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阿微木依萝:假设

文摘   2024-11-04 11:40   重庆  
作者简介

阿微木依萝,彝族,1982年生于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自由撰稿人。作品见《钟山》《天涯》《作家》等刊。已出版小说集和散文集共11部。曾获第十届四川文学奖特别荣誉奖、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奖项。







假  设

文|阿微木依萝

假设我到河对面去卖,不卖糖而卖鲜花,情况会比现在好吗?也未必。河这边的人跟河那边的人有着相似的审美口味。麦芽糖和玫瑰花其实是一种属性,都是精神需要,吃麦芽糖不是为了吃饱,鲜花更不能填肚子。

假设让我去卖其他的东西,比方说,去菜市场卖鱼、鸡、鸭、鹅,或者卖水果和蔬菜,我又干不了这种活儿。杀鱼我只爱在夏天,冬天太冷啦,不能受冻,水果和蔬菜都需要去批发市场进最新鲜的货,而我喜欢睡懒觉,不能接受很早就从被窝里钻出来走进寡冷的天空下。

我一直在想象,人这一辈子,到底应该做点儿什么才能不无聊地度过一生。我得找一些跟其他人不同的生活方式。我来这个世界的原因可能就是为了寻找与别人不同的人生追求。他们说这是伟大的理想主义,自恋又疯狂,无才又自傲,最终可能会比最普通的人群活得更普通和卑微,伟大的理想主义意味着不可实现。事实也的确如此,我不是天才却怀有不切实际的想法,我浪费了诸多岁月,生活中越来越无趣,沉默寡言,很符合一个老单身男人的特性,反正,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一条属于自己的与众不同的道路。

世界上有没有一种活儿是人类没有干过的呢?恐怕没有。大家差不多相似地活着,相似地死去。我说我想上天,就这玩意儿,也有人比我早一步干完了。所以大多数人都和我的境遇相同,他们都跟我一样,感到无助,感到被抛弃,感到空虚和孤独,无聊的快乐,无聊的悲伤,不管多大的快乐和多大的悲伤,最终都会沉寂,最终又给我们推过来绵延不绝的无聊日子。就是这样。

用我眼前的流水来说吧,我不能代表河流发表演讲但我能用它表达心思,我觉得它早已麻木啦,虽然内心有鱼,但流沙塞满整个旅程。可它总得流下去,我也总得活下去。假设我说我去死,太无聊啦,得去死,这也是毫无意义的,结果又能如何呢,结果就是安排一场无聊的葬礼,人们悼念和回忆,替死者怀念这个多么值得的人间。

我卖了二十七年的麦芽糖,那时候我刚过而立之年,对人生的看法还不像现在这么消极,我充满活力,充满爱和激情,每天挑着我母亲教我做的麦芽糖去街上叫卖。那时候人们的生活物质不像现在这么丰富,他们对糖情有独钟,我生意挺好,走在街上受人敬重,就像那时候开解放牌儿的货车司机一样光芒四射。这些捧场和赞扬让我幻想有一天或许能干出惊人的事业。在我卖糖的那些风光日子里,有个姑娘很爱我,可我不爱她。我很年轻很虚荣,时常以貌取人,对女人的审美还停留在粗浅的外表,还不懂得什么是丰厚的灵魂和优雅的气质。我觉得她长得极其普通,鼻子扁平,下巴不够圆满,腮帮子太宽,眼大无神,更要命的是她额头太秃。据说她还做得一手糟糕的饭菜,永远只会一道鸡蛋炒饭。也不爱穿高跟鞋和裙子,穿裙子也不穿丝袜,穿丝袜也毫无意义,她没有腿型和臀部,屁股扁平,毫无弹性,腰身僵硬,胸部空空荡荡,走路僵直,她离我的审美需求实在太远了。我虽然是个卖糖的,但我是个男人。男人喜欢优雅饱满的女人。她们必须稍微读那么几本书,填充和增补气韵,这样的女人略微懂得一些生活情趣,懂得珍惜感情,就可以说是非常完美了,所以,她不符合我所需要的基本条件,面对她的痴情我只好避而远之。我坚信自己一定会遇到那个让我怦然心动的女人。假设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实现了这个愿望,或许我就会觉得人生的无聊也没那么可怖。可直到现在,我也没有遇到这样一个好姑娘。现在我都已经五十九岁了。

他们说我日晒雨淋二十七年,早已像个七十岁的老头。

无所谓。

年龄对我而言也是“身外之物”。

我只想找到比较新鲜的活法。

刚才我看见了我那位死去的老母亲,她生我的时候已经四十五岁了,她死的时候,我才二十岁,她只活了六十五岁。那么多年了,我差点儿没有认出来。她比过去还时髦呢,死后的日子并未影响她的心情。她顺河而下,走的是我这边的河岸,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这一点我不如她,母亲总会最先认出自己的儿子,儿子未必就能一眼认出母亲,这是天性;她还拄着那根老古董拐杖,我记得那是我外婆用过的拐杖,外婆死了以后,她就把拐杖拿过来做纪念,直到她死去,拐杖随她一起腐朽。她挎着一只鲜花篮子,里面放着一些杂花,都是些自己采摘的野花。

我说,老妈妈(以前我就这么喊她),你来做什么?来看我的笑话吗?

她一下子就笑了,笑容非常陌生但很温暖。

她说是啊,我来看你的笑话,你活得没事儿吧?(她和从前一样幽默。)

能有什么事儿,我说,闲啊。

她看了看我的麦芽糖,几乎没怎么卖出去。

看来你这些年过得不怎么样,做糖的手艺不如我,没有完全学会,你的糖肯定不甜,但你为什么还一直卖糖?她说完,摇了摇头,有点儿失望但很快又收起这种心思,立刻摆出一张“事不关己”的笑脸。

我想跟她解释为什么我的糖不甜,再慢慢说一说这些年的生活状况,谁知道她说完几句话就走了。顺河而下,影子淡化在河床的远处。

我总不能妄想挽留一个死者,他们有他们的路程和生活。

自从见了母亲,我就更加没有卖糖的心情了,一直坐在河边发呆。有一阵儿我昏昏欲睡,打盹儿的时候感觉自己在山坡上摘野生菌子,顶着一场雨水,怎么摘也摘不完,一些菌子坏了,一些没有。

刚才有人拍我的肩膀。我把这个人的手推开。也许是某个要买糖的顾客。我没有时间招呼他们。

随便拿吧!我其实应该这样说,或者干脆写一块标注了价格的牌子放在麦芽糖箩筐里。以前我父亲在世时,他就是这样卖东西,他说我们祖上姜子牙就是这样卖东西。我说我们又不姓姜也不姓吕,我们姓张。他说这有什么关系,就因为我们姓张,极其普通,哪怕拐弯抹角也要依靠一个著名先人。

我揉了揉眼睛,昨天晚上大哭了一场。男人是不能当着外人流眼泪的,所以我必须藏起来哭。那场眼泪就像天空的大雨,哭出来非常汹涌和痛。说不清为什么哭。

这些年莫名其妙也会哭一场,天知道呢,也许就是感到无聊,无聊比任何悲伤更加毁灭我。

那只手又拍了拍我,这时候我打算转身好好看看这个不知轻重的家伙。

回头看见了我的父亲。

他前年死的,死前瘫痪了半年,躺在床上白发苍苍而且臭烘烘地死掉。

我立刻就回忆起他死时的情况。

人一旦死去就做了鬼,做鬼也有做鬼的条件,他必须经历一个死亡的程序,得躺在家中的停尸板上,供人哀悼,所以我父亲就是我们当时所有哀悼他的人一致认为见过的最老最固执的一个鬼。他太像一个死者了,非常任性,不管我们如何用力都合不上他的眼睛。他故意翻着白眼,胡子拉碴,白发蓬乱,张牙舞爪,没有哪一个死者能表现出他那种瘆人的鬼样子,搞得来悼念他的人后来跟我抱怨,回去做了好几个晚上的噩梦。他这样死去也不算悲哀,毕竟按照他对幸福的理解和需求,他属于高寿而亡,高寿就是幸福本身,所以他死去的时候哪怕臭烘烘的他也觉得无所谓,这是幸福的一点小小代价。死了之后他的腿疾还是没有痊愈,但不影响走路。现在他的身体是抽象性存在,虽然如此,可比起刚死那会儿,眼前这个样子看起来并不让人害怕了。他还修剪了胡须,穿着比过去讲究一点儿,头发也梳了梳,行走的步子非常轻便,他的心情也不错,可以凭着他行走的这种意念来到我这儿。是他告诉我他是凭着意念走到我这儿来看看情况。他说他遇见了我的老妈妈,她跟他抱怨,说我这个当儿子的要完蛋了,她根本不能形容我现在的落魄样,像个废物一样坐在河边发呆。

我就知道老妈妈对我不满。世界上最爱儿子的是母亲,最不爱儿子的可能也是母亲。我就知道是这样。

父亲指了指我的箩筐,你还在卖糖啊,不打算卖点儿别的什么?他说得轻描淡写。

不然呢,能卖什么,卖身吗?我说。

我们的对话很无聊,而且有意无意中附带着一点火药味儿。原本我是非常期待能再见到我的父亲,据说,人生中遇到难题找自己的父亲倾诉就会得到答案。

他能给我什么答案,他站在我旁边,想了很久竟然跟我闲扯了这么一句:这条河面上平时有没有野鸭子?

我赶他走,他就走了。

这条河面非常宽,在下游的位置水流被堵起来成了湖泊,一家有钱的公司雇了人,专门在河面上进行实景演出。演员都是些漂亮的年轻人,主要是漂亮的年轻女人。我打算到河流的下游人工湖边去卖我的糖。可等我到了那儿才发现,那个地方已经荒废很久,早就没有人表演,也没有观众,只有两个年轻夫妇手拉手散步。我走上去询问他们,为什么这里没有人表演,那些人都去了什么地方。他们看了看我,有点儿嫌弃地说,你一个死人,还关心这些?

谁是死人?我问他们。

当然是你啊。那个年轻女人理直气壮,她放开丈夫的手,一本正经说道。

我刚刚才从河边下来,怎么我就是个死人呢?

这有什么稀奇,从哪里来也不影响你是个死者。她再次强调。

她倒是突然很有文化的样子,还“死者”呢,不如像一开始那样,理直气壮直接说我是个死人。反正这话我也不介意听。

假设我的确是个死人,就在刚刚那条河边,我叫卖了二十七年的河边,我无意中死去,正在思考我这一生为何过得如此无聊,正在寻找不无聊的新鲜的活法……的时候,我死去,那么,其实也不是不能发生和不能接受,许多人正是如此死去的,一边思考一边就死去了。一些人觉得自己刚刚找到一点儿新鲜的活法的时候就死去了。这样的人数不胜数,没有什么是不能发生的。

我问年轻夫妇,他们是不是死者。他们赶紧朝地上吐口水,说哎呀晦气,大吉大利,他们热爱生活,才不会那么容易死掉呢。

女人不再搭理我了,她重新抓起男人的手,嗲声嗲气说话。我就看着他们枯燥地表现着人类最擅长的相亲相爱,在我面前狠狠地拥抱在一起,然后站在湖泊的高处去看落日。

我这才注意到,黄昏已经来临了。

人工湖泊像一只孤单的蓝眼睛,边沿放着一只小木船,这是以前用来表演的船只,它被河边的泥沙深陷。我费了力气从沙土中把它挖出来。也许我可以划着它在河面上叫卖。把它推入水中,坐了上去。坐上去的时候我的确相信,我真的是个死者了,因为从前的我根本不会划船,更别说逆流而上,但此时此刻,我像个老船夫。

我在湖泊的上游再次遇见父母,他们同样驾着一只很旧的小船,像是特意来迎接我。

你终于捡到那条船啦?!他们问我,用肯定和感叹的语气。

我们并排漂在河面上。这条河在我印象中是穿城而过的,流到远处的另一座城市,但不知道是不是我记错了,我们围着河面划了一程,发现它是环绕着这座城市的,并未流向远方。

第一次见到河水不流向别处,我觉得惊讶。

父亲对我说,用不着吃惊,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他最喜欢用这种奇奇怪怪的语气跟我说事),到处都是漩涡,人生也是一个漩涡,河流也是。什么都是,就连天空也是个巨大的天坑。

他说得越来越起劲,也越来越高兴。他说其实这样挺好,我们这种小人物,就该这样过日子,围着一个区域过一辈子,用不着流到远方去。

(节选自《红岩》2024年第5期,全文见“红岩文学”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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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初审:周铃铃

复审:吴佳骏

终审:欧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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