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重庆记·作家笔下的酉阳 | 庞羽：酉阳之行

文/庞羽

如果用一句话形容酉阳，那就是“甜蜜而生动，具体而诗意，魔幻而洪荒”。这里是一块非常适合诞生作家的地方，这里有现代文明塑造出的热情和细腻，也有自然风光孕育出的纯真与野性。几天的酉阳之行，让我在桃花源的路口醉了酒般的迷路了：我是梦见了这座小城，还是我不小心走入了这座小城的梦里？

在这次酉阳之行中，同行的酉阳作家告诉我，这里有一条中国唯一东向西流的河流：阿蓬江。中国河流都是自西向东流淌，这条东向西流的河流像是一条逆流而上的血管，引起了我的心脏强烈的震动。这是一条多么倔强的河流，在巨石与砂砾中开拓出一条与众不同的路来。它就像少年的王维，中年的苏轼，老年的杜甫，贯穿过了一段又一段的历史，见证过了一代又一代的人，而每一段时间中的它，都会让那一代的人感到惊艳。在这里，时间、空间仿佛都失去了它们的规则，而那个让陶渊明心心念念的桃花源，也仿佛是无视时间与空间的，梦中的水晶城。这里可以让我们忘却曾经的身心疲惫、车马喧嚣。我们漫步在菖蒲草原上，风吹过来，草叶摆动，阳光照耀下来，树影婆娑，让人不禁忘了今夕何夕。我们一行人在菖蒲草原上说说笑笑，风惊得马儿往前跑了两步，不远处的巨石上，一小群人走了下来。在观景台上，我们看见了无数层层叠叠的梯田，远处的山峦影影绰绰，像是水蓝色的面纱，边缘向着天空由深到浅地渐变，仿佛我们看见的是一幅晕染的水墨画。我是第一次见梯田，整个山仿佛整整齐齐地梳好了一绺绺小辫子，薄薄的山雾为它们盖上了透明的头巾。这幅景象让我不由得感叹，天地也有这样的大美。观景台视野广阔，深蓝到浅蓝的山脉与天空，像是一块蓝色的布单打开了，露出了里面亮灿灿的翡翠绿宝石。顺着坡道下来，我们来到了何家岩村，在何家岩村，我们看到了造型优美的吊脚楼，品尝到了正宗的腊排骨和刚从田里摘来的南瓜，醇厚的腊味、新鲜的田野气息，配上旖旎的风景，再加上酉阳作家讲的故事，成为我心中难以忘怀的秋日记忆。

冉霞老师告诉我，在这边，姓何的和姓冉的都是大姓，是两个部落，世代都有过纷争。在冉老师娓娓道来的故事中，我眼前呈现出一条自东向西的阿蓬江，滚滚的江水让我想起了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所写的内容：“在拉丁美洲的河流上，可以看到像人一样吃奶的海牛，雨有时候一下就是一个月，在热带雨林中，几天之后，草木就将所有大地上的痕迹覆盖成原始洪荒的状态……”《百年孤独》讲的也是世代纷争的故事，历史叙述广大而精微，在充满雨气的混沌的氛围里，完成了神话一般的史诗叙述。不知道为什么，这趟酉阳之行总是能让我想起《百年孤独》这本书，这本书消解了时间的连贯、空间的结构、人鬼神之间的界限，在宏大广阔的时间空间中来回跳跃，有人死去，有人复活，有人变成非人的生物，有人的魂魄在阴间阳间活动自如，正如它的开头：“多年以后，奥雷良诺·布恩蒂亚上校面对行刑队，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种时间与空间的跳跃，不禁让我想起了唐代诗人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第一句话“君问归期未有期”是过去完成时，是妻子在过去问诗人“我”什么时候回来，我没有答复；第二句“巴山夜雨涨秋池”是现在进行时，此时此刻的巴山下着大雨，雨水已经长满了秋池；第三句“何当共剪西窗烛”是将来进行时，什么时候我们能够在西窗前秉烛夜谈；第四句“却话巴山夜雨时”是过去进行时，诗人“我”畅想着未来和妻子在一起谈心时，讲一讲如今“我”在巴山夜雨中是如何思念妻子的。一首诗四句话，都涵盖了四个不同的时态，四个时间与空间结构。李商隐的这首诗是很了不起的，它体现了中国古代诗人对文章中的时空结构的突破，巧的是，这首诗描写的也是川蜀这一带的秋雨之景，它让巴山的秋雨也如江南烟雨般，有了浓浓的忧愁与思念之情。而我们这次去的桃花源，听酉阳的作家说，这是根据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特地找到的一块符合文中所写的地区。仔细观看它的景色，确实如陶渊明所写：“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而它的入口，也如陶渊明所写：“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再看看周围的景观，“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当时我还和酉阳的何春花老师说笑，说这里地理条件优厚，外人难以翻越重山，里面的人也可靠山吃山，完全可以躲避战乱。而《桃花源记》里也有描述：“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看到这样的景色，又遥想陶渊明的这篇文章，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来过此处。反观《桃花源记》，这篇文章也是中国古人对文章中的时空观的一种创新。打鱼人经过了一条狭窄的小道，里面的时间和打鱼人所处的时代也不对，等再次循着记号去找该地时，已经找不到这个世外桃源了。我觉得，《桃花源记》也算得上是中国古代“魔幻现实主义”的一种，它非常现实，又体现了一种超自然的不现实。马尔克斯虚构出了拉丁美洲的一个马孔多小镇，这个小镇像是热带雨林中一块魔幻的陆地，这里生活着拉丁美洲常见的动植物与拉丁美人，马尔克斯写出了一个家族、一块大陆的百年历史缩影。《百年孤独》里面有一句话：“无论走到哪里，都应该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复存在，就连那最坚韧而又狂乱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现实。”这句话里，马尔克斯消解了过去、现在、未来的线性关系，又从宏观的角度上，展示出了命运的无常与人生的短暂。“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这句话甚至能用科学与宗教来解释。在量子力学里，量子纠缠通俗地来讲，就是盒子里有一对手套，你拿出的其中一只，那有着另外一只手套的盒子，无论放在多么远的宇宙，只要你手上的是左手套，那另一只即刻就能确定是右手套。这种确定的时间超越了光速。人的念头比光速还要快，上一秒你在远古时代，下一秒你就来到了现代商厦。而佛教中也有这样的叙述：“万法唯心造”，而“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体现了人的念头是千变万化的，这一念的结束就是下一念的缘起，念头、行为、命运都互为因果，有时这种因果关系也超越了三生三世。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也体现着这样的观念，上一辈的恩怨延续到了这一辈，这一辈对恩怨的处理又留给了下一辈承担。原文中有一句：“你那么憎恨军人，跟他们斗了那么久，琢磨了他们那么久，最终却变得和他们一样。人世间没有任何理想值得以这样的沉沦作为代价。”这种恩恩怨怨持续下来，正如冉霞老师讲的故事一样，何姓与冉姓斗争了许多世代。尼采在《善恶的彼岸》说过：“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如果恩怨能够在此刻放下，那么它的影响就不会留到下一代，这也就是大部分宗教与圣贤们所提倡的“仁爱宽容”精神。我以前听说过这个观点，说西方的小说的精神背景基本都是对《圣经》的诠释，我认为，东方的文学作品，也渗透了很多佛教道教的精神，而无论佛教、道教还是基督教，亦或其他教义，它们所体现的都是全人类共同的崇高精神，那就是普罗米修斯在悬崖上的微微一抬眼。

短短的酉阳之行，给我留下了不能忘怀的美好印象。这里正如陶渊明所说，是一块“桃花源”，是一块遗落在山间的绿色翡翠。在这里，你完全可以忘却时间，忘却空间，时间变慢了，你要慢慢呼吸山间清新的空气，空间又折叠了，这山上山下，有时候你以为你在一楼，而往下一看，你却在十八楼，这也是重庆独特的风景。这里的人“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他们都淳朴而热情，好客又爽朗，与生俱来的笑容在他们的脸上绽放。马尔克斯的马孔多小镇仿佛也在大洋彼岸与酉阳这座小城遥相对应，这里生长着天然而又茁壮的风景，这里也有魔幻而随时准备飞起的原始的洪荒的力量。

（选自《红岩》202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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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2024年第6期

2024年1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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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202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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