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 李国栋评鉴《红岩》（2024.2）

本期《红岩》所刊小说、诗文均为各具特色的佳作，在刊载风格上仍以叙事性作品为主。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本期刊物涌现出两篇风格迥异，却能形成主题呼应关系的精品，分别是刘庆邦的《弟弟来了》和鬼金的《除非灵魂拍手作歌》。这两篇小说的主题均可概括为“出走”，但“出走”的方式却是迥然不同的文学径路，耐人寻味。

一、《弟弟来了》：娜拉式的现实出走

刘庆邦的《弟弟来了》具有显微镜般的现实主义风格，还原了“人民公社”时代的乡村图景，书写了一个农村新媳妇郑欣荣的“出走”历程。郑欣荣自从嫁给丈夫赵明之后就任劳任怨、拼命干活，不顾生活的艰辛与饮食的朴素。然而，娘家弟弟郑欣声的到来却让她的生活发生了狂风暴雨般的骤变。娘家人来，要做顿好的，但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绞尽脑汁，最终用粉条、红薯叶子勉强为弟弟下了面条，但就在盛第一碗饭时，引起了一个巨大的矛盾——她一反惯例，将第一碗饭盛给了弟弟而非公爹。小说极其传神地描写了赵明及其母亲对这一举动的看法：“郑欣荣跟他们家的人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跟她娘家的亲人才有血缘关系，娘家一来了人，她就把婆家的人放到脑后去了。”于是，赵明要对郑欣荣有所“规劝和干涉”——他指责她盛第一碗饭的盛法不对：应该用勺子而不是下筷子。这是一个言此意彼的指责，郑欣荣完全听出了他的意思，情绪突然爆发。她不仅和赵明吵了起来，而且拒不吃饭。小说写完两人的矛盾之后，便交代起这场婚姻的缘起与实质：这其实是一场“女大当嫁”的被动婚姻，而且还有一点“转亲”的性质。后来，郑欣荣情绪越来越糟，眼泪越流越多，让赵明手足无措，最后在三婶的劝说下，两口子选择与爹娘分了家。

这篇小说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但主题却异常深刻，含有一个娜拉式“出走”的女性主义主题。但与娜拉不同的是，郑欣荣是带着丈夫一起“出走”，是一个小家庭从两代人合居的大家庭中“出走”。这是一种来自东方内部而非受西方现代性催发的女性独立化历程。事实上，这种“出走”在80、90后的父母一辈中并不少见，但却鲜有提炼和表达，因此这篇小说在题旨上可谓一个惊喜。

另外，这篇小说在文风上具有自然主义风格的细致观察力，比喻极为贴切传神，令人叹服。试看作者对郑欣荣伤心落泪的描写：

“郑欣荣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哽，几乎说不出话来。同时，她觉得眼角那里像是有泪珠子在往上顶，一顶二顶三顶，泪珠子硬硬的，似乎快要顶开眼皮，从眼眶上滚下来。”

“她对饭碗连看一眼都不看，把脸别向一边，继续流泪。如果把她已流下的眼泪都集中在饭碗里，恐怕比碗底子的稀面条汤子还要多。”

“郑欣荣的眼泪流得更汹涌，汤汤的眼泪流过鼻凹两侧，越过嘴唇，又在下巴那里汇合，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这些语句达到了录像机般的逼真复刻，似乎让郑欣荣的泪水也具有了生命力，成功地渲染出了她动态化的情绪。

二、《除非灵魂拍手作歌》：幻想式的异界出走

鬼金的《除非灵魂拍手作歌》在主题上也具有“出走”的内涵，但却与《弟弟来了》的现实主义风格截然相反。小说的故事情节属于虚构而非现实，其审美机制则来自于时空的幻想与叙事的戏仿。

小说在时间布局上仿若一条“衔尾蛇”，开篇第一部分似乎早在蛮荒时代，读至结尾则跳至现代都市语境，但后者在时间上却在前者之前，交代了男女主人公沦落洪荒异境的缘起。原来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女主人公未央是一个公司里的职员，她朝九晚五地辛勤工作，但由于大经济环境不景气，她被突如其来地裁员了，因此她感到痛心与压抑；男主人公名叫羽信，是一个自由作家，但他的作品过于“异类”，发表困难，而自己又不愿意妥协于市场化的文风，让自己的文学理想屈从于现实，因此他感到衰老与孤独。这一交代奠定了小说的主题基调，即对现代都市生活环境的焦躁、厌弃与逃离。因此，作者设计了一场莫名奇妙的大洪水，将羽信冲至蛮荒异域，让他像女娲刚刚捏就的泥人一样在地球上探险。

如果说现实都市处于堕落的第一时空，那么羽信在这里则进入到黑暗的第二时空。在这片野蛮之地，羽信只能在孤独和饥饿中冥思。作者将其意识内容如滔滔江水般展开，着重描写他对当下饥饿、疼痛、荒野、黑暗、洪水、雨水、野兽、鬼魂等事物的直观与恐惧，仿若复原了千万年前人类埋藏于集体无意识深处的诸多情感。七天七夜之后，羽信借助一棵奇树渡到了对岸，遇见了宛若夏娃般的未央。小说自此进入到光明的第三时空。

在第三时空，作者让这两个人戏仿了亚当与夏娃偷食禁果的情节：奇树长着金苹果，强烈地诱惑着两人。在羽信的强力逼迫之下，尚有顾忌的未央也吃下了苹果，但随后两人便心甘情愿地将苹果吃了个精光，此后便长睡不醒。故事情节在此处终结，但却处于叙事文本的中端，因为其后便是作者对洪水将至之夜的重述。这一时空布局让小说永久地处于轮回之中，生成了时间的“绵延”（柏格森）之意，但也让“出走”处于原地踏步的焦灼困局。在作者的异界实验中，两人逃离了时空、记忆，却无法逃离欲望，因而又寓言性地再次陷入到人类历史的演进之中。

三、其他小说与译文中的斑斓世界

本刊其他小说主题层次丰富，审美风格多样，且多篇作品在书写方式上饱含形式创新，令人瞩目。

吴苹的《关公与桃花》叙述了两代人的矛盾，而他们的矛盾在小说的最后涣然冰释，表达出人性本能的善意，给读者传递出浓浓的暖意。小说在结构设置上十分巧妙，让两代人的故事作为两条平行线索在小说的最后交汇，产生了“交叉蒙太奇”的叙事效果。而随着他们的诙谐巧遇，随着婴儿声划破黎明，他们的恩怨也得以化解。

丁晨的《围棋世界》在同类题材小说中特色鲜明、新意十足。作者将AI作弊、围棋竞赛、校园情感作为叙事参数，激活了“围棋”题材小说的当代审美性。小说对“围棋世界”的领悟渗透于“我”、庄宇航与孙昊奇三人的故事中，让“棋道”与“人道”水乳交融、妙趣横生，也令读者对其中所蕴藏的哲理产生极深的共鸣。

钟二毛的《潜入水底》巧妙地通过五个叙述者视角书写赵香筹违规进入三洲田水库潜水的事件，具有视角回环、情节互衬的审美趣味。尤其是第一个视角以监控机镜头作为叙述语态，具有实验小说的创新性。赵香筹的名字谐音“乡愁”，这正是作者对其怀乡情感的暗示。他对已淹没于水底的故乡三洲田村抱有寻根的执念，于是潜水拍照。正在准备出国的儿子赵斯杰面对父亲费劲心思拍来的照片兴趣全无，认为“哪精彩哪就是故乡”。这一结局体现出两代人对故乡截然不同的情感，也带来了全球化时代对“故乡”概念与寻根价值的拷问。

梁积林的《夏日塔拉》书写了“我”与妻子前往肃南县最东端的夏日塔拉草原的经历。作者细致描绘了旅行的计划、路线的探寻、行程的改变、途经的地点，游历了栾鸟湖、冷龙岭、皇城遗址、大湖滩草原、石佛崖石窟、东大河水库、泱翔寺等地。陪同的故友韩成身后的故事令人感叹，而作者与当地少女尕尕的相遇则令“我”回忆起多年前的一段奇缘。小说文笔细腻、情感质朴，是一篇行旅文学佳作。

梁小九的《背对世界》是一篇具有荒诞派写作风格的佳作。小说讲述了“我”为了治疗浑身疼的疾病，便在医生建议下用“倒退行走”的方法治病的过程。这种“背对世界”的行走竟让“我”倍感舒畅。在对起居、吃饭、会客、散步、抓药等生活细节的荒诞化描绘中，整个世界都在作者的笔下发生诙谐的变形、意义的反讽，传递出“背对世界”的抵抗意义与哲学内涵。

除了原创小说，本刊还载有两篇独具特色的译文。阿根廷作家赛尔乔·比奇奥的《图腾柱》（范童心译）是一篇具有后殖民寓言意味的小说。小说讲述了白人和黑人对“图腾柱”争夺的故事，其过程历经筹划、谈判、驯服与杀戮，每每出乎意料，令人啧啧称奇。古巴作家阿赫梅尔·埃切瓦里亚·佩雷的《支离破碎》（翟延平、乔宗玉译）是一篇具有现代主义风格的小说。小说书写了“我”与两个朋友难舍难分最终却“支离破碎”的故事，表达出“我”的情感困惑、价值虚无与孤独绝望，映射出现代人的真实精神状态与文化症候。

四、散文与诗歌中的文学时空

本刊所载散文也富有独特的时空景致。叶兆言的《河山与江山》谈到了中国文化的两大水域起源：黄河与长江。中国向来以黄河文化为代表，所谓的“大好河山”最初指黄河与华山；而“江山”中的“江”指长江，它是一个后来出现的、更具政权意味的词。由此，作者重申了黄河流域与中原文化在文明发展中的中心地位，也谈到了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的差异，发表了对南北文化禀性的独到见解，体现出宏阔的文明史视野。

南子的《和田玫瑰》引领我们去欣赏一种古老而珍贵的玫瑰——大马士革玫瑰。它们在死寂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中绽放出艳丽的光彩，形成了一种别致的景象：“成熟了的，发酵般盛开的绿洲，是南疆和田特殊的美，是时空错位了的美，是对比反差到极限的美。”作者不但描写了玫瑰之美，还描写了当地人特有的“玫瑰风俗”，如每年5月和田市伊力其乡的“玫瑰巴扎（集市）”。在这里，玫瑰与人们的生活彻底融为了一体。无论是男人、女人，还是婴儿、老人，都被玫瑰赋予了独特的浪漫与芳香，不禁让身在城市喧嚣中的读者心向往之。

周伦佑的《六月镜像书》是作者对自己一段学术时光的回顾性总结。文章将生平往事与学术思索融为一体，谈到了自己转向散文研究的缘由、问题发现、理论建树与学界凡响，文笔活泼，妙趣盎然。文中谈到的语体与文体之别颇为严谨地区分了一般体裁形式与作者个人风格，所举事例也非常恰当。在思绪的层层推进之下，文末的理论判断——“宣谕式语体”作为“最高语体”——具有极强的说服力，具有重要的理论启示意义。

车前子的《近亲》在文体上介于散文与诗歌之间，其写作风格具有明显的意识流特点。这篇文章宛如大脑中高速涌动的意识，充满了意象的跳跃、丰富的联想与奇妙的玄理，令人感觉新异而深奥。

在诗歌的文学时空中，景物与人事皆在别开生面的心灵逻辑中展现出奇美与奇趣。刘太亨的《挽歌》（3首）用深沉的自然意象黏合起垂暮之人、已逝亲人，用风、天鹅与山水装饰出一个意味绵长的诗意世界。傅维的《小年夜》（4首）将新异的感知与细腻的情感融入果实、季节与节日等意象，蕴意隽永。春树的《风雪夜归人》（5首）充斥着青春的朝气、生活的丰富与平易的诗趣，语感与意义的承接自然巧妙。宋尾的《人物关系》（5首）对诗学语言的驾驭炉火纯青，无论是语词的择用、句法的安排，还是节奏的跌宕，都恰到好处地配合着意义的递进。胡红拴的《西域夏读》（3首）用浪漫的情怀和诗意的语言抒写了达瓦昆湖畔的沙与水，沙漠中的星光与酒影，十二木卡姆的声与乐，充斥着浓郁的西域风情。马瑗苑的《雨林有你》（3首）是一组饱含轻盈感的佳作，诗歌中铺陈的意象，如暮春、鸟、星球、禅院、栀子花、彩虹，均带有舒缓、自然的美感与静谧感，意味绵长，读罢似能涤荡心灵。

叙事

弟弟来了（短篇小说）/  刘庆邦

关公与桃花（短篇小说）/  吴苹

围棋世界（中篇小说）/  丁晨

除非灵魂拍手作歌（中篇小说）/  鬼金

潜入水底（短篇小说）/  钟二毛

夏日塔拉（短篇小说）/  梁积林

背对世界（短篇小说）/  梁小九

文存

河山与江山  /  叶兆言

六月镜像书  /  周伦佑

和田玫瑰  /  南子

诗集

挽歌（3首）/  刘太亨

小年夜（4首）/  傅维

风雪夜归人（5首）/  春树

人物关系（5首）/  宋尾

西域夏读（3首）/  胡红拴

雨林有你（3首）/  马瑗苑

专栏·形迹话本

近亲  /  车前子

译文

图腾柱（短篇小说）/  [阿根廷]赛尔乔·比奇奥  范童心 译

支离破碎（短篇小说）/  [古巴]阿赫梅尔·埃切瓦里亚·佩雷  翟延平 乔宗玉 译

初审：周铃铃

复审：吴佳骏

终审：欧阳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