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 | 谷川俊太郎诗集

惊闻谷川俊太郎先生辞世，不胜遗憾。他作为当代最具影响力的诗人之一，与《红岩》渊源甚深。经翻译家武继平先生译介，2015年第5期《红岩》曾集束发表过他的数十首新作。现选编一二，谨致哀悼。

——编者按

武继平 译

如果可能

如果可能
希望你素颜面带微笑

彻底陶醉在爱里
那一瞬间的你

像音乐一样优雅

像鲜花一样自然

一切都尽善尽美

可是我有种感觉

你肯定在哪儿隐藏了

刚洗好的衣服的香味

如果可能
希望你活在珍贵的故事里

不要上小说的当
把母亲的乳房和
父亲的膝盖留在记忆里

在眼泪中完成
背叛与被人背叛

看到镜中未来的自己

不要转移自己的视线

如果可能
希望你不要害怕光阴的流逝

身体枯竭之际
就是灵魂结果之时
在时钟不能表达的时间里生活

相信肉眼不见的东西
从信息沸腾的海洋

打捞一滴智慧

像猫一样放松

希望你在孕育梦的夜晚安稳入睡

希望你一次次在第一个清晨醒来

不用人催

我想自己死，用不着谁来催

微风将草木的芬芳带进窗里

空气包容着平凡的日常之声

但愿在这样一个地方
哪怕鼻子闻不到芬芳

耳朵只听见熟人的叹息

我想自己死，用不着谁来催
但愿像心爱的音乐那样让心脏徐缓

带着盛宴后的困意缓缓进入夜晚

尽管大脑已经停止了思考
可身体某些部位还在想事

那不是因为我在怜惜自己

也不是因为我感觉不到

手腕被死亡冰凉的手指扣住

那些人的惊恐和挣扎
我只是想身心一体顺从命运

学野生动物的示范，单独面对

我想自己死，用不着谁来催

我想自己死，用不着谁来催
生命完整地来，也完整地去

因为我相信和珍惜有限的生命

无论是现在，还是死亡之际

我想自己死，用不着谁来催

门外等候的那位即将带我走
要去的地方也应该不在阳间

哪怕视而不见也触摸不着
也想一声不吭地留在人间


颜   色

希望呈现复杂的颜色

红色背叛了心脏

灰色的日常
黄色的鸟喙
布鲁斯乐的蓝色里

夹杂着褐色的皮肤

黑色幻术的惆怅

炼金术梦的金光

万国旗五彩纷呈
原始森林的绿色，当然

还有彩虹七色的羞赧

只有绝望的颜色

呈现出单一的洁白

皱   纹

坚持微笑是怕别人生气

于是眼角有了鱼尾皱纹

坚持冷笑是因为装深沉

于是鼻头上有了小皱纹

默默抽烟是为了逃避责任

于是眉间有了抬头纹

人云亦云是因为下不了狠心

于是嘴角刻下了八字表情纹

也许心脏也变得皱巴巴了吧
怎么是张猴脸?

呵呵，镜中原来是我自己

后   悔
——《五种情感》之一

事后总是悔不当初
满脑子蛮横的假定
企图用语言删除过去

无人的海滩就在眼前

闭上眼睛也不会消失

你本想后悔得有点水平
在过去痛苦的教训中展望未来

其实这等于背叛你自己
往日那珍贵易碎的爱心
波浪反复教导我们
一生一次的机会不会再来

如果像动物那样没有语言

面对今天寂寞无边的生活
人们怎能一边狂吠一边忍耐


羞   耻
——《五种情感》之二

感到羞耻，是因为

企图遮掩反而欲盖弥彰

而你羞于示人的
是你生命颤动的核心

你躲避他人的眼睛
怕自己在那些目光里消失

如此羸弱之心
再怎样拼命相爱
也没人与你分忧
只有当你不再躲躲闪闪

羞耻心才变为坚硬的化石

你眼帘低垂，瞳孔深处
有一条通向星空的小径

上面已经堆满了
粗野的愤怒和悲伤的碎片

轻   蔑
——《五种情感》之三

有东西在你专注的面孔上隐现

微微晃动着扰乱了我的心

哪怕你给它冠上美名
我也不会轻易地相信
被人冠名的那种情感深不可测

明明只是掩饰无法命名的情感

可是语言支离破碎，词不达意

那种直接从你的眼和嘴里

喷射出来的东西使我受伤

我企图在自己身上寻找

你持有那种尖锐的原因

结果连勇气也丧失殆尽

我就像蓝天下的土疙瘩

身不由己只有渐渐风化


嫉   妒
——《五种情感》之四

我做国王，渴望统治你

这块领土上的每一条小河
和每一座城镇的每个角落

坦率地说，我手中还没有地图
我只想走自己走习惯了的路

看见从未见过的美丽的牧场
我会像被冻住了一样伫在那里
暗中期待那里其实是一片沙漠
别说统治你这片土地
就连探险都不能如愿以偿
我在你这座森林彻底走失
也许有一天我会暴尸荒野
但愿任何人都听不见
你亲自为我唱的挽歌贵怜悯


怜   悯
——《五种情感》之五

任何平凡无奇的事
例如看孩子们游戏
又有谁能够准确描述
那种心里满满的感觉
因为它并不是从人内心油然而生

而是像宇宙那样由外至内的关怀
秋阳照耀下的一片枯叶

尽管转眼会凋零和被忘却

但今日总要触到
我们的眼睛我们的手和我们的心
只有我们这些无语的婴儿

被允许在蓝天的怀抱里

将自己无力的双手
伸向世间所有的生命

恳   求

请跟我一起颤抖
在我因为高烧而颤抖的时候

请不要把我的高烧变成数字

我大汗淋漓的身体
渴望得到你凉爽干燥的肌肤

请不要刨根问底
当我在梦中呓语不断的时候

请不要深究其中的含义
通宵守在我的身边
即便我粗暴地一把将你推开

我的疼痛只属于我
不能够让你也来分担
当世界就像一把尖锥的时候

就算你也被我视为仇敌

请你至少闭上眼睛尽力尽力忍耐

请把你毫无保留地送给我

只送我头或只送我心都不要
请你把我背在背上
摸索着举步维艰

颠沛在黄泉的水畔


骷 髅 架

死了我想变成一副骷髅骨架
变成骨架跟洋子姑娘一块玩
坐上秋千风呼呼穿过我的身体
我想那一定舒服极了

洋子姑娘也许会害怕

我真想牵着她的小手

虽然我的眼睛和耳朵都是空的

可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听得清

我变成骨架还是不能忘怀过去

那些可悲的事情和可笑的事情

我哈哈大笑，骨架碰得哗哗响

人们也许会围观我

人们也许会欺负我

因为我已经死了
因为我只剩一副骨架

其实我已经什么都无所谓

我告诉洋子姑娘骷髅也有情感

告诉她活着的时候不懂的情感

我已经不会再觉饥饿
我已经不再害怕死亡

我就想一直跟洋子姑娘玩


圣 诞 节

听我说啊，上帝
你可千万不要恨我
因为我穿着满是泥浆的靴子

踩脏了你下的白雪

听我说啊，上帝
你可千万不要恨我
因为我玩电子游戏
炸毁了你铺在夜空的繁星

听我说啊，上帝

你可千万不要恨我
因为你从不搭理我的祈祷
就知道在宇宙边缘睡午觉

听我说啊，上帝
你真的在听我叨叨么?
你再怎样万能
可毕竟没阻止过一场战争

听我说啊，上帝
你可千万不要恨我
因为我每当被人欺负的时候

心里总是在念叨着你的名字

听我说啊，上帝
你可千万不要恨我

马厩里又阴暗又寒冷
我们这儿又亮又闷热


地球之客

就像一个没家教的孩子
也不打声招呼
就一把拉开蓝天的大门

一屁股坐到大地的客厅

我们是草的客人

我们是树的客人

我们是鸟的客人

我们是水的客人

我们旁若无人
看着摆在眼前的珍馐

一边流口水
一边赞美风景

不知什么时候
自以为自己成了主人

这就是，所谓
文明的杂乱无章

然而，转身离去

已经为时已晚

因为死亡也会

孕育新的生命

我们死去那天清晨
鸟儿们鸣啭如故

那天清晨也听到

波涛拍岸的回声

微风轻拂

歌声很遥远

听见了吗?
就现在

加 减 法

不毛之地
忽然有了
一男一女
于是，一切从此开始

蓝天？有人说了一句
我把这美好的蓝天送给你们

于是男女头上有了广袤的碧空

地平线？有人说了一句
我把这美丽的地平线送给你们
于是男女前面有了辽阔的大地

慷慨之士是谁一直是个秘密
男人和女人只能接受馈赠
接下来人世间开始运行
一切的一切纷纷降临
有些可以花钱买有些不能

男人和女人在椅子上落座

有椅子坐是一种幸福

接下来是桌子
由陌生变为熟悉是一种幸福

在晨曦里喝茶也是一种幸福

可最大的幸福
是有人守候在身边
不管何时想摸就能摸到她的手

过去有人批评这未免太小资

不过如今大家都懂
任何时候幸福都是零星碎片
不幸任何时候都是整队袭来

然而，幸桶究竟能切割得多么零碎

为了回答这个疑问
男人和女人摔碎了碗
踢翻了椅子
把桌子也砸了个稀烂
他们扔尽了世上所有的东西

把蓝天叠好又抹掉了地平线
男人和女人脱得一丝不挂
他们惊讶，因为幸福并未减少
同样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他们茫然不知所措，手牵着手
站在一无所有之地直至永远

时间深处，又传来

那个神秘的说话声

“这里一无所有”
“这里应有尽有”
“这就是给你们的最大赠予”
“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作爱”


天空中没了小鸟的日子

森林中一旦没了野兽
林子屏住呼吸，一声不吭

森林中没了野兽的那些日子

人们还在继续修桥筑路

大海里一旦没了鱼

惊涛骇浪浪也没有意义

大海里没了鱼的那些日子

人们还在继续建建造港口

大街上一旦没了孩子
街上会显得更加热闹非凡

大街上没了孩子的那些日子

人们还在继续建造公园

人群中一旦没了自己
人人都变得非常相似
人群中没了自己的那些日子

人们还在继续相信未来

天空中一旦没了小鸟

天空开始默默地流泪
天空中没了小鸟的那些日子

人们还蒙在鼓里继续歌唱

父   亲

我想过去死
带着你作伴
我想过去死
但却不知道
究竟为了什么

从呱呱坠地的瞬间开始
你就已经不再属于我
尽管我并没有任何权利
在黄泉路上拉上你作伴
尽管我根本算不上什么不幸

做父亲的这么笨这么糊涂
这么虚弱还这么任性
我能够变得强大，是因为
幼小的你对父亲坚信不疑
和你总是大声喊叫我的名字

（节选自《红岩》201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