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渔:尝以欢喜心,幻为游戏笔

文摘   2024-12-04 07:00   浙江  

明代至清初,是我国戏曲大发展的时期。南戏逐步吸收北曲杂剧的多种成分,形成一种新的戏曲体裁,称为传奇。传奇的主要演唱形式为昆山腔,简称昆曲。明嘉靖年间,经过魏良辅的改良,昆曲演唱成为一个独立的体系,得到迅速发展。当时甚至举行一年一度的昆曲竞赛大会,称为“虎丘山曲会”。到了明万历晚期,昆曲已从吴中走向全国,在京城也受到达官贵人的青睐,成为一种必不可少的文化活动。当时,昆曲演唱主要有三种形态:一是宫廷演出,一是家班堂会演出,一是专业戏班演出。

李渔在定居杭州之前,创作的作品主要是诗文。李渔定居杭州之后,其谋生手段是“砚田糊口”,即他的生活主要来源是依靠笔耕卖文。而诗文创作显然维持不了生活,于是,他选择了雅俗共赏而受众广泛的小说创作和戏曲创作。他的小说创作略早于戏曲创作,但戏曲创作的成就远高于小说创作的成就。当时,李渔还没有组织家庭戏班,他的戏曲作品是提供给专业戏班演出的,而专业戏班的观众基本上为文盲或半文盲,他们观看演出只是一种消遣,无非是图个乐。如果演出的曲目不对他们的口味,他们就不会来观看。这就是说,李渔要达到笔耕卖文的目的,其作品必须迎合读者和观众的口味。李渔后来在《闲情偶寄》中总结说:“传奇不比文章,文章做与读书人看,故不怪其深;戏文做与读书人与不读书人同看,又与不读书之妇人小儿同看,故贵浅不贵深。”


李渔富有才情,生性诙谐幽默,见识广博,文采飞扬,同时又有底层生活的经历,因而他的戏曲作品十分适合观众和读者的口味。李渔凭借戏曲创作,不仅在杭州站稳脚跟,而且迅速走红,他的作品甚至出现供不应求的状况。他在《与某公》中写道:“此剧上半已完,可先付之优孟。自今日始,又为下半场头矣,月杪必竣,竣后即行。”先将戏曲上半部交给戏班排演,半个月后再交出下半部。一边创作,一边排戏,一边演出,李渔戏曲作品受欢迎的程度于此可见一斑。李渔取得成功的因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其作品的艺术特色是不容忽视的。清代戏曲评论家杨恩寿在《词余丛话》中评价李渔的戏曲作品:“位置、角色之工,开阖、排场之妙,科白、打诨婉转入神,不独时贤罕与颉颃,即元、明人亦所不及,宜其享重名也。”其评论大抵公允。李渔在清代戏曲史上确实拥有重要的地位。

李渔戏曲作品的最大艺术特色是情节新奇。戏剧是舞台艺术,也是直观的视觉艺术,它注重演出现场的实际效果。而戏剧情节的新奇正是吸引观众的利器,也是演出取得成功的关键因素。李渔自称在创作中“不效美妇一颦,不拾名流一唾,当世耳目为我一新。使数十年来,无一湖上笠翁,不知为世人减几许谈锋,增多少瞌睡”。如在《风筝误》中,李渔通过风筝这一线索,将韩世勋误认、婚闹、惊奇等一系列偶然事件编排在一起,产生了强烈的喜剧效果。这些误会和巧合既奇特又合乎情理,既出乎意料之外,又入乎情理之中。这是由于李渔在创作这些偶然事件时,也写出了这些偶然事件发生的必然性。如在写韩世勋误落风筝前,就已经交待了淑娟和爱娟是同父异母姐妹,因母亲不和,两人分住在两个院子里,中间用粉墙隔开,而韩世勋却不知道詹家有两位小姐,更不知道有两个院子,从而使误认成为可能。同时,李渔将误认的情节安排在夜间,黑灯瞎火,看不清对方的面目,使误认可能性增大。而洞房花烛之夜,由于新娘用扇子遮面,韩世勋看不到淑娟的真面貌,再次误认。


情节新奇还表现在对情节的选取和设计上。李渔戏曲创作的高明之处,不仅在于能超脱前人作品的窠臼,翻奇出新,而且在自己的作品中,情节也绝不雷同。如《奈何天》写到主人公阙不全三次娶妻成亲,每次新娘都不肯与新郎同居而去书房修行的情节。三次成亲,关目各异,各有其妙。阙不全第一次娶邹氏,是幼年时定的亲,同房时阙不全担心邹氏嫌其貌丑,就熄灯而眠。第二天邹氏惊讶其貌,便进书房修行,闭门不出。阙不全第二次娶何氏,是由别人代为相亲和订婚的。新婚之夜,阙不全将何氏灌醉而与其同房。第二天何氏也厌恶阙不全的面貌,便骗阙不全同去书房,到书房后就提出也要修行,不肯出去。阙不全第三次娶的是吴氏。吴氏是受媒婆的欺骗而嫁给阙不全的,成亲时吴氏以死相胁,阙不全只好让她去书房与前两妻一同修行。又如《意中缘》也有两次代娶的情节,一次是黄天监冒充董其昌替是空和尚娶杨云友,一次是林天素女扮男装替董其昌娶杨云友。情节虽然相似,但代娶的方法、目的及结果都不同,同中有异,同中见奇,引人入胜。禾中女史在评点说:“传奇关目有不厌雷同,反以重出为妙者,此类是也。”“即使万人观场,看到此处,未有一人不叫绝者。笠翁作词,真是千古绝技。”

李渔戏曲作品的第二个艺术特色是结构严谨。明清传奇创作有一个普遍现象,那就是篇幅较长,结构松散,情节冗长,很难在舞台上演完全剧。而李渔戏曲创作的终极目的是搬上舞台演出,因而注重表演性,留意结构严谨。李渔后来在总结戏曲创作经验时提出了“立主脑”的结构原则,即在设计和安排全剧的结构时,首先要确立的是中心思想和“一人一事”。他的创作不仅立意非常明确,而且“一人一事”也十分清楚。如《蜃中楼》中的“一人”即是舜华和柳毅,“一事”为“蜃楼双订”。由这“一人”引出了舜华抗婚、牧羊,张羽传书、煮海等情节。《风筝误》中的“一人”就是韩世勋和詹淑娟,“一事”即是“鹞误”,由这“一事”引出了惊丑、拒婚,诧美一系列情节。《怜香伴》中的“一人”即为范介夫和崔笺云,“一事”就是“盟谑”。崔笺云与曹语花因和诗而交好,两人结拜为姐妹。崔笺云提出让曹语花嫁给自己的丈夫,此后的情节均由“盟谑”生发开来。李渔的戏曲作品虽然都有多重矛盾冲突,情节也曲折复杂,但由于突出主脑,线索分明,情节安排有序,从而使观众能够“了了于心,便便于口”,乐于接受。


李渔戏曲作品的第三个艺术特色是善于安排插科打诨。插科打诨是戏剧情节发展过程中的调味品,起到调节观众气氛的重要作用,往往能引起剧场的笑点。而剧场能否爆出笑点以及爆出多少笑点,是戏曲演出成功与否的风向标。李渔明确意识到引发笑点的重要意义,认为插科打诨是“看戏之人参汤也,养精益神,使人不倦,全在于此”(《闲情偶寄·词曲部》)。李渔是根据剧情和人物性格发展的需要而设计插科打诨的,因而既幽默滑稽,又自然妥帖。如在《意中缘》中,当黄天监代替是空和尚娶杨云友时,杨云友画了一幅梅花,让黄天监评论。黄天监本是个不学无术的无赖,对画一窍不通,原想求助于杨云友的丫鬟妙香,而妙香故意走开,他只得妄加评论说:“画便画得好,只是有花无叶,太冷静些。”并且胡乱吹捧道:“夫人的画,笔笔都是古人,如今的作者那里画得出!”杨云友问他:“像那一位古人?”黄天监竟说像张敞。杨云友指出,张敞画的是眉而不是梅,黄天监还自作聪明地辩解道:“他是个聪明的人,或者两样都会画也不可知。”接着杨云友又叫黄天监写诗,并替他磨墨,妙香又故意将门反扣起来。黄天监既写不出诗,又走不脱,急得大哭起来,说道:“你不是磨墨,分明是磨我的骨头,磨我的性命。”这段插科打诨不仅与骗婚的剧情发展相一致,而且与黄天监这一人物性格相符合,能够引起观众的笑点,产生强烈的喜剧效果。


李渔戏曲作品的第四个艺术特色是重视舞台效果。明清大部分文人创作的戏曲,往往注重曲词与情节,较少对剧中角色的动作以及场景的布置等作详细的提示和说明,因而很难直接搬上舞台,而需要经过导演和曲师的技术处理后才能演出。李渔在创作时就充分考虑舞台演出的需要,对剧中角色的动作以及场景的布置等作详细的提示和说明,可以直接搬上舞台。如《蜃中楼》第五出《结蜃》的开头,李渔对整出戏的布景和演员在演出时应注意的问题都作了详尽的说明:“预结精工奇巧蜃楼一座,暗置戏房,勿使场上人见。俟场上唱曲放烟时,忽然抬出。全以神速为主,使观者惊奇羡巧,莫知何来,斯有当于蜃楼之义,演者万勿草草。”在结蜃时,又对鱼、虾、蟹、鳖的演员动作也作了具体的说明:“四人一扮鱼、一扮虾、一扮蟹、一扮鳖同上。”“各作本相,满地爬介。”“四人并立,一面唱,一面放烟作蜃气介。”“烟气放尽,忽现蜃楼介。”

李渔戏曲作品的第五个艺术特色是注重人物形象的塑造,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善于运用对比的方法来突出人物形象。如《奈何天》中的邹氏“是个绝代佳人”,何氏“貌颇倾城”“是近代第一个佳人”,吴氏“既有太真之美,兼饶道韫之才,自是当今第一个女子”,而阙不全却又丑又笨,他自称:“天生我这副面貌,不但粗蠢,又且怪异,身上的五官四肢,没有一件不带毛病。近来有个作孽的文人,替我起了个混名,叫做阙不全。又替我做了一篇像赞,虽然刻毒却也说得不差。道我眼不叫做全瞎,微有白花;面不叫做全疤,但多黑疤;手不叫做全秃,指甲寥寥;足不叫做全跷,脚跟点点;鼻不全赤,依稀微有酒糟痕;发不全黄,朦胧似有沉香色;口不全吃,急中言常带双声;背不全驼,颈后肉但高三寸;更有一张歪不全之口,忽动忽静,暗中似有人提;还余两道出不全之眉,或断或联,眼上如经樵采。”将这样一个“蠢也蠢到极处,陋也陋到极处”的丑八怪与三位美人对照起来刻画,视觉反差十分强烈。二是从不同侧面描绘人物性格,从而使人物形象真实可信。如《蜃中楼》中的钱塘君,就具有多种性格因素。他保守封建伦理纲常,自作主张,把侄女舜华许给泾河小龙。当他听到舜华与柳毅在蜃楼私订终身之事后,表示要将柳毅“斩尸万段”。但他又不是顽固不化,当他知道嫁给泾河小龙的舜华遭到迫害后,承认自己包办婚姻的错误,率兵杀了泾河小龙。后他又要将舜华改嫁张羽,张羽当即予以拒绝,并向他作出了解释。他听完后,深感自己的“愚昧”称:“听了使君之言,不觉通身汗下。”从不同侧面,自写出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显得丰富而生动。


李渔戏曲作品的第六个艺术特色是本色通俗的戏曲语言。戏曲创作的极终目的是搬上舞台演出,而演出是“做与读书人与不读书人同看,又与不读书之妇人小儿同看”,它在语言上必须顾及观众的欣赏水平和欣赏能力,做到雅俗共赏,注重曲白的通俗性。如在《奈何天》第九出《误相》中,阙不全带着戏班里的生角去相亲,见何氏受骗允婚,便“狂喜大笑”起来,代他相亲的生角见了他的这种狂态,便唱道:“贺新婚的口大张,听佳音的喜欲狂,把花烛安排入洞房。俺还替他愁着哩,觑温柔玉有香,怎当得那猛摧残,一番奇创。挨一阵进门时的惊风骇浪,拜堂时的肚膨气胀,上床时的死推活攮,合欢时的牛舂马撞,才得个心降意降。呀!甚来由造下了这重孽障!”这段曲文融入了民间的口语、俗语、成语,如“肚膨气胀”“死推活攮”“牛舂马撞”等,既明白如话,又形象生动。这些口语、俗语、成语用在曲文中,不仅使曲文浅显易懂,而且增强了剧情的喜剧性。



编辑 | 李 达   刘俊萍

-文章来源-

《老将诗骨葬西湖——李渔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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