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祝新中国成立75周年 | 张晓根:水田之上

文摘   2024-09-14 11:59   重庆  

盛世华诞,普天同庆。七十五载,春华秋实。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5周年之际,红岩文学公众号将陆续推出系列主题作品,献礼祖国,为凝心聚力书写中国式现代化建设新篇章鼓劲喝彩。

——编者按



· 水田之上(短篇小说) ·

文|张晓根

杨景林眯着眼,仰在门前晒太阳,睁眼一瞥,又合上眼,好像没看见我们。

驻村工作队来他家,是为了告诉他太阳能发电项目,让他见识一下我们如何给千坪村带来光明“钱”景。

杨大明喊,景林叔,老头鼻子哼了哼。杨大明又喊了一声,他才睁开眼,鼓着眼睛,如扫描仪扫视我们,阴阳怪气地说,你们皮鞋蛮亮,是从宾馆来的吧?

我下意识看皮鞋,真是油光水滑,早晨从租住的民房出门时,特意擦去在乡下沾的泥灰,打了鞋油。

杨景林拿了椅边木棍,撑起身,仍像钩子样直不起腰,露出牙齿缺位的乌嘴黑洞,嚼出三个字:跟我来。

杨大明嘴角挂着笑意,说,景林叔,您是不是要李队长看您的宝贝?

杨景林颤巍巍地往屋里去,木棍戳地,噗嗤声在回答杨大明。

他有宝贝?我一脸惊诧。

杨大明耸耸肩,向我挤眼笑。

杨景林家是乡间很常见的两层楼,他几乎用头拱开堂屋后侧的铝合金门。两块木门立现眼前,它们并排斜靠在北边墙上,下边垫在两条长凳上,乌白的面孔,裂开条条缝隙,像杨景林脸上的皱纹,几个椭圆形的洞如陈年的伤疤。木门面对一张老式木床,让人想象杨景林是如何与它们朝夕相处的。

在这个满是陈腐气息的房间里能有什么宝贝?

杨大明见我一脸疑惑,便指着两块木门说,这就是宝贝,十几年前,还在大门上吱呀呢。

两块破得不能再破的木门当了宝贝,会让人笑掉下巴。

它们被匪兵烧过……杨景林讲起七十多年的往事,干咳不断,带着沙哑的声调,让我们听起来有点吃力。杨大明不时插言,作补充。

大哥杨景华回家看望爹娘。半夜,枪响惊醒山村,也惊醒酣睡的杨景林。屋里满是烟,他光起脚丫跑,一头撞到门上,扑到屋外,睁开眼一摸,原来是倒在地上的娘,她伸着一只手,要拉住被匪兵押走的爹。他旋即爬起,冲上去拽住爹,被匪兵踹倒在地。

娘的号啕声,划破了漆黑的夜空。

匪兵押着爹离开后,乡亲们纷纷赶来救火。火扑灭了,两块木大门烧得乌漆麻黑。

大哥再也没回来。后来,爹被押着去了鸿鹤岭,给匪兵挡枪弹,跳下了山崖……

大哥一直没回?我追问道。

杨景林长吁一口气,张着红通通的眼,盯着木门上的一个洞干咳。洞仿佛是木门张开的嘴巴,也跟着杨景林咳嗽。

您别难过了。我抚着杨景林的肩膀。


杨大明可能听过这故事,不以为意地对杨景林说,我们今天来,是向您汇报太阳能发电的项目。听到他这样说,我马上来了劲,开始讲宏大的太阳能发电计划。一年下来,每家每户可增加上万的收入,还种花种草,养鱼垂钓,搞农家乐,大伙儿在家门口就能淘到金。

杨景林耷拉着头,两眼睁得像灯泡,脖子干咳一伸一缩,他的干咳并没影响我说话,我像向单位一把手汇报样,讲得吐沫子乱溅。我以为他会竖起大拇指,他却把木棍往地上一戳,甩出三个字:我反对!

不甚明亮的房里,像突然塞进一团乌云,要刮起十二级台风。杨景林嘶哑说,田都种不好,搞屁发电!

这风来得太猛,刮得心头拔凉拔凉的。我从百里之外来这儿,奔的是太阳能发电,做梦都想把千坪村变为太阳能发电村。我想不明白,田咋没种好?难道要亩产万斤才算把田种好?我来接任队长时,正赶上秋收,收割机在白云蓝天下忙碌,黄澄澄的稻谷现场烘干,一车车拖到加工厂。我嗅到扑鼻的谷子香,好像闻到久违的故乡气息。老头子胡说什么田没种好?他撑着木棍咳得脖子青筋直暴,一副倚老卖老的样。我本来对他开头讲的故事深有感触,现在没一点感觉了。

杨景林提起木棍,指着杨大明呵斥,你在广东赚了几个臭钱,就忘了本?

杨大明一脸懵圈,木头样立着,肯定被老头子重重打了脸,痛得无所适从。我抱不平。若他果真忘了本,就不会回村当支书,拓路,建学校,带头捐资。

杨大明到底是见了世面的人,调整脸上的面容,线条向鼻子嘴巴拱,打起哈哈,呵呵,看您说到哪了。他笑声洪亮,盖过杨景林的干咳,说道,景林叔,我们要去乡里开会啦。

我也跟着杨大明说要开会,打起哈哈。

老头咳得直打颤,手里的木棍有节奏地晃,嘴唇一翕一合,好像在说,你们走吧。


树叶子黄了,是北边来的风刮的。一大早,风还在刮。

我陪厂家技术员来栗山组,为安装第一批太阳能发电设备做规划。杨大明住这组,带领全组向“领头羊”看齐向“火车头”看齐。杨景林也住这组,但反对太阳能发电就是反对乡村振兴,量他水沟里的泥鳅翻不了大浪。

杨大明说,过去,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现在,楼上楼下太阳能发电。他突发奇想,在自家别墅的围墙上也挂满太阳能发电板,这才有气势。

技术员笑道,安装太阳能发电设备,不能这么随便。

他讲得头头是道,几个人竖起耳朵。

铁门外响起刺耳的干咳声,一根木棍戳进铁门,随后一只乌黑的棉鞋出现。杨景林双手揣着木棍,佝偻着进来,右脚前踏,左脚靠上来。又提右脚,左脚再靠上来,木棍咔哒咔哒击在水泥板上,冲击每个人的耳鼓。他蹿了过来,木棍撞到杨大明的胸口。

杨景林立稳脚跟,立目横眉,向杨大明射出两道逼人的光。

我们都怔住了,没反应过来,就见杨景林腾出左手,一把抓住杨大明的胳膊,拖着往外走。

您这是要干吗?杨大明想立住,但杨景林倾斜着身子拉扯,脖上的青筋如条条蚯蚓在爬。木棍戳在地板上,仿佛要戳出火星子。他只好搀扶着杨景林出门。

他们一高一矮,一正一斜,拖拖拉拉往村口滑行。

我们满腹狐疑地跟着他们,出了村口,过了一座石桥,走在弯弯扭扭的田埂上。

眼前一派冬天的景象,北边来的风,吹过满是灰色禾桩的水田,幸亏还有油菜的绿意点缀其间,让这个世界没有失去本真。

上了一个坡,他们停下,张望脚下的田,田里长满枯黄的草,一棵杂树光着膀子,站在田中,傲视这一方天地。

杨景林就势一歪,坐在没有水只有枯草的田里,咕嘟咕嘟说着什么。

杨大明像被杨景林使了定身法,两眼呆滞,神情恍惚。

我们靠近他们,听到杨景林在问,你砍的是右腿吧?他伸出柴棒般的手,捋起杨大明右脚裤管,膝盖上露出一条蜈蚣似的疤。

我们不解地看着“蜈蚣”,杨大明抖着右腿,“蜈蚣”好像在一上一下爬动。他扭着头,哽咽说,当年家里人多田少,我与新婚老婆在这里开荒,砍灌木丛时,砍到膝盖,血流了一地。他慢慢蹲下,揉着膝上的“蜈蚣”,好像现在仍在痛,痛得眼睛红了,泪水也冒出。

杨景林拿起木棍,敲了下杨大明黑亮的皮鞋,数落说,栗山组两百二十亩田,有二十六亩长草,千坪村三千一百亩田,有三百多亩长草,你书记咋当的?

他又敲了一下杨大明的皮鞋,眼里满是怨气。

杨大明低头,草叶划过,条条抬头纹像是刚刚被划开的。

有位技术员没听懂杨景林话的意思,很不合时宜地说,这块荒田向阳,很适合太阳能发电。

杨景林白了他一眼,田里都搞发电,你去吃石头,吃泥巴?

那位技术员被噎得说不出话,好像真吃了石头泥巴,他只是说说而已,老头子就这么较真。

远道而来的风一点也没减弱飞奔的势头,在空旷的原野上吟哦,冷意袭上心头。

景林叔,回去吧。杨大明扶持杨景林,但杨景林铁砣样扎在田里,直到杨大明答应不再让这些田抛荒,他才擤了把鼻子,对着枯草干咳两下,挣扎着爬起。

杨大明半扶半架着杨景林,走在高高低低的田埂上,脚步一深一浅,摇摇摆摆的,像相互搀扶的两个醉汉。

两位技术员一声不吭,等到杨大明把杨景林送走,他们才问,太阳能发电还要不要规划?

当然规划。我毫不含糊地说。


杨景林上访了。

这个老头,得尺进丈。村里同意修渠了,还要什么改田!一周前,他找过我和杨大明,要把太阳能发电的钱用到改田上。我们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项目资金专款专用。他撅着屁股,气呼呼地拿着木棍戳,不像戳地板,而是要戳我们,吓得我们连连后退。面对老顽固,惹不起,躲得起,让他独自嘀咕,独自戳空气。

我坐杨大明的小车,前往县信访局,心里五味杂陈,呼吸道积满了浊气。老头子说搞太阳能发电是花架子,这是对驻村工作队的全盘否定。

一片黄叶在车前飞旋,砸在挡风玻璃上,像是砸在我头上。来千坪前,单位领导说过,农村不比机关,要有思想准备。我付之一笑。自己是农家子弟,喝井水吃红薯长大,经历过双抢磨砺,对农村了如指掌。现在看来,过高估算了自己。

杨大明见我拉长苦瓜脸,便打开车载音乐,想给苦瓜脸涂抹一点欢颜。《高山流水》的古筝声似泉水叮咚,落在我耳朵里却让人觉得嘈杂难忍。

李队长,我在见到那块荒田后,常梦见当年公社开大会的场景。我戴着大红花,公社书记把“新时代南泥湾开垦者”的奖状颁给我。在支书杨景林的介绍下,我入了党。天呐,我梦见自己拿柴刀砍灌木丛,砍着,砍着,砍到膝盖,还砍到头上,不知哪一天,还真把自己砍了……

我没心绪听杨大明啰里啰嗦,把头扭向窗外,心想他不应这么说丧气话,该想着去信访局怎么说服杨景林。

他停顿了下,嗫嚅说,太阳能发电,投入大,又没技术。

我扭头,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投入大,找钱,没技术,派人学。

他闷着头,不再吱声,车里仍是难听的古筝声。

县信访局在县政府入口西侧,两扇铁门呈八字形张开大嘴,门有寸余厚,可抵挡拳打脚踢。

我们走进一楼接待室,只见杨景林端坐在黄皮沙发上,绷着一张老黑脸,怀抱木棍,死死盯住穿“蓝棉袄”的工作人员,用目光把他钉在座椅上,生怕他逃走似的。杨景林保持原有姿势没动,好像没感觉我们来了,而“蓝棉袄”像遇到救星,赶忙起身迎接。

我和杨大明一左一右地坐到杨景林身边,他以为要挟持他出信访局,像弹簧样弹起,拖起木棍,准备逃跑,绊倒了脚边满是茶水的纸杯,湿漉漉滚动。他踩着水迹,向前滑去,我俩忙搀扶,他才没倒下。稳住脚跟后,我们又搀扶他坐下。他不肯与我们同坐一条沙发,“蓝棉袄”将另一把椅子搬来,他才坐下,两眼圆鼓鼓的,手握木棍,如握着一杆枪。

老头咳嗽起来,脸颊上划开道道乌青的线条。“蓝棉袄”递来几张抽纸,他拿抽纸捂住嘴咳,止住咳后,把抽纸揉成一团,放进口袋,瞄了一眼我们,不紧不慢地说,刀把田、黄鳝丘、斗笠嘴,这些小田不好种,还有,许多田的土都板结了,产量又低,你们不改田,搞什么屁太阳能发电?

老支书啊,太阳能发电专款专用,资金不能挪到修渠改田上。我重复着一周前说过的话,对着“蓝棉袄”道,您说说,是不是专款专用?

“蓝棉袄”张开嘴,又闭上,大概感受过杨景林的厉害,不想轻易发言。

其实,太能发电项目的审批还在排队,我们单位的五十万要等明年财政预算通过,现在说项目资金为时过早,可不这么说,又该怎么说呢?

以前,杨大明与我是同一战线的,这次,他不知哪根筋搭错,忽然变了口风,当场表态,将赞助太阳能发电的五十万,投到修渠改田上。

我头轰的一声响,像被炸弹炸得眼冒金光,原本用这五十万作为太阳能发电启动资金的想法,顷刻化成泡影。

来的路上,我就察觉到杨大明对太阳能发电有看法,没料到他这么干脆就把我卖了。

“蓝棉袄”连连称赞杨支书,满脸堆笑,说,老支书,问题解决了,您现在该打道回府啦。

杨景林手持木棍,缓缓站起,木棍指着杨大明,说,你早该这样,搞得老子跑到这里来。

“蓝棉袄”提示我们该陪杨景林回了,杨大明拉了我一把。

我横了他一眼,气恼极了,又无奈何。


一群麻雀急速地飞落在电线上,望见马路上停着五个庞然大物。

穿“灰棉袄”的男子四脚朝天地仰在路中,嘴里叭着烟,缕缕烟雾飘向五台挖掘机。

几十个吃瓜群众嘻嘻哈哈,等着看好戏。

我与杨大明商量好了,先修渠改田,再太阳能发电,用乡里话说,一双手先抓一条鱼,再抓另一条鱼。面对这个躺地男子,我暗捏一把汗,对他说,乡里乡亲的,有什么要求对我说。他瞟了我一眼,吐了一口烟,展开双手,故意把双腿叉开,摆成“大”字形。我试着拉他,“大”字牢牢钉在水泥路上。

他挡路,是因他种了几十亩水田,但从未出过土地流转费。修渠改田后,村里成立专业合作社,种田就要出流转费。杨大明气得鼻孔冒烟,一脚踢去,脚尖却落到水泥路上,吼叫,猪脑子,咋想不明白?修渠改田后,你到合作社上班,像工人样拿工资。

两千块一月,塞牙缝都不够!男子叭了一口烟,烟雾飞向杨大明。

大伙儿哄笑,有的还吹起口哨。

杨大明手一挥,两个壮汉扑来,一把拽起躺路男子往一边拖。男子摇头扭摆,双脚乱踢,歇斯底里地叫,村干部打人啦,大家快拍视频,发网上!

有几个群众拿起手机拍,两个壮汉不吃眼前亏,赶紧松了那男子。

刚刚发动的挖掘机,又被飞奔而来的“灰棉袄”挡住。吃瓜群众的胃口又被大大吊起,个个伸长脖子,看剧情的起伏。

嗯哼!一声咳嗽像剧情里的转折。大伙儿看见杨景林手持木棍,拖着两腿,摇晃而来。人群忙闪开一条道。他举起木棍,冲着“灰棉袄”叫道,滚开!“灰棉袄”趴在路上。纹丝不动。杨景林的木棍直接落下,击在他屁股上,他像死狗子样,哼都没哼一声,仍趴在路上,杨景林气得骂狗东西,挥棍给了第二下,他屁股拱了拱,还是趴在路上。杨景林撇着嘴,一哆嗦,棍打在他小腿肚上。哎哟,他像烙饼样快速翻身,叫道,景林伯,咋跟着他们欺压老百姓!杨景林又挥起木棍,吼道,老子就欺压你!眼看木棍要击到膝盖上,“灰棉袄”立刻如刺猬般缩身,滚到路边。

谁要乱来,阻挡修渠改田,老子的命就交给谁!

人群没一个敢吭声。“灰棉袄”爬起,抖抖身上的尘土,悄悄溜走。

挖掘机轰隆隆开进栗山组的水田,人们一窝蜂跟着往前跑。

我对杨景林突然有了好感。要不是他,恐怕要报警了。其实,老头子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坏。

杨景林从衣兜里掏出报纸包裹的东西,交给杨大明。报纸上墨笔标注:五千一百八十二元三角。打开报纸,里边是皱巴巴的钞票,最大的面额一百,最小的一角,从小到大排列,厚厚的一沓。

看着金字塔似的钞票,我对杨景林有了由衷的敬意。

技术员和记者来了。记者要杨景林把钱重新交给杨大明,好让摄像机对准交接仪式拍特写镜头。杨景林连连摇头,记者不罢休,就将摄像机对准他,拍正面镜头。他转身,待记者绕到正面,他又转身。

杨景林拉长脸,钱,我不捐了。

我惊愕地看见杨景林滑到杨大明跟前,拿了报纸裹着的钱,往棉袄兜里一塞,气呼呼地说,没整出屁样,就瞎吹。他拄着木棍,一摇一晃地离去,歪斜的身子飘移在我的视线中,虚幻成一道道影子。

挖掘机从杨大明家的荒田开挖。记者的镜头拍下铁臂挖下杂树的一瞬。大树翻了一个跟斗,以这样的方式告别过去。

小田开始破埂合并成大田,水渠也动工疏通加固。技术员指导土壤改造,洒石灰,中和土壤,施上有机肥。

记者走后,杨景林儿子送来捐款。

电视台拍摄的修渠改田视频在村里多个微信群转发。乡贤们纷纷解囊,大伙儿加班加点,要赶在明年春插前完工。


大雪纷纷扬扬,北风呼呼刮着。

杨景林家的堂屋里燃着一盆炭火。他半坐半躺在竹椅靠背上,微闭着双眼,两颊凹陷,面色暗紫。

几天前,一辆三蹦子顶风冒雪,突突跑来,嘎地停在田边。杨景林儿子向我和杨大明挥手,我爹来啦!

杨景林戴着灰毡帽,裹着泛黄的军用棉袄,上下已沾满雪花,像个雪人坐在车厢的木椅上,抱着那根磨得光溜溜的木棍。

我俩赶紧奔向三蹦子。

杨景林定定地看着我,目光如同X射线穿透心胸,他不会嘀咕什么吧?

他艰难地抬起木棍,指着我沾满泥土的胶鞋,连连咳嗽,咳得说不出话。

他儿子抹着泪说,爹硬要我带他来看看水田,也许这是他最后来看水田,他肺癌晚期,今早还咳出了血。

我和杨大明看着三蹦子上的雪人,心里一酸,要他儿子快回家。

屋里翻腾着炭火带来的热气。我站在杨景林的左边,杨大明站在他右边。我抓着他的左手,杨大明抓着他右手。他左手冰凉,右手肯定也冰凉,唯一表明他还活着的是他抖动的手。

老人吃力地撑开眼皮,嘴角欠了欠,断断续续念着杨景华的名字,还说什么太阳能发电。天呐,老头还在反对太阳能发电,让我无语。

他儿子俯耳贴着他的嘴听了会儿,转述他说话的内容,太阳能发电果真好,修渠改田后,可以搞……听到这话,我像坐过山车样,从最低点跃到最高点。他儿子又从躺椅的毯子下拿出《太阳能发电基础知识》的书,这是儿子的儿子从网上给爷爷买的。我一手拿书,一手握住杨景林的手,眼眶像决了堤,泪水哗啦流。

他儿子接着说,这么多年,爹惦记着大伯,唉——大伯不知在哪。以前我们找过,没找着。现在爹要我们赶紧去找,趁他还清醒。到哪儿找啊?李队长,杨书记,你们能不能帮忙找大伯?

我和杨大明连连点头,答应一定去找杨景华。

回城后,我特意去了市委党史办,翻遍Y城党史资料,没见杨景华丁点儿记录。不过,党史办的工作人员说,有位当年在鸿鹤岭上打游击的独臂老游击队员还活着。

我赶忙去光荣院。

他叫王德顺,曾在与匪兵肉搏时左手被砍伤,昏迷了十多天,人醒了,左手没了。

王德顺耳背,好在我对着他耳朵大声喊“杨景华”时,他能听清楚。他抖动空荡荡的左臂,将“杨景华”念叨,转了转眼珠,右手猛拍大腿,哇,杨景华好像拉肚子,死了……

您再想想,他是不是杨景华?

我记不清了,好像拉肚子死的姓方,杨景华是不是随大部队走了?

啊,他应该随大部队走了。我坚信,冲着他耳朵大声说。

可是,随大部队走了的李春林回了,杨景华咋没回呢?

李春林呢?

几年前,见马克思啦。

接下来,我再怎么引导王德顺,他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弄得我心上心下,不知所云。

不知该不该向杨景林说王德顺的回忆。若果真像王德顺所说,杨景华拉肚子病逝了,杨景林肯定受不了。若杨景华随大部队走了,也该有消息,要不,成了地下工作者,这类人大都隐姓埋名。多年来,杨景林一直认为哥哥是大英雄。无论如何,我得把他哥哥想成大英雄。

回村后,我对杨景林说,我在书上找到有关杨景华的记载啦!对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我只能这么说。当年,您哥哥随大部队走后,成了地下工作者。

杨景林眼睛睁得麦李子般大,两滴豆大的泪珠,翻过眼眶周边的皱皮,滚落到竹椅靠背上。


漫天雪花飘飘洒洒。改造完的栗山水田上,正在编织一幅春归的图景。

正月初四,我在城里走亲戚,突然接到杨大明电话,说景林叔快不行了,无论如何要见到记载杨景华的书。

根本没有记载杨景华的书,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人家天天念叨书,不见到书不肯闭眼睛啊。

我怀揣《Y市英烈传》匆匆回到栗山,这本书是我曾在旧书店淘到的,上面记述Y市六县三区的英烈事迹,从头至尾,没有杨景华的记录,可它毕竟是一本英烈传记。

雪过天霁,道道红光映射雪白的世界。我赶到景林叔家里,他已躺在门板上,盖着厚厚的棉絮,老人家大口大口呼吸着,烂西红柿般的眼睛半闭半开,阳气耗尽的面容。他叮嘱家人,自己离世时,一定要躺在两块木大门上。

我看见景林叔枕头边露出乌白的小洞眼。曾燃烧过的木大门,如此与一个气若游丝的老人相依,彼此的气息相互渗入。他肯定在等我给他一个交代。

我能交待清楚么?

我轻声地唤着景林叔,忐忑不安地说,景林叔,我给您带书来了……

老人家猛地睁开眼睛,深陷的眼窝冒出点点光,下意识抬头,却抬不起。他很激动,棉被盖着的身子在抽搐,口里发出呼哧呼哧声。多年来,积在他心头的疙瘩该放下了,他将无牵无挂地去另一个世界。

他儿子将耳朵贴近他,听了一阵后,对我说,爹要你念给他听。

手里的书差点滑落,我很快从惊慌中镇定,脑海里立刻闪现灵感,像小说家样编好故事。我翻开书,假装照着书上读起:杨景华,Y市L县人,早年在鸿鹤岭上打游击,一九四八年随大部队南下,后成为我党地下工作者,因叛徒告密,于一九五〇年牺牲于解放前的海南岛……

在场的人无不泪光点点。杨景林眼睛像开了闸门,泪水涌出,滑过脸面,湿了枕巾,渗到木门上。

我不忍心继续读下去。书上一个一个与所读内容无关的方块字,如芒刺般,扎得我遍体鳞伤,浑身颤抖。

杨景林用尽最后的力量,一字一顿地说,我——对——得——起——景——华——哥——了

(全文完,选自《红岩》2024年第5期)



更多内容

·红岩文学·

《红岩》2024年第5期

2024年9月出版


Hongyan Literature

《红岩》2024年第5期

目录



叙事

一直在找你(中篇小说)/  李治邦

流向天堂的溪水(短篇小说)/  徐锁荣

假设(短篇小说)/  阿微木依萝

家谱(中篇小说)/  徐敏

运河笔记本(短篇小说)/  阮夕清

在草原上(短篇小说)/  了一容


庆祝新中国成立75周年

水田之上(短篇小说)/  张晓根

在修复祁连山的日子里(报告文学)/  吴莉


文存

童话之旅  /  王充闾

一座精神灯塔  /  李锦芳


专栏·形迹话本

赫拉克利特的新娘子  /  车前子


诗集

穿越术(5首)/  吴宛真

灯笼(3首)/  郑若君

北极星(3首)/  周春泉

情感启蒙(3首)/  杨不寒

风吹草低(4首)/  叶庆松

木质念珠(4首)/  诺布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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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初审:周铃铃

复审:吴佳骏

终审:欧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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