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由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新文化弄潮儿李叔同而转为严谨持戒、清静寡欲的弘一大师,不得不提及杭城著名的虎跑泉侧的虎跑定慧寺。弘一大师当年在这里,完成了他人生的重大转折,从一个文化名人转而成为笃实修行、严持毗尼的僧人。
固然,虎跑为西湖之名闻遐迩的重要景点,特别是其清澈的泉水,配之于梅家坞的龙井茶,乃是杭州茶文化的品牌,名播环宇。但是,在虎跑泉所在的大慈山上,于唐代元和十四年,性空禅师云游于至之际,因缘际会,初建寺院,其初名广福院,后改名为大慈定慧禅寺,因虎跑泉水取之寺内,故俗名虎跑寺。对杭州建设建树丰功伟绩、留下著名的“苏堤”的北宋文坛巨匠苏东坡,曾有《虎跑泉》诗传世:“亭亭石塔东峰上,此老初来百神仰。虎移泉眼趁行脚,龙作浪花供抚掌。至今游人灌濯罢,卧听空阶环玦响。故知此老如此泉,莫作人间去来想。”传颂了性空大师开山建寺的事迹。虎跑寺深藏于大慈山葱郁的山坳间,虎跑泉潺潺、林涛声阵阵,营造了一派静里乾坤不知春的超然境界,定慧寺中更有“梦熟五更天,几许钟声敲不破;神游三宝地,半空云影去无踪”气象。
▲虎跑
这里曾经是一代南宋名僧、家喻户晓的道济禅师的圆寂地。道济禅师出家于灵隐禅寺,长期住锡于凈慈禅寺,在灵隐寺、净慈寺中,演绎了一幕幕令人惊叹之余又感佩有加的度生场景,但作为其圆寂地的虎跑定慧寺,则相对名声于灵隐禅寺和凈慈禅寺,则显得更为超然,有一种偏僻中的清净、孤寂中的淡泊之感。不论是什么因素所促成的,当时在临安乃至整个浙东文化圈名闻遐迩的一代“疯僧”道济禅师,于一二零九年选择了偏僻、孤寂的定慧寺了却尘缘,不愧是一位智者的、独特的、深含寓意的安排。
▲道济禅师
就在道济禅师圆寂七百十年之后的一九一八年,另一为于清末民初文化界、艺术界驰骋叱咤、未及中年即已成就斐然、名声雀起的李叔同,也放弃了自己已经获得的成就名声,娇妻幼儿,毅然从张扬风光回归于寂静淡然。如果是西湖的毓秀吸引了作为艺术家的李叔同先生,而确实是群山环抱、泉涌潺潺的虎跑定慧寺的静谧、孤寂而又稍显偏僻的环境,浓浓的修学氛围,孕育着弘一律师清净信仰的资粮,辞亲别家的勇气、淡泊名利的心胸。自一九一二年而后的近十年间,在杭州的学习、工作,亲近出家众、修炼断食法,与诸同道讨论佛法义理、最后于一九一八年夏出家于虎跑定慧寺,一系列的经历和体悟、感受,确实构成了从艺术家的李叔同向修学僧弘一大师转化的关键时期。如今,道济禅师早已化作民间那流传千年、脍炙人口的神奇传说而活在大众的心中,而弘一律师也由虎跑泉池后侧所建的墓塔、西泠印社所藏之其篆印及手书《阿弥陀经》经幛而活在杭城的佛教史中。
▲李叔同
弘一大师乃是一位文化僧,其留下的《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中,对自己的这段经历有所描述。弘一大师的这篇文章是应越风社的要求,在《西湖》增刊上发表的,由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弘一大师全集》第八册中,将其收录。这篇文章系由弘一大师口述,高文显笔录而就的。当代弘一大师研究专家陈星先生在其专著《李叔同西湖出家实证》中,特别收录了其对弘一大师此文研究的论文《〈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一文的历史钩沉》,对近代杭州佛教史上的重要事件,进行了详尽的考证。因为,关于这位名声正处于如雷贯耳,事业正处云蒸霞蔚之际,而又曾经是那样的风流倜傥的天津大财主的小公子,如何会与清苦的出家生活,特别是与出家僧众最为严谨、孤寂的律僧形象相重迭,始终是一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杭州城中不乏信佛的士大夫,也不乏谈禅论道的禅僧诸德。名闻文坛的白居易、苏东坡,也是虔敬的佛教信徒,可他们照样在杭城挥洒出文人的一片灿烂事业,从机锋犀利的大慧宗杲到放浪形骸的道济,杭城中的禅师们似乎也并不具备拘泥于律仪形制的传统,何以这位出家于杭城的弘一大师会在近代成为复兴南山律学的一代宗师?
弘一大师与杭州的渊源,始自光绪二十八年,即一九零二年的七月,这年他来到杭州小住了一个月,但未曾去过寺院。这时的他以浙江嘉兴府平湖县监生的资格,来杭州参加为庆祝慈禧太后由西安返驾北京,由光绪皇帝恩准的“恩科”乡试。但据说当时九月、十月多期《申报》的披露,这次“恩科”乡试并不顺利,发生了“闹闱”事件,而李叔同也由于第一场的考试的不顺利后,也未能考好第二场,于是,未参加第三场考试,即仍然回到了其就读的上海南洋公学,继续完成学业。因此,这第一次来杭州,纯粹是因为其祖籍为浙江,故而赴杭州参加乡试。然而,十年以后的民国元年,他再次来到杭州,已经是应邀到杭州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艺术教师,担任全校音乐课程和部分图画课程。因此有停留近十年之说。其实,李叔同既是现代中国音乐教育的开创者之一,也是现代美术教育的奠基者,这样一位由艺术细胞所充盈的文化人,对西湖之畔的留恋并沉浸其中,也属自然。到校一周后,他既有一篇优美的游记《西湖夜游记》闻世。可见,经历了英年成名、才华肆意展现的李叔同,对恬淡、单纯的生活的向往,寄情西湖湖光山色的愿望,乃是老人家的理想和人生追求,也是他毅然放弃其他优厚待遇的聘请而来到杭州任教的原因。根据李叔同先生任教的学校校长经亨颐先生在《弘一上人手书华严集联三百跋》中所言:“而其出家之想,亦一半是此湖也。”
弘一大师作为一位艺术家,其追求的是完美主义的人生,也具有极强的理想主义色彩。因此,其孙女李莉娟在其《续佛慧命——我对祖父出家的理解》一文中特别指出:“弘祖的出家没有牵涉到任何世俗因素,而放下一切身外之物,完全是为了住持佛法,续佛慧命,弘法利生,将佛法发扬光大,利益众生,为‘非将相所能为’之事。”而该书作者陈星先生在据实考证之后,于该书的后记中指出:
“他留日攻艺术,复投身于教育事业,汲引近世文明以开启民智,并乐于在承续传统的基础上与现代文明接轨,而在吸取外来文化时尽量不损斫中国文化的特质。如此追求,听起来很是动人,但在实际的操作上,则总是受到某种社会现实和某种守旧势力的阻碍。故此,他视如生命底蕴的‘才情’,亦有了一丝广陵绝响的悲凉意味……他的出家,倒是体现出他更注重文人的自我关怀和终极目标,是他的主观性格促就的。……他并不认为出家是无意义无价值的,相反,在喧嚣的尘世之外,仍有积极的追求所在。他的行为仍是一种超越世俗价值观的悲壮地追求人生价值的表现。于是,投诸此端,取势也大。”
作为一个佛教信徒,作为一个在信仰中追求人生之价值安立的学佛者,笔者能体会陈星先生所言,并非武断或无谓的揣摩,而是弘一大师精神世界的知音。而大多对弘一大师出家动机的无端猜测,实际上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国人的一种集体心理,即对超越的精神追求的漠视,似乎没有现世、现实可观名利为目标的一切要求,都是无谓的、无意义的,因此,对弘一大师的举动无法理解,对其信仰心理缺乏共鸣。
编辑 | 吴义全 刘俊萍
《杭州佛教研究(2014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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