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前夕,建德有过一次会党起义,规模不大,时间很短,加上历时既久(大约在1910年左右),知道的人就不太多了。
起义领导人徐汝根,马目源奇龙山脚人。他身材不高,体格壮实,剃和尚头,留八字须,眼像桂圆,炯炯有光,面孔有点像猫。
▲马目山
原先,我只从先父口中知道他在辛亥年因聚众抗粮在马目造过反,一两天就失败了,逃走后又被抓进城来坐班房;幸亏武昌起义成功,否则会被清朝“大辟”(杀头)。我家迁往横坑以后,我问一些老一辈的人,没有得到更多内容,只有一个跟他造过反的人名叫“老羊头”的说过:“汝根百屁(这是人们给他取的绰号)说两天打进城,后来不到两天就被官兵打败了。”后来,我到徐汝根家作客,他才滔滔不绝地谈起当年造反的经过来。以下是徐汝根的谈话:
“事情是远在光绪丙午(1906),马目源向来就有从东阳、义乌、金华一带翻山过来的手艺人,还有一大批赌博鬼。那时横坑有个油坊,打油工也都是金华那边来的,有个名叫老毛头的打油老把作,年纪五十出头,家在金华靠义乌附近,每年大部分时间在横坑。这年冬天他回家前,说是要娶媳妇,希望我帮忙凑个会(按:“会”原是浙东民间在经济上互相帮助的储蓄形式),我帮他凑合了12个人的小会,每份大约合半担谷,参加的多是种田的和长年工。开春后,老毛头从金华回横坑,大家知道他在手艺人中和一批赌博鬼中又凑了两脚会,怕他在五六月间拿不出小会的这份会钱。我去问他,他说这点钱不在乎。我觉得奇怪,问他是不是春节回家赌博赢了钱,发了什么横财?起初他不说,后来他偷偷告诉我,他这次回金华,在自己村里又凑了一个会,每脚(份)是30块龙洋(银元),他还不要坐头会,我大吃一惊,问他这么多钱是哪里来的?毛头师傅说:金华那边有个很有名的人,大约是赌博鬼出身,赢了大笔钱以后就洗手了,他专门喜欢凑会,没钱凑会的,只要向他去借,没有不答应的,而且还不收利息。我这次回家,就向他的徒弟一次借了200块龙洋。这人头发有点金黄色,大家叫他‘黄毛’,名字就叫‘黄金发’(当时在金华农村里就暗暗流传着有关光复会王金发的传说)。后来,毛头师傅暗中又告诉我:‘黄金发是黄龙投胎的,将来要做真命天子,他散钱给穷人凑会,就是为了招兵买马,准备造朝廷的反。’当时,我家因打败官司,一肚皮怨气无处可出,就要求毛头师傅带我去见黄金发,我也要参加造反。毛头师傅说:‘要见黄金发本人很难,但只要我们这里联络很多人,将来总有机会见到他。’他又说:‘我在马目又凑了两个会,其实,我早已为黄金发做联络人了。因为我是外路人,明年还要请你出面凑会。有了会,大家容易齐心。’毛头师傅还希望我让小会的人分头去联络更多的穷人,特别是山棚佬,不一定要凑钱摇会,大家结拜‘兄弟会’也可以。反正大家都是会里的兄弟。”
“丁未(1907)端午节后,正是油坊打菜油的大忙时节,毛头师傅接到口信,突然回金华去了,对人家说是因老婆病重回家。临走前的晚上,到我家和我谈了半夜的话,他说:事情恐怕快要来了,他把马目会里的事全部交托给我,并说:如果他一时不回马目,将来怎样做法,会派人带口信给我。可是这一别,毛头师傅从此不来,而且音讯毫无。一直等到这年初冬,才从一个挑‘鸡毛换糖’担子的东阳人口中,知道毛头师傅于五月下半月在金华被抓去杀了头。‘黄毛’也不知逃避何方去了(按:王金发原和秋瑾约定这年五月二十六日在金华一带起义。但五月二十三、二十四日‘会党案’发,致未成功。可能徐汝根和毛头师傅一直不知道王金发和秋瑾的关系)。在会的人知道事情不妙了,心里都很闷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以后几年也没有什么动静,大家仍旧各做各的生计。”
“辛亥前一年,春天多雨,夏收不到二三成,县衙门逼夏收钱粮逼得很紧,横坑进去几个村,公推我为首,向衙门递送‘禀帖’要求蠲免附加税和缓征正税。我进衙门,就挨了知县二十板屁股,说我是‘不法刁徒’,想想实在气人,但也没有法子。夏天又旱,收成只五六成,大家都愁交不起钱粮。那时钱粮正税每亩不过一二钱银子,但有各种带征银两,省里有附加,县里更有许多附加,正税连同各种花样的附加,一亩总共要交一担几斗米,收成不好的田,慢说钱粮,连稻种也收不回来。”
“七月半后的一天晚上,忽然有个背卖东阳布的来找我,说是从兰溪马涧翻岭过来的,原是金华人,姓章,和老毛头是好朋友。从他的谈话中,了解他确实和老毛头十分熟悉,而且他也知道马目会里的事,如人数、一些人的姓名等等。问他‘黄毛’的下落,他也说不知道。但告诉我‘黄毛’原先的‘军师’(他不肯说出姓名)现在兰溪马涧,这次是‘军师’派他来和我联络的,说‘军师’重新联络各路人马,要学朱(元璋)皇帝杀‘鞑子’,‘恢复中华’。要我备好兵器,等待通知动手。还说除了会里的人以外,还要联络交不起钱粮的人。他和我谈了整个上半夜,第二天一清早就翻新岭走了。——这是一个瘦瘦的中年人,要我以后叫他‘卖布佬’。”
“到了八月初头上,又有一个后生在夜里来我家,说是‘卖布佬’叫他来通知,‘军师’决定在八月十五杀‘鞑子’,要我赶紧准备好攻城,交给我一块黄色松江布,说是用来做黄旗,将来会里的人胸前都要挂黄布条,以此为号。这个后生也是打扮成卖布的,没有留下姓名,第二天天不亮就匆忙翻岭走了。”
“我和几个头儿商量,觉得真要造反攻城,可不那么容易。城里协台(按:绿营兵的副将)衙门有五六百兵,我们人数不及他们,手里又没有兵器。后来大家都说:只要传出‘不交皇粮’,就会有许多人跟我们,中秋晚上官府一定饮酒赏月,官兵也得到犒赏,我们在晚饭后动身,半夜杀进城去,准保成功。不料八月十二日县衙门来了两个讨钱粮的差役,在余家(村名)打了人,要把人带进城去,犯了众怒,打了差役。这一来事情闹大了,第二天,县里果然派了十来个兵,背着两根‘洋炮’(老式步枪)来抓人,抓去了打差役的农民,还抓去了两个会里的兄弟,他们朝天开了几下空枪,耀武扬威地把人带走了。”
“会里的兄弟被抓,会不会供出真情?心里有点担忧,当天晚上我和几个头儿计议,认为等不到中秋,也等不得马涧的通知了,决定在十四日就动手,先发制人。第二天中午时,大家在横坑庙里聚集,焚香点烛拜菩萨后,磝出黄旗,每人胸前挂上黄布条,正式造反,宣布不交皇粮。当时我的失策是,已经派人封了路,又估计城里要过中秋,因此似等马涧方面的来人,想在中秋晚上攻城,所以竖起黄旗造反,又犹豫不决地采取守势。我们一共有三四百人,除原来三个会里的人以外,多半是附近种山的山棚佬和打零工、做长年以及交不起钱粮的农民,也有赌博鬼。住在村上境遇稍好又有家眷的参加的不多,但都是支持我们的。我决定分兵三线,把主要力量近200人放在马目埠头,我自己带了百把人驻在和村庙里,作为接应。还有几十个分别留在横坑、余家。”
“我的第二个失策是,把埠头的队伍布置错了。我们没有一根洋炮,只有二三十根打猎的枪,还有十几把大刀和一些自制弓箭,以及‘柴冲’、扁担和削尖的毛竹枪,此外,主要就是靠四尊松树炮。我估计官兵未必会在明天赶来,即使赶来,无论从水路或大路,必定在埠头大码头上停船,于是我把三尊松树炮都集中放在大码头西边山神庙前,这里居高临下,官兵一停船,我们三炮齐发,冲下山来,同时埠头的人赶出夹攻,定可获得全胜。我只派二三十人带一尊松树炮,埋伏在皇山庵边山上,监视小码头。我想,官兵爱走大路,不大会在小码头过渡,如果从水路赶去支援,再调山神庙的人也去支援,这也来得及。再如果官兵从施家埠或钟潭岭过渡抄小路来,那就由皇山庵和埠头的队伍两路夹住他。”
“不料官兵竟在十四日半夜出动,更未料到他们分两路而来,协台自己坐着船又带领两船洋炮兵从水路来,另一路抄小路来的也有洋炮,主要在大刀兵,总共有二三百人。他们约定东方发白时在皇山庵边会兵。我们的人没有打仗经验,头一日闹了一日,夜里又未睡,天亮边都打瞌盹了,及至发现官兵在小码头停船上岸,急忙去点松树炮时,火药线又被露水打湿了,点不着,大家心一慌,乱了阵脚,四散逃走。埠头的人赶去,被炮火逼回来,人也就逃散了。后来才知道,官兵在皇山庵一带先打死了我们两个人。守在这里的,有个打油工带着一‘伍’(五名)人,很齐心。他们打算靠高山这边翻过山去向源里撤退,被上岸的官兵炮火逼住,只得向朱家那边走。朱家岭上去有小村,村里有造纸槽,那里有我们的人。不料在朱家附近又被小路来的官兵包围。六个人只有两根猎枪,四把大刀,绿营兵有十多个人,也都是拿大刀的;我们的人少,又没学过刀法,打了半天,四个人都被杀了。两根猎枪在旁助战,打死打伤了三个绿营兵。后来因为枪筒发烫,打不出子弹,一个被抓,当场杀了头;另一个就是打油工,他站在高岗上,两手高高横举着枪,像是投降的样子,等到绿营兵走到岗下,他忽然拎起枪托,狠狠砸下去,他打惯油车,力大眼准,把个绿营兵砸得脑浆直流,他自己当然也被杀了。”
“我在和村听见枪声后,原已召集队伍去接应,但走到洪塘边,只见大队绿营兵沿大路进源里来,正在追赶四散奔逃的人。我知道事情坏了,只得下令大家回身向后撤。这一来,军心大乱,溃不成队了。我料定官兵一定要先抓我,在源里难以存身。因此我在横坑过桥翻过新岭,转到兰堰住了一夜。原想从那里去马涧的,走到中途,听说马涧也出了事,只得转回。这时进退两难,后来经过白下叶村到河山附近山里,在一座人迹罕到的大石佛寺里住了几天。”
“消息不通,身边亦只有一两块银洋,既不敢回家,又无处可去。后来想起卖布佬说过寿昌也有我们的人,于是决定到寿昌去找找线索看。在寿昌乡下打听了几天,什么也没有找到。只是听说‘徐汝根聚众抗粮,已被官兵杀死’。于是我放心了,官兵不会来抓我了,决定还是回马目。”
“我从白沙搭便船下来,一路上我头戴大箬帽,没有人发现我,上船后,我说头疼,用围身布包头,船上人也没有发现我。船到了下涯埠停靠时,自己一时疏忽,上岸解溲时忘戴大箬帽,旁边正好泊着县里‘二爷’(按:同知)的官船,差役见我回舱转身,脑后没有辫子,跳过船来,一把将我扭住送到官船上,捆绑进城,这是辛亥年九月初的事(按:农历八月十九日夜,武昌已经起义了)。”
“到了县里,县官升堂审问,他问我姓名,我想反正是死定了,倒不愿吃刑罚,就说:我就是你们‘杀死’的徐汝根!他问我有多少人,我说有好几万。又问我手下有哪些头领,我报了一大串的假名字,说冲散了,他们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反正山坞里全是我们的人。——后来大家叫我‘百屁’(意思是说大话),就是从这里出名的。县官说是案情重大,也没对我动刑,将我钉上40斤重的镣铐,打入死牢,待申报巡抚大人转奏朝廷再行‘大辟’。那时浙江的巡抚叫‘蒸瘟板’(按:增韫),原说要把我提解到省城去审问。不知怎的,几天后他们先开了我的镣铐,到九月二十九日,把我放了。”
“我出牢后,从你家门前走过,碰到你的爷爷,才听你爷爷说省城早已光复了(按:杭州光复是九月十五日凌晨)。”
“事后想想,我当时又一个失策,是不该到马涧去,应当进源里到余家村。因为绿营兵追到和村就停兵不进了,午饭以后,连在埠头的协台,也都匆匆忙忙回城了,只是在埠头留下二三十个洋炮兵,但驻不了几天也都回城了(按:对照历史记载,武昌起义前后,浙江巡抚增韫急调各路营兵去防守省城),所以他们也没敢进源里来搜村搜山。要是我不离源里,把大家再聚集拢来,先占领府城,要比杭州早举义旗,因为后来知道府城里已没有什么兵了。我们只要吆喝一声‘不交皇粮’,哪怕大家不跟我们走?”
“民国3年,又遭大旱,钱粮仍旧很重,村里的人又推我进城递送‘禀帖’,要求减免钱粮,我见到了县知事,这次可没有打我屁股,县知事对我笑笑说:‘你在前清当过土匪,造过反,还是本分一些吧。回去!’我们当年造反,原想‘恢复中华’,哪知中华民国成立后,仍然落了一个‘土匪’的名声,心里真是无限懊丧!再看看光复以后的世界,照旧乱糟糟,仔细想想,还不如身背弯刀柴冲,终我的天年算了。”
《杭州文史丛编【政治军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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