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陈纸:回形针

文摘   2024-11-19 11:09   重庆  

陈纸(陈大明),1971年生,发表长篇小说、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诗集、文艺评论集等12部,发表中短篇小说100余篇,获第六届“《北京文学》奖”短篇小说奖。



回 形 针/陈纸

窗外雪花飘,“扑簌扑簌”地响。刘达明在家里烤火,堂弟刘普明将一身雪花带到了他身旁。刘达明看着地下洇开的一小点一小点雪水,听着细密细密的声音。刘普明说:真是烦死了,吵死了,非要我出去。过完年我就出去,非出去不可。不逼我出去,我自己也想出去,也要出去,我一定要出去。一过完年就出去,跟你一起出去,一起去谭城……

1993年的雪停下来的时候,元宵节刚过,屋檐下的冰凌像凝固的一段少儿时光的“鼻涕虫”。刘普明奔到刘达明家,抹了一把鼻涕,说: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连行李都收拾好了,我跟在你背后,我也要出去!刘达明说:我是去谭城读大学,你跟我去做什么?刘普明说:你不要拿读大学来吓我,谭城人每个都念过大学吗?在谭城生活、工作的人都念过大学吗?刘普明抹了一把鼻涕,重复了一句:你不要拿读大学来吓我。刘达明说:你还是补习一年吧,等考上了大学,考上谭城的大学,到时我再带你一起去谭城。刘普明说:我想补习,我爸也不许我补习;我想待在家里,我爸也不想我待在家里。即使我爸要我待在家里,村里人也不想让我待在家里。现在,全村人恐怕只有你不想我出去,其他人都在赶我出去。你看你看,元宵节还没过,村里的年轻人就都出去了。我读了三年高中,算年纪大的人了,可现在还待在村里,我有脸待吗?!

“我有脸待吗?”“我有脸待吗?”……刘普明的脚步追着他的问话,跟在刘达明身后,一直跟出村外,跟到县城,跟上火车,跟到谭城的街上。等到出了谭城火车站,刘达明才觉得耳畔聒噪的声音消停了下来。他将目光投向刘普明身上时,发现刘普明走到了他前头。刘达明说:你不要走那么快,第一次来谭城,你熟吗?刘普明说:从今天开始,不就要熟悉它吗?不熟也要变熟,也要搞熟、摸熟。刘达明说:先陪我去学校吧。我在谭城一年多了,但也就是对那边四周熟一点,其他地方都还不怎么熟。刘普明说:我到你学校周围转转。等我找到了工作,我请你吃饭。刘达明说:你先不要把牛皮吹上天,先向你爸妈报个平安。刘普明说:你不用替我爸妈操心。我在家他们才操心,他俩大眼瞪小眼,指桑骂槐,其实都是因为我。现在我出来了,恐怕连邻居都觉得清静了,再也不会一天三次跑到我家来问我为什么不像他儿子那样初中毕业就出去闯荡挣钱了。刘达明笑了一下,说:你说得再夸张一点。你一出来,全村都清静了,好像把自己当成村里的头号祸害似的。刘普明说:但话说回来,既然出来了,就要混出个人样来,不能给自己丢脸。刘达明说:就冲着你这份自信、自强和自尊,你爸妈没白赶你出来。刘普明说:你跟你爸妈报平安时顺便也帮我报了吧。我比不得你,你是来读大学的,我是来找工作的。

刘普明打电话到刘达明宿舍时是晚上八点多钟。刘达明正着急呢。就听到刘普明兴奋地说:今晚别管我啦,我在帮一个老板看店,有吃有住有床铺。接着,他告诉刘达明一个地址和店名。第二天,刘达明循着地址上的门牌号赶去。一看,是一家自行车修理店。一只自行车轮胎缠绕在刘普明的胳膊上,一旁有个人夺下那轮胎,朝他吼道:先要给它打气,让轮胎鼓起来,才能用刷子刷,用胶水补!刘普明的身子直起来,双手绞在一起,垂在胸前,看着那个人没入店里的阴暗处找寻什么。刘达明向刘普明走去,迎面碰上刚才吼叫的那个人。他斜了一眼刘达明,又面无表情地丢了根气筒到刘普明脚下。刘普明向刘达明笑了一下,捡起气筒,再捡起轮胎,找着气门,要给轮胎充气。刘达明见刘普明忙,便冲那个人点了点头,朝店里探了探头,扭头对刘普明说:昨晚你就睡里面?哪有床啊?巴掌大的地方,你睡哪里啊?刘普明把刘达明拉到那人面前,对那人说:老板,这是我堂哥,在附近谭城大学读书。然后,刘普明才回答刘达明说:有一条毯子,铺在椅子上,躺下一睡着,天就亮了。刘达明说:单车修理,你会吗?在村里,我见你链条掉了,都不会装上去,你会修理单车?刘普明双手摸着那根鼓鼓的轮胎,不服气地说:这不在学吗?不学怎么会?刘达明抢过他手中的轮胎,说:我代你的师傅告诉你,端一盆水来,把轮胎放在水里走一圈,哪里冒泡哪里就漏气,这样,不就找到破的地方了吗?

刘普明再次打电话到学校宿舍来找刘达明,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刘达明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六早上,他将手遮在额头上,但还是被传达室透亮的玻璃反射的太阳光刺到了眼睛。刘达明从宿管员手中接过话筒,听见话筒那头刘普明尖厉的声音:我刚刚炒老板鱿鱼了!因为我把轮胎上的一个小洞刷成了大洞,没法补了……刘普明又补充了一句:我不在那里做了,我炒了老板的鱿鱼,我跑出来了,我不干了。刘达明听了,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正愣着短路的时候,听见刘普明“扑哧”笑了一下,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不相信有一双手还找不到活。说完便撂下了电话。

让刘达明没想到的是,刘普明两个星期后的周末又来找他。他佩服刘普明能准确地在新闻传播学院的宿舍门口找到他,而且,他想象不出刘普明是如何说服宿管员,跨过那道栅栏,站在楼正对着他的寝室楼下,不高不低地喊出他的名字,而且恰恰准确及时地捕捉到了他。刘达明生怕那个掺着土话的声音再次喊出来,他飞奔下楼。刘普明——这个他唤作堂弟的男孩,此时正笑呵呵站在他面前。刘普明见堂哥来了,冲上去搂住他的肩膀,一副亲热的样子。有过两三秒钟,刘达明想发火,但刘普明很快对他说:哥,中午我请你吃饭,我找到工作了。不过,我只能休息半天,下午两点要去店里接小黎的班。刘达明来不及同意,或许来不及不同意,就被刘普明拉出了宿舍区。刘普明说:在我们文具店旁边,有一家牛杂店,味道好极了,价钱也不贵,我偷偷请小黎吃过一次。刘达明先不问他在什么文具店工作,而是问小黎是谁,是男是女。刘普明瞪大眼睛,好像惊讶刘达明孤陋寡闻似的:我不是说了吗?小黎是我同事啊,除了老板,就是我和小黎。我和小黎周末轮班,平时白天我和她一起守店。

刘普明带着刘达明,没先去牛杂店,而是先去了一家文具店。刘普明的手碰了一下刘达明的脖子,刘达明顺着他的手看去。刘普明说:就是这家啊,晨光文具店,记得带你同学来这里买文具。我跟老板吹牛了,我堂哥在旁边的大学读书,他有生意来帮衬我……接下去,刘达明被刘普明领到旁边的牛杂店,突然觉得好像是某种受贿。刘普明一边翻着菜谱一边念叨:哥,你一定要帮衬我呀。你要发动你的同学,甚至你的老师、校友,来我们文具店买文具啊。我们文具店钢笔、毛笔、铅笔、宣纸、砚台、墨水……什么都有。刘普明说了几十样东西,还没有说一个菜名。刘达明说:你先点菜吧。刘普明说:我们文具店的文具小巧精致、款式多样、五花八门、五颜六色、品种繁多……刘达明起身要走,被刘普明连忙按住。刘普明说:我不啰唆了,不啰唆了,吃了饭再去看看就得了……

吃完牛杂,刘达明被刘普明拉到店门口。刘普明说:我在谭城就你一个家人,你不要让我失望。刘达明笑了一下,说:以后肯定买你的文具,但你不要搞得兴师动众的。

刘达明一进店里,就有一位圆圆脸的女孩对他说了一句甜甜的“欢迎光临”,把他领进了两排货架之间。刘普明抢在那女孩开口介绍前,转身对她说:小黎,这就是我经常跟你说起的我堂哥,在谭城大学读书,毕业后要当记者的,是我们村里的头号大才子。接着他又说:小黎,你下班吧,我来接待我堂哥。刘达明扭头对圆脸姑娘微微一笑,便移开了脚步。店里的文具的确多,也似乎都是他熟悉的,每一样似乎都是他所需要的。刘达明的脚步跟着目光移动,见到了尽头,只能随着货架拐弯。他不记得折了几次弯,他辨不清方向了,也估不出离店门有多远。他听见刘普明喊:哥,看中了哪样没有?刘普明循着声音的方向原路返回。他的脚步直行一段折一段,觉得自己是在货架之间打转。终于,刘达明见刘普明正蹲在他前面两三米的地方。他像找到了指南针,向刘普明的身边靠去。他见刘普明在整理货架上一小盒一小盒的东西。刘达明问:那是什么?刘普明回答说:回形针。刘达明想了两三秒,说:我买两盒吧。

十年之后,刘达明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逛堂弟刘普明打工的文具店时,买过两盒回形针。现在,他站在一家新的文具店门口,说:当时我真的想不出需要什么东西,干脆就要了你手上拿着的回形针。其实回形针也不是非要不可,但买回去总是需要的。刘普明听着,没作出什么反应。他陪着刘达明站在店门口,抬头看了一下店面,说:你买了什么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时是“晨光”,晨光文具店,现在叫“章开”,你要记得——章开文具店。那时我是打工仔,现在是老板,小黎是老板娘,你也成了《谭城日报》的名记。

刘达明扶了扶眼镜,拍了拍刘普明的肩膀,说:曲折的弯路和默默的坚守,回形针和指南针分别遵循不同的理念,实现了自身的价值。刘普明说:我看得没你深刻,我只觉得过去就像回形针,把一个个日子固定,然后,变成了一本不被出版的书。刘达明笑了笑说:还是你的话深刻。这本书里写的都是奋斗的艰辛,要好好珍惜呀。刘普明说:是要加倍努力。还是那句话,你要多帮衬我啊,你已不是以前的你了,你的人脉广啊。刘达明说:你也不是以前的你了。你能自己做老板,难道还需要盯着我这点人脉吗?

不久后,有关刘普明在谭城开门店、做老板、娶老婆的消息,经过记者刘达明的传达,成了报纸、电视、广播里的新闻——新鲜,又透出真实。最早获得这些消息的当然是刘普明的父母。他俩虽然在前两年吃过刘达明的喜酒,对从村里走出去的孩子娶了城里的女子有了思想上的印象,但轮到自己的儿子时,还是感到意外的惊喜。或者说,也许正是因为有了刘达明的对比,更推高了他俩的惊喜感。

村里人的议论没错。想不到没读过大学的普明也能像达明那样,在城里结婚,而且,还能比达明更厉害,在城里有门店、当老板。尤其是第二句话,在刘普明父母的心中,把那个当初被他俩推远的儿子推得更远了,就好像现实与梦境的距离,表面是白天与黑夜的距离,实际上还远了十万八千里。

随着交通的发展,村里与城里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但刘达明父母不大想去城里,刘普明父亲也不大情愿去,只有刘普明母亲的想法是:儿子都在城里结婚了,还待在村里干什么,要去城里生活!

刘普明母亲缠着刘普明父亲要他带她去谭城生活——这个消息比刘达明考上大学、刘达明当了记者、刘普明当了老板、刘达明刘普明都娶了城里的女子、刘达明父母不肯去谭城生活这几条新闻加起来还要有爆炸性。刘普明母亲随着刘普明儿子,也就是她的孙子的降生,踏上了去往谭城的路。如果不是刘普明父亲劝阻,刘普明母亲在小黎预产期前一个月就要去谭城照料她。刘普明也说:不必来这么早。小黎没那么金贵,我们俩都还在店里忙嘞,不要来添乱。刘普明最后一句话让母亲听了有点不高兴。她一赌气,便打消了提前去谭城的念头。

时间过去将近两个月了,刘普明母亲的气才消,不但消了气,而且更高兴了。她对着婴儿车里的孙子说:我梦见过带孙子,没梦见过孙子是在城里出生的,更没梦见过来城里带孙子。

刘普明父亲在谭城住了不到一个月,便想家里的菜园和自留地了。不知道他在给谁打电话,也不知电话那头讲了什么,只听得他在电话这头一口气说了三四个“回去回去回去……”他还特别强调说:怎么不回去,家里还有地呢。但他每次还没聊几句,就被一旁的刘普明母亲打断,她要么说:讲那么大声,像吵架,妨碍你孙子睡觉;要么说:鸡婆(母鸡)坐不了轿,坐在轿里会濑尿。意思是说他不是个能待在城里享福的人。儿子刘普明在旁帮母亲把话挑明:爸,你就安心在这里带孙子。这里有吃有喝,不用干农活,要活得快乐。刘普明父亲先是甜蜜地笑了,笑得眉毛微微耸着,眼睛微微眯着,但随即说出的话却是:不回去,荒着地惹人骂嘞。小黎在旁说:你急着回去,你们村里还以为你儿子没孝心呢。刘普明父亲一听,连忙摆着满是厚茧的粗壮的手说:小黎呀,我没那么想啊,你跟普明都对我们好。刘普明说:既然我们对你好,你还急着想回去做甚?刘普明父亲“呵呵”两下,接着,又叹了一下,不再作声。

(节选自《红岩》2024年第6期,全文见“红岩文学”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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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的头发和风的喉结(组诗)/ [塞尔维亚] 瓦斯科·波帕   董继平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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