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锐·重庆青年散文小辑 | 陈诗梦：被三色篷布遮蔽的夜晚

被三色篷布遮蔽的夜晚

文/陈诗梦

外公去世的第四年，我大学毕业，执意留在重庆主城。每月的工资刨去房租杂费，仅够吃饭。上月又缺勤几天，扣掉全勤，月末差点喝西北风。月底找朋友借钱时，我们还吐槽着，窝囊废挣窝囊费，主城连西北风都比老家的贵，还刮得人脸疼。可家里一打电话来，我又说外面都好，水泥地比老家的泥土地巴适，坚硬中带着颗粒分明的石子，脚感高级得刚好。我像往常一样对电话那头的我妈说，主城好，主城妙，主城呱呱叫。我妈却少见地发起脾气，骂我没良心，说：“前两天下暴雨，发一场洪水，老屋都塌了。你倒好，在外面玩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外婆都会回老屋住段时间。

我连忙拨通外婆的号码。对面很快接通，外婆高昂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震得我耳朵发麻。

外婆说没事，她也是接到电话后才知道老屋遭了洪水。发大水时，她仍在舅舅家。凌晨三点，她接到幺外婆——我亲外公弟弟的老婆，我念作幺外婆——的电话。她说凌晨两点多，正在一楼睡觉的她被轰隆隆的巨响吵醒，出门一看，山尖有东西正往下翻涌……

隔着电话，我想象大水从山顶往山下滚去，卷走沿途的碎叶和泥沙石子，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后变成黄中带红的波涛。天昏暗着，洒下大颗大颗同天空一样昏暗的雨滴，落在沉沉黑夜的松柏树林中，树林便更昏更暗。这样一来，那些从山顶流下的带有老屋碎片的红色大水，反而是黑夜里最明显的警示灯。

她说，大水从山上下来，把老屋的灶房冲塌，一楼堂屋的墙也被冲出一个大洞；楼梯没了，二楼悬空着。满地都是碎石木瓦，俨然一幢危房，人只能远远地看着，不敢过去。

老屋的灶房顶是横木架的，摞有一层青黑的瓦片，偶有几个碎瓦掉落留下的窟窿上，盖着一层透明塑料纸，白白的天光透进来，照在灶房飞扬的尘土上，倒有几分煌煌。摞瓦片的扁平横木下，有一根格外粗壮的圆木，横搁在整个灶房上空。它和顶着瓦片的横木不同，敦实，能看出树的样子，在外表上的与众不同，也昭示着它超乎众木的作用。但我不并不清楚这作用具体是什么，对我来说，它与横木的不同在于能挂东西，悬着的腊肉、腊肠、装零食饼干的篮子。跟那些香喷喷的、能勾住我和老鼠的食物相比，它同瓦片的背光面一样，不起眼。幼时的我站在圆木下，仰望它和悬在它身下的食物：白晃晃的太阳透过塑料纸，翻飞的尘土让光柱显出形状。我眨眨眼，两眼直落泪。再仰头，它依旧瓦片样的青黑，没蹭到一点余光。

我试图想象那根圆木被折断，或是被水冲洗的样子。

水将它折断，断裂处会是长而尖锐的木刺，原处中间的挂钩滑向低处，尖刺仍勾连、撕扯着。可它早已不再生长，必不会同嫩枝被折一样丝连。洪水之于它，会让它同被踩碎的瓦片般，咔咔碎裂。它的一部分便如齑粉，被大水含化，只留下敦实、大块，掩在水馈赠的沙土下。

它会被大水洗成什么颜色？爬满的蛛网与灰尘会被大水洗净一部分，露出内里的木色？或是被大水浸染，变成浑浊的土色？那些陈年烟熏火燎的颜料，会被一场大水冲洗干净？

外婆又说了一件事。你亲外公的坟又没了，被水冲“跑”了。山上的坟都被冲“跑”了。这话来得太突然。她的语气和说老屋被水冲塌时低沉的语气不同，像在说家里的鸡因啄坏别家的菜而被宰。我险些没憋住笑。

外婆跟我讲过，我有两个外公，一个陪我长大的外公，外婆再婚的丈夫；一个亲外公，我妈的亲爸。亲外公在我妈足月后去世，葬在环山马路的山林中。某个雨夜，一个雨滴击打窗户的声音同石子击打窗户的声音一样大的雨夜，外婆惴惴地躺在床上，被从未有过的雨声惊得无法入眠。

第二天天晴。她扛着锄头上坡，却发现亲外公的坟在山下自家田地里立着。

年幼时，我曾深深地为这个故事着迷。在梦中，我不停地看见亲外公把坟挪下去，用尽各种姿态。他时而是一个挑砖的泥瓦匠，时而是一个拎着裙摆的小姑娘。那座坟时重时轻，亲外公也时男时女。我对每一种可能都持积极态度。因为没有人能告诉我，鬼魂会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存在，又怎样去“搬家”。

后来，每次祭拜亲外公，我都在外婆的指导下虔诚许愿，请他一定要保佑我，保佑我们。我也不明白具体该保佑什么，但我想，只要我虔诚许愿，他一定比我更懂得应该保佑什么。然而，随着年岁渐长，年级升高，我越发怀疑那个故事的真实性。外婆跟后来的我解释道，那时候的马路是土路，稍微走快点，就扬起一层细土。没有水泥的马路也是山的一部分，坟茔“搬家”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我依旧觉得这是讹传。这世界上哪有会“跑”的坟，还是“跑”到自家的田地里。

可现在，外婆又跟我说，山上的坟“跑”了，在马路已经灌满水泥的现在。

“跑哪儿去了？”我以为我会嗫嚅，会质疑，但我却很快地追问下去。

“这谁晓得？只有慢慢找。看能不能找到。”外婆的声音里听不出难过的味道，或许是她藏住了，又或许是她习惯了。

“那外公的坟呢？”

“也跑了啊。”

我笑开。那个驼子外公，竟也有成为小姑娘的一天。可我一想到，他也许是泥瓦匠，我的笑就死了。

驼子外公挑了一辈子砖。他不识字，也没有手艺，挣钱手段极其少。不是在工地，就是在种地。挑砖、打混凝土就是他的行业，干一辈子也不能叫专家，因为这活谁都能干，不专，无须秘传，也不家。行业外，挑、砍、劈、背占据着他人生的大头，也占据我们相处的大部分时间。

一回老屋，我必然跟着他们一起做。驼子背背篓，听着总是引人发笑，但这背篓架到谁身上，谁就会变成驼子。我不想变成驼子，也不忍见他们顶着太阳干活，就只好假装忙碌，给自己找数不清的借口，去忽视、去遗忘。久而久之，我就真的忘记。外面有空调，有外卖，有WiFi，老屋只有种不完的地和看不尽的山。我知道，不只我这么做，大家都是这样。走进都市如同放屁，再怎么缩紧肛门也吸不回来，只能由着屁味晕开。聚散来去，把一种屁带到另一群屁里。

除开驼背，外公还有一双大脚。脚面是干瘦的一张白皮，青色的静脉血管因经年劳动而凸起，从脚背开始，蔓延至脚踝，最后没入布满老年斑的小腿。小腿上方，髌骨的棱角清晰可见。他常年关节痛，要抹药酒。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暑假，舅舅家的某个晚上。他独自坐在黑漆漆的客厅，脚边横放一个亮着电筒的老年机，开口的药酒瓶立在茶几上。他蜷缩着，头深深地低下去，低过那张刚到膝盖高度的茶几。几点电筒光被捉住，被白色大理石地板和天花板上的水晶灯抛来掷去。其余的光都照着他和他的影子，像一潭死水，漆黑，散发出枯叶在潭底腐烂后的腥味。我一边问他为什么不开灯，一边去按墙上的开关，但很快被他喝停。他坐在客厅的小板凳上，也不说缘由，自顾自的，把长裤挽到大腿，露出光溜且肉一甩一甩的双腿。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瘦长的影子落在我脚边的样子。在我们的沉默中，一股醇厚的药酒味在昏暗里散开。

最后是舅舅的小女儿教会我。她走近外公，问我，爷爷在干什么。我跟着她蹲下，伸手抚摸她的脑袋，告诉她，外公在抹药酒，我们帮外公吹好不好？她说好。而后，我们蹲在外公的脚边替他吹。我不知道外公是否需要那几口细微的风，也忘记这样一个晚上是如何结束的。我只记得，手机电筒打出的光十分晃眼，我们就蹲在他的正前方，一口一口胡吹的时候，他问了句——臭不臭。

导致外公不停抹药酒的主谋我见过，在山脚的镇上。据传，是某个大老板想在这个小山村建一座温泉山庄，作为本地的特色旅游景点吸引游客。山庄走的是黑瓦白墙的国风调子，院墙沿河流环绕好几座山，规模十分庞大。工程量大，需要的工人也多。他们和外公外婆一样，来自这些山，来自这片土地，也去往同一个行业。集结完毕，他们就一直在那里打地基浇混凝土，从这座山的山前，一直浇到那座山的山尾。因为这项工程，他们天快黑才上山回家，拂晓又下山做工。回家时，大家一手拄着棍子，敲打草丛驱蛇，一手握着电筒，向前行进。那电筒起初是钨丝灯泡，外皮是电镀的铁皮，摇晃时婴儿拳头大的电池会擦击铁皮，发出轧轧沙沙的声气。等到舅妈生大表妹，外婆去带孙女，留下外公和一群工友独自走在回山上老屋的路上，电筒就换成小巧可充电的塑料皮，声音也成了细碎的簌簌声。

（节选自《红岩》2024年第6期，全文见“红岩文学”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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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2024年第6期

2024年1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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