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成渝地区小说专辑 | 隔水为净:杨献平

文摘   2024-07-17 16:03   重庆  


隔水为净


杨献平/文


赵见林和朱莲莲结婚的时间是去年腊月二十四。在这之前的半个月时间,全家人都忙得里外不透气,但每个人喜气洋洋,比过年还高兴,尤其爹娘,嘴巴都咧到胸口了。床、梳妆台、新衣柜、沙发,包括被褥的料子和颜色,甚至锅碗瓢盆和洗漱用品等等,都是朱莲莲亲自到商场看了,定下,才买回来的。赵见林跟着朱莲莲,主要两件事,一个是陪着逛商场,另一个就是付款。他们俩从早上十点开始,在各大商场转到了晚上八点,买齐了主要东西,才去肯德基填肚子。赵见林最喜欢吃的是大碗面条,要是再好点,再炒个青椒肉丝,吃一碗干米饭,再来一个西红柿蛋汤,那就是最美好生活了。

朱莲莲说,吃的啥人看不见,穿啥都在明面儿上。

擦了嘴巴,赵见林用征询的眼神看着满脸脂粉的朱莲莲说,咱们找个地方住下?朱莲莲把最后一根薯条放进嘴里,用染着红指甲的手指扒拉了一会儿手机屏幕,然后才抬起头,看着赵见林说,着啥急嘛,还得买几身衣裳。你不能让我穿得破破烂烂进你家的门儿吧!

赵见林笑着说,那是必须的!

说完这句话,赵见林扭头看了看窗外。夜晚的城市到处都是华灯,照得街道和人一会儿明亮一会儿黯淡。他发现,在城市里,即使站在灯光最耀眼的地方,人的眉目和表情也是模糊的。朱莲莲的红指甲还在手机屏幕上滑动,一会儿窃笑,一会儿脸色平静。赵见林想,要买衣服就去买衣服,买完了该找地方休息就休息,这一天跑得,比他这些年在面粉厂扛几个小时的面粉都累。要是面对其他人,他早提着东西,扭头自己去找地方睡觉了,可这是自己就要过门的媳妇。来的时候,他爹娘就一再交代他说,去了,好好伺候着,别让到了家门的新媳妇受委屈,万一人家跟咱撂挑子,咱可就鸡飞蛋打了。

赵见林当然也知道,现在这年月,不跟以前一样的了。以前的男女,一旦结了婚,吃糠咽菜都要过下去,现在的男的和女的,对上了象,那都是玩儿的,即使领了证,十几台小轿车披红挂绿、锣鼓鞭炮地娶进门,一言不合,鸡毛蒜皮,也还有可能离婚。这不,附近几个村里就有几对儿夫妻,结了婚,两人不知道睡了多少回了,可还是鸡飞蛋打,各奔东西。

爹娘还交代说,虽说朱莲莲在外面跑了好些年,不见人影儿,乍然回到村里来,可还是单身一个,没结过婚。没结过婚的,那就还是大闺女,还不是娘儿们。朱莲莲能嫁到咱们这个家来,已经是咱们天大的福分了。要不然,你这年纪,啥本事没有,只能卖力气挣钱,想娶个媳妇,那比登天还难。

小心陪着,这是爹娘给赵见林戴的金箍。看着朱莲莲那副优哉游哉的样子,赵见林心里虽然有点窝火,但还是一副平静如水、脉脉含情模样,坐在对面看着朱莲莲。朱莲莲旁若无人地刷了一会儿手机,拿了一张纸,擦了一下猩红的嘴唇,然后起身,握着手机,径直朝外面走去。

赵见林急忙提了一大堆东西,小跑着跟在后面。

出了门,冷风夹杂着干面粉一样的尘土蜂拥而来。朱莲莲拉上羽绒服的拉链,看也没看赵见林,迈步朝北国商城走去。

赵见林亦步亦趋,看起来像一头脚步趔趄的瘸腿老熊。


锣鼓花轿,吹吹打打,鞭炮响得风都拐了弯儿。可结婚就是一天的热闹,婚礼结束,人散开了,生活也散开了。

转眼就是第二年的腊月二十三,风吹得满山草木晃来荡去,枯枝折断的声音响彻昼夜。赵见林坐在木墩上,娘盛来一碗米粥,外加两个馒头,他接住,又到瓦缸里捞了几根腌白菜,夹在馒头里,甩着两片厚嘴唇吃了起来。爹闷头抽着旱烟,呼呼的烟雾好像谁家烟囱堵了,弄得满屋子里都是呛人的味道。娘袖着手,靠在炕沿上,一脸哀愁。

爹磕掉烟锅里火星点点的旱烟灰,抬头说,见林,买点东西,明儿个早上起来,去你亲戚家走走,把莲莲叫回来。这都快过年了!

娘搭腔说,对哩,见林,去吧,酒了,烟了,还有奶了之类的,每样儿都多买点儿,给人家爹娘、哥嫂送过去,见了莲莲,多说点好话。这娘儿们家啊,就认个哄。

南太行乡村一带,女婿和女婿家的人叫媳妇儿的爹娘为亲戚,背转的时候,一般不叫岳父岳母,当面才叫爹和娘。

赵见林哼了一声,说,俺在手机里啥好话儿都说了,也不知道说了几火车,要是飞机装的话,也得好几趟才能运得完,可她呢,连个话屁股儿都没给俺回一个!

爹说,还不是因为你前年骂人家那句话,才惹得这糟心事儿?

娘一脸焦虑地说,孩子啊,咱都三十多了,跟前还不见个一男半女,以前俺和你爹上愁你娶不到老婆,好不容易把一个娶到了家,花费多少咱不说,人家朱莲莲能跟着你一心一意地过日子,就算是咱家上辈子烧高香了。谁知道,你一句话,就把人家给轰跑了,住在娘家不回来。要是你让她怀了孩子,还生了下来,那咱就不怕跑了。在这世上,亲生的孩子才是娘儿们的心肝宝贝。孩子啊,唉,俺都愁得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要不是你爹把这个炕盘得好,恐怕早就被俺碾成碎渣渣了!

这他×也真是的,就一个不正经人,矫情不说,还老折腾人、糟践人!赵见林怒气冲冲地爆了一句粗口。

娘怒着说,孩子哎,可不要骂人家啊!这都请不回来,再骂人家。你这话,再让人家听到了,再找个借口,咱这时光还过不过了?

爹也说,你再骂人家,看老子不把你狗嘴打歪!

赵见林忽地从马扎上站起身,嘴巴嗫嚅了几下,想说啥又没说,叹了一口气,说,好好好,俺听您老俩的,明儿个一大早就去。说完,迈步出了爹娘屋里已经被光阴打磨得溜光的枣木门槛,往他和朱莲莲的新房走去。看着他的背影,娘又嘟囔说,这孩子,这么大了,还不长个心眼。爹没好气地说,这不跟你学的嘛!

娘用眼睛剜了几下自己的老伴儿,说,他咋跟我一样了,要是你跟别人家的男人一样,有钱有权有势,俺还用操这个心,那东村西村的闺女还不排着队往咱家跑!现在埋怨俺一个娘儿们家,啥道理你是?

没女人的房子,即使架着火焰熊熊的炉子,也还是冷冰冰的,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寒气好像一把把匕首,把人冻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躺在床上,崭新的被褥上似乎还有朱莲莲的味道。赵见林使劲儿闻了闻,又长出了一口气。正要侧身睡去,突然又举起双手,使劲儿在自己的脑袋上拍打了一顿,并对朱莲莲破口大骂。

刚才,赵见林想对爹娘说,可又觉得不好。前些天夜里,他躺在床上抱着手机耍,无意中看到几条消息,说广东几个地方扫黄打非,有些嫖娼的被现场抓了,还配了图。有些消息是最近的,有些是前些年的。起初,他觉得新鲜,完全是猎奇的心理,没料到,他把图片放大,眼睛一下子就被黏住了。他在几个蹲在墙角的女的当中,好像看到了朱莲莲,虽然图片打了厚重的马赛克,但那身形和表情,和朱莲莲百分之九十的相似。赵见林猛然坐起来,脑袋好像爆炸一般,晕乎乎的,憋得疼,进而觉得全身发热,血管里面似乎着了火,眼睛瞪得要裂开。他捧着手机,跳下床,光着脚在冰冷的屋地上转了几圈,拍了几下脑袋,地上的冷好像无数的钢针,扎得人骨头都碎了,好一会儿才又跳到床上。

早些时候,他也听村人私下里议论过朱莲莲,说这个闺女在外面肯定做的是那样的丢人事儿,不是在洗浴中心,就是在灯光黄得连人脸都看不清的理发屋、按摩店,光着胳膊和大腿,专门等那些个不要脸的男人来。

如此等等的话,一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他们一个个亲眼看到的一样。当时,他也没往心里去,反正不碍自己的事儿,心里也想,世上这么多的人过日子,鼠有鼠路,蛇有蛇道,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同。反正朱莲莲和自己两路人,一辈子不会有啥瓜葛。

可事情就这么诡异,大前年腊月,朱莲莲从外面回到村里,好久没再出去打工。爹娘打听了一番,又请人亲自问了朱莲莲的哥嫂,确认朱莲莲还没婆家以后,就想请一个媒人去朱家提亲。那个晚上,爹娘把他叫到屋里,郑重其事说了这件事。赵见林有点蒙,心里七上八下了一阵子,想起之前听到的那些传言,就说,那个女的,好像不正干,人都说,她在外面干的不是啥光彩事儿。

爹说,嗯,这事儿,俺也听说了。不过,咱家的条件,你也清楚。你都三十出头了,周边村子里,跟你般配的闺女早就没了,不般配的倒是有几个,可那些个,不是寡妇,就是离了婚带着孩子的。那朱莲莲还是一个老闺女,没结过婚,也没生过孩子。再说,在咱们这个人世上,不管啥样的东西,都是隔水为净。

听爹说到这里,娘也干咳了几声,接话说,半路夫妻终是贼,天天算计少真心。寡妇要是不交心,神鬼也难稳。人家朱莲莲虽说年龄大了一点儿,又在外面混了十几年,可还没结过婚,那就相当于黄花大闺女。你和她都还没有结过婚,这才是纯纯的两口子,过了门,万事从头起,你俩生个娃,种片地,风里走,雨中行,到死都是心贴心。

赵见林嗯了一声,嘟囔着说,要是那朱莲莲在外面真的不正干的话,惹了个啥病的话可咋办?

爹说,这个你不用操心,谁生病谁知道,不管谁,都是先心疼自己,哪怕爹娘,也比不过自己。

娘又说,可不就是这回事咋的?

赵见林又说,俺不要!不管到啥时候,心里都膈应。

爹说,这个事儿,是别人说的,又不是你亲眼看见的。说不定,别人说的,都是扯淡。娘也说,你都这么大了,想找个一本正经的大闺女,估计没门了。你爹说得对,这世上不论啥东西,都是隔水为净。

爹嗯了一声,有个媳妇,总比没有强!赵见林说,不管咋说,反正俺这心里横竖就是不得劲儿。

娘说,人来世上,谁能到处都如意哩。


赵见林心里发堵,被窝里光着身子,在床上翻来覆去,心想,这朱莲莲,肯定在外面没做啥正经事儿,不知道被多少人睡过了。他记得,和朱莲莲结婚那天晚上,做那事时,他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他本想问朱莲莲这是咋回事,可话到嘴边,又打哆嗦。心里想,这大婚的头天晚上,还是别闹得都难受为好。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晚上,两人完事儿以后,朱莲莲看起来有些开心,赵见林就试探着说,以前,人说你在外面干的不是啥正经事儿,俺差点儿信了。朱莲莲一听,猛地坐起来,怒声说,谁乱嚼舌根?你信就信去,娶俺到你家做啥哩?

赵见林一听,赶紧给朱莲莲道歉说,俺也不信那些胡诌八扯,俺自己的媳妇,俺觉得好就好,关他别人啥事儿!

朱莲莲说,这时候了你还提这事儿,说明你在乎,心里过不去。哼,你想找一个囫囵老婆,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说完,又躺下,把后背留给了赵见林。

赵见林又说了一筐子好话,可朱莲莲就是不听。第二天早上,就收拾东西,扭着屁股甩着腰,回了娘家,再也没回来过。在此期间,赵见林去请了好几次,爹娘又托人捎话儿,求情达意的,可朱莲莲就是不回婆家。

赵见林也挺后悔。起初,他还以为,结了婚,有了夫妻之实,俩人就成了无话不谈心贴心的两口子了,可没想到,即便是两口子,也不能随便说话。这叫他想不通,心里憋闷。早就听老辈子人说,怨生恨,果真不假。一开始,他还给朱莲莲说好话,老婆老婆,或者莲莲莲莲地叫得肉麻,可朱莲莲不是一字不回,就是怒怼他,别来烦俺!然后又是比到美国纽约时间还长的一字不回。赵见林也有点生气,心想朱莲莲过段时间气消了就好了,可一两个月过去了,朱莲莲还是冷得可怕。赵见林又打电话。起初,朱莲莲还接一下,后来,干脆一直都在通话中,赵见林知道,朱莲莲已经把他拉黑了。

那一时刻,赵见林血气上涌,在微信里说,你不就那样嘛,有啥了不起啊!给老子耍啥脾气哩!

朱莲莲语音说,好,赵见林,老娘就不和你过了,你爱咋咋地,爱找谁找谁去!反正俺是不再踏进你赵家门儿半步。


(节选自《红岩》2024年第4期,全文见“红岩文学”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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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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