至元二十四年(1287年),赵孟頫任兵部郎中。至元二十七年,武平(今内蒙古昭乌达盟宁城县西旧大名城)发生大地震,武平死亡7220人,周围各地亦有不少死伤。赵孟頫趁机通过皇帝近臣阿剌浑撒里向忽必烈奏请大赦天下,免除民众亏欠的钱粮,百姓因此得以喘息。


赵孟頫做官期间,尤重简政轻刑,判案时审慎持重,宽大为怀。他还南下严查江南官员的贪污腐败,止息民怨;大力助学、倡导复古,推广儒学,为汉人的科举出仕创造有利条件。 

 

赵孟頫从二十多岁见证南宋的灭亡,到三十三岁入元朝为官,在十余年的时间里,变乱、掠夺、死亡、饥寒等,许多的人、许多的事都在影响着他。


他在“失了气节”与济世安民之间做出的选择,不过是实现了自己生命最大的价值,却也因此饱受诟病。


南宋灭亡时,他还有一个正在谈婚论嫁的未婚妻管道昇,二人的婚事曾一度拖延,等他们成亲时,赵孟頫三十五岁,管道昇也已二十八岁。


如果赵孟頫没有北上做官,我们还能看到他与管道昇丹青伉俪的佳话吗?


如果赵孟頫没有北上做官,我们还能看到书法史上一代宗师遒媚秀绝,雅正而又有跌宕、流美而又劲健的“赵体”吗?以致此后的八百年再无一人可以超越他。


如果赵孟頫没有北上做官,我们还能看到他“有唐人之致而去其纤,有北宋之雄而去其犷”的山水作品吗?四十多岁的黄公望又怎能亲眼看到赵孟頫绘制《幽禽竹石图》?


如果赵孟頫没有北上做官,以元朝对宋朝宗室的打压,他的下场又会是什么?以元朝对汉人民族等级划分的制度,对汉人赋税土地的政策,对汉人文化教育的态度,元汉人民之间的矛盾又会走到哪一步?


赵孟頫在元朝做官34年,他死后,元朝的政治如走马观灯般急剧旋转变化,皇位更是频繁更迭,短短四十六后,元朝灭亡。


“生待如何,死待如何。纸上清名,万古难磨”,这恰是对赵孟頫一生经历的人生变化的形容,衰颓的家事、血缘的负累、宦海的浮沉、晚年的退隐,在人生的最后时刻,看书写字,一切终归于平静。


或许正是他人生的挣扎、不甘,才有了在艺术上的辉煌成就,才有了生命价值的最大实现。


赵孟頫的人生,一切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三、结语


历史的洪流里,江山的更迭中,被时代裹挟的人比比皆是。文氏三兄弟、张世杰、陆秀夫、赵孟頫、程钜夫等,以及史书中记载的众多名字,如果把他们放到庄子在《刻意》篇里提到的五种人生,大概每个人都会找到对应的观照,都是在世俗生活里、在政治道德秩序中苦苦挣扎的人。


我们生于世间,都逃不脱伦理道德,因为要生存,要担负家庭的责任,还要担负社会的伦理道德,这些,我们挣不开的。   


难道除了这些,就没有其它选择了吗?庄子有。


庄子并没有选择前面提到的五种人生,他没有去山林里做隐者,也不选择去做世俗中的圣人、官员,而是把自己放在了社会中,隐居在人群中。


他可以生活困顿,可以编草鞋谋生,可以去借钱,他在俗世的生活中养神守神,以此来保持自己和世俗社会的一种区分。他是心隐形不隐,在世俗中斟破生死,淡泊名利。


真正的圣人要养神守神,虚无恬淡,这种状态,庄子完成了,苏东坡完成了,文天祥最后三年在元大都的牢里也完成了。


当时,一边是元朝廷劝文天祥归顺,而另一边,却是江南的一些文人要求他自杀殉节,甚至还写了篇《生祭文丞相文》。文天祥该怎么办呢?


“君传南海长生药,我爱西山饿死歌。泡影生来随自在,悠悠不管世间魔”,文天祥说,我既不会自杀,也不会改变我的志向,我只在牢里保持一颗平静、淡定的心,不为外界的纷扰所干扰,不被内心的欲望所牵引,我只需好好的做我自己。


元大都牢中三年,文天祥写了很多诗,诗里表现出来的,是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一种超越了普世的伦理道德境界的自然生命境界。


文天祥的上半生完成了对伦理道德的承担,他有思考、有感受,所以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写“谁知真患难,忽悟大光明”,说人在经历了世俗的种种患难之后,会在某个瞬间,仿佛被一道光照亮,突然悟到生活的真谛,以及对生命的重新认识。


在那样一个糟糕的时代,文天祥生命的最后时刻是悠闲的,赵孟頫生命的最后时刻也是安闲的。


赵孟頫晚年退出官场,回湖州闲居,写字、画画、写碑文,有客人来就在书斋闲谈。还写信给友人说“人谁无死,如空华然”,说自己已能坦然面对人生的老、病、死之苦。诗里的他超越了生死,只为追求内心的宁静。


人在世间,面临各种人生选择。而在经历了世间的种种磨难之后,能够去思考、去体悟生命的真相,能够超越生死,安享自然,不刻意为亢、为修、为治、为闲、为寿,能从儒家的伦理道德境界超越到生命本真的境界,正是庄子在《刻意》篇里盛赞的圣人之德:


“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   


身处尘世,心灵的栖息地就在这里,一切的伦理境界,最终都会走向自然的生命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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