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重庆记·作家笔下的酉阳 | 白琳:龙潭夜游

文摘   2024-11-27 15:29   重庆  
世外桃源·幸福酉阳






龙潭夜游


文/白琳

我们到达的时候,镇子上的人都已经入睡了。十点多钟,灯火寂灭,走了许久都没有半点光亮,只能借助点点星辰摸黑前行。脚下道路影影憧憧,一条长长的石街延展在前,在夜里像条沁凉的河道。木屋古楼全都只剩朦胧轮廓,细节在幽深的夜里溺毙。月隐于江流,四处静透了。经过一座吊脚楼时,隔着单薄的木板门,我听到了人们的呼吸。
来时路上顺手摘掉了隐形眼镜。十二个小时之后,它们早已干透,划得角膜生痛。也因此,沿途一切都很模糊,我只能在龙潭的寂夜中捕捉空气的味道和周遭的声响。前一晚我们已经游览过酉阳古城,夜里游人稀少,街道幽静。原来的酉阳土司衙门不复存在,建筑大多新建,青瓦覆顶,彩幄锦绣,两岸楼宇翘角飞檐,一片流光漫溢。而龙潭浑然不同,拥有更朴素醇厚的气韵。镇子仍旧保留着岁月的古拙,建筑是渝东南传统的木质结构。两岸街面民居鳞次栉比,巷道相互连通,店铺林立。好容易看到两间亮灯的商铺,走进去,开间大小不同,陈列摆设也延续着古朴的方式,像凝滞的岁月。据说白天镇上刚摆过三百多米长的坝坝宴,每户人家捧出独属于自家的味道,那是一份深藏的生活。筵席一直持续到傍晚,距夜晚仅仅过去几个小时,声音已被卷进时空的洪流,很难回溯当时的盛况。
镇子如此静谧,多数人都已入梦。在这些梦境的边缘,我们几个外乡人低声絮语,经过了古桥院落宗祠牌坊,石梯流水戏台深巷。路过一间悬着灯的门户时,就着些微光,低头一看,脚下铺砌的青石板现出沉郁的墨色。同行友人偶一高声,几声狗吠遥遥传来,很快又渗入苍茫。龙潭的气息将人融贯,它们的肌理在深沉夜色里已不可采,却令人于混沌间打开了更多的感官。自然会被这种氛围浸染,产生时光回溯的错觉。一阵极淡的风吹过,庭树萧然,檐云转影。
友人不寒在万寿宫的影壁前拍了照片。壁画上片片斑驳,微弱灯光下难以捕捉昔日“龙凤呈祥”的恢弘气势,却在镜头中显现出温婉古典的效果。主人带我们在院中走了一遭,介绍说这处院落最初是为乾隆皇帝南巡修建的御用行宫,因当时匪患猖獗,以致并未下榻,但若干年后,酉阳州府在万寿宫为光绪皇帝登基举办过大型的朝贺仪式,也曾为慈禧太后六十大寿举行过隆重庆典。此后经年,风吹雨蚀,日久失修,以致破败不堪。道光六年,在龙潭的江西籍商贾大力号召、精心组织下,豫章郡六府共同出资重建了万寿宫,于是这里成了江西人的会馆。往后世易时移,岁月更迭,至今日看到的,是年轮一般叠加了许多层历史的深宅。
院子三进,从后往前,走到正门,野风拂过,淡极如烟。齐腰高的灌木护着道边石栏,往下便是湄舒河。武陵山沟壑纵横的线条里,它袅袅流过幽潭,汇入酉水。这里曾经商贾云集,人烟阜盛,河流中桨帆灯影,人语喧嚷。如今垂首看去,只见对岸幽幽,河道边缘长着些草木。植物的根系稳定河岸,形成了蜿蜒的河流。河流发生了变化,出现了曲折、转弯和更急的弯道。河岸引导水流,水雕刻出峡谷和山脉。生命塑造了河流,河流塑造了土地,土地塑造了命运。岁月流逝,上游水源日益减少,江西商贾已退出龙潭的历史舞台,只余万寿宫完整保存了下来。
我们凭栏,望向深处远处,浓黑与寂静使人噤声。不寒谈起沈从文的文章,古镇支流被作家着力刻画,将河畔两岸旖旎风光、死生枝叶写成虚构又真实的命运。并非怀古,但寒塘在前,多少令人感到一点惆怅。
回到中院,上清殿对面是戏台,全木质结构,正中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寿”字,两边侍立两只大大的青花瓷瓶。梁柱下悬着六盏灯笼。石阶的缝隙里钻出几株长春花,叶片长圆,粉紫相间,开得饱满。我与一默两个山西人在阶前坐下,对面是矗在宁静之中的二层戏楼。一路上,不寒总提起沈从文笔下意境,及至到了院中,他忽然又惊又喜,指着那座小楼说:“原来是这里,这就是他住过的地方,不知是哪间,左边还是右边。”
我未读过沈从文对于龙潭的记述,即使读过,也想不到是身处其中的此地。可却从不寒的喜悦、凝思、怅惘里,也多少受到感染。他走下台阶,在楼下抬首仰望,目之所及,是一个黑黢黢的窗户,再无人于内居住。
“住在这里半年,那时候他才十八岁,想不到以后会往哪里去。”是在说沈从文的过去。
我们在堂前围坐,主人一边倒茶,一边讲些关于这房子后来的故事,是超凡的小说,是时代的缩写。不寒从手机里找到沈从文的文字,拿来让我读一读。作家写道:
“我们的住处各用木板隔开,我的职务在当时虽十分平常,所保管的文件却似乎不能尽人知道,因此住处便在戏楼最后一角,隔壁是司令官的十二个差弁,再过去是参谋长同秘书长,再过去是司令官,再过去是军法。对面楼上分军法处、军需处、军械处三部分,楼下有副官处和庶务处。戏台上住卫队一连。正殿则用竹席布幕编成一客厅和起居公事房,接见当地绅士和团总时,就在这大客厅中,同时又常常用来审案。各地方皆贴上白纸的条子,写明所属某部,用虞世南体,端端正正写明,那纸条便出自我的手笔。差弁房中墙上挂满了大枪小枪,我房间中却贴满了自写的字。每个视线所及的角隅,我还贴了些小小字条,上面这样写着‘胜过钟王,压倒曾李’。”
确实是一种奇异的感受,时空仿佛折叠。离开龙潭之后,沈从文写下了这些回忆,里面有太多浓烈的人生曲折,像虚构的小说,但他的记述又如此准确。从我们所坐之处抬头一望,便可以看到梁上有几只圆孔,是那时把正殿分割成几个房间时留下的痕迹。至于戏楼最后的一角,正在我们身后。也许左边一间,或者右边一间,总之在其中的一面墙壁,曾悬着他的字迹,而另一面墙壁,挂满了大枪小枪。
十八岁的沈从文,因九块钱的薪酬来到酉阳当文件收发员,这里日子虽然“不必花钱也可以找到玩的方法”,但他说自己“天生是怪脾气,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不能与这生活相合,终于想回湘了”。半年后他去了北平,五年后已成为作家,在龙潭的种种记忆,都成为了书写的素材。
和那些来到龙潭的旧时文人不同,前一天我乘飞机到重庆,快要落地时俯瞰了城市。普通人对于一片土地的俯视,只能在飞机上完成。下降的过程是接近它的过程。之后乘四小时巴士来到酉阳,一路崇山峻岭,看到了很不一样的地貌。又于夜晚深入山林腹地,穿越了多个隧道,明暗交错,虚实相间,获得了一种内部感受。这一切都是匆促的,浮光掠影般的点彩,好似在不经意中迅速穿过无数的空间。
历史总蕴含丰富的内容,是世界的,也是个人的。个体的生命总是太深奥了,无法知道,也看不到后面。即便一个作家可以书写自身的经历,将短暂的数十年放置于时空的河道中,成为一个被流水冲刷圆润的石块,其他人在这里靠岸,甚至踩着这块石头登陆,但也从未真正进入连作家自己都未能完全探索的内部。这可能是悲伤的来源,也可能是一种解脱。每个人都有真实的自我,追逐的生活。但它们是什么?它们总是在变化,所以总是新的。它们停滞不前,所以也是旧的。我们生活在对它们意义的期待中,而这些意义必然会超出我们所知或所能说的范围,这就是人生的独特之处。可当看到同样的困惑和艰难,已经发生一遍又一遍,也觉得前后一致,并没有什么新意可言。
我与一默、不寒、许老师都是初见,却能同来龙潭夜游,在万寿宫的庭院中坐上一晚,任各自情思流转。一默来路时说,这路上几百个隧道,让他颇有感触。长度,空间,进入隧道时的震颤,迎来阳光时的恍惚,都颇有深意。其实,他原来说了什么,我不能够记得,只觉得很好,只能留下这些话语在我内心上的划痕。和不寒的惆怅不同,我坐在庭院那把小椅子上看这寂静的景色,聆听悠悠人声,总在想,如今这一刻,应当就是最后一刻。我们永远再也无法复制这一夜,我们很难在余生如此自然地相聚,畅然抒怀。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选自《红岩》2024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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