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 柆柆:列车向终点驶去

文摘   2024-11-25 15:14   重庆  

柆柆(杨娜),90后。四川省作协会员。小说、诗歌等散见于《诗刊》《山花》《红岩》等刊。出版诗集《冷藏的风景》。





列车向终点驶去


文|柆柆


  01

轰鸣声途经一条河,火车驶过铁轨。陆传军大包小包扛了三个,从深圳赶回来。我见到他时,许久才认出来。

哐当声穿过房前的洋槐树,微微震颤起村子的红砖和青瓦。陆传军瘦削的脸颊被晒得发红,腰间拴一条黑皮带,还挂了只小灵通,稀罕玩意儿。

八月,槐花刚过完花期,槐树支棱一团,田间的稻谷黄灿灿的,这是收割的季节。村里的男人一年回村两次,一次春节,一次秋收。陆传军和刘燕长期分居两地,自我出生后没多久他便离家去了大城市,指望他闯荡,养家糊口。兴许是年轻,欲望也就大了些。

刘燕比陆传军小八岁,二十岁那年当了母亲,无人帮衬,只能学着邻家媳妇的样子带娃,洗尿布。花一样的年龄跟着陆传军,没有诗书粉黛,尽是臭烘烘的背篓和粪桶。她是从外地嫁过来的,出门总爱罩着长衫,拿花布找裁缝做的,大袖口,有风吹来的时候,袖口会荡来荡去,衣裳里装着活络娇小的身体。路人都斜着眼看,问她热不热,她只是微笑着摇摇头,不爱多说话。村里人有村里人的宿命。带两个娃,种一亩二分田。用村里的话讲,家里没男人,腰杆撑不起来。家里的男人被称为全劳力,干重活的。因男人常年不在家,她免不了隔壁老吴的骚扰。对此陆传军心里门儿清。

回到自建的平房,隔壁吴三贵家的黑毛狗猛地跳出来,冲着陆传军狂吠不停,把他吓得连忙抓个筢子挡在前面,狗不停地撕咬,甩也甩不开。打小在村里长大的陆传军什么场面没见过,村里人有村里人的野性。几棍子下去,黑毛狗掉头跑回了狗窝,哼哼唧唧不敢再出狗窝半步。

下午,太阳像烧红的铁锅,罩在头顶。见家里门锁得紧实,陆传军掏了掏包,找出一串亮闪闪的钥匙插入生锈的锁孔,拧巴拧巴打开了门,随手把行李撂到沙发上,脱下已经湿透的短袖,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胳膊。没人知道他在外面具体做什么工作,也对谁都说在流水线工厂当小组长。一年到头寄不回来几个钱,回家竟还找媳妇儿讨烟酒钱。好不容易攒了个晋升组长的机会,却又被一个托领导关系进来的小伙子给挤掉了。远在异乡,无亲无故,孤零零一个人,他拿剩下的钱搬回几箱酒,在酒坛子里泡了十来天,欲仙欲死,又没死成。家里来电话他不敢接,躲着。一问没钱,二问依然没钱,那张脸挂不住。家里老婆孩子要吃喝,躲过初三躲不过初五。正逢秋收,索性来个痛快的,辞职不干了。

听到陆传军能回来,刘燕悬着的心才算放下。自打我记事起,他俩便瞒着我离开家去到外地。过了几年,当我再见到他们时,刘燕挺着大肚子,四处找地方躲藏,怕极了,怕被发现。后来才知道不让生二胎,那时候村里人会用尽手段让怀孕的女人流产。

趁天黑,大伙儿都睡了,他们才打着手电筒回来。哪知天不亮就有人上门推攘,恶狠狠的嘴脸,不拿她当孕妇,骂她不知检点。陆传军挡在妻子身前,不允许他们靠近半步,却被其中的两人一把拉开。隔壁的黑毛狗一见陌生人就狂叫不止,吵醒了周围的人。睡梦中的大伙儿便跑来凑热闹,不过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没一个站出来说话,眼睁睁看一伙人就这样带走了刘燕。陆传军只好掏空家底凑钱,不够了还找大哥大嫂借。

如今,想必她也受够了两人聚少离多的日子。邻里或多或少的玩笑话像针尖般扎进她的心。

来到井口,竹竿一梭,一桶水上岸,贪恋这口井或者说贪恋这井中水。陆传军找来水瓢,一勺蜂蜜一瓢水,从舌尖到胃底都是凉爽的,久旱逢甘霖,还是那个味儿,巴适。陆传军拍了拍肚皮,隐约几块腹肌,纯天然的。他个子不高,花衬衣配一条牛皮带,风风火火,一看就是从大城市回来的打工仔。这时候,我背着一篓子稻谷回来,被压得喘不过气。陆壮在后面蹦跶着,活脱脱一个跟屁虫,他就是那个花光陆传军积蓄的黑户二胎。小小的生命长到如今模样。

“爻爻,壮壮。”陆传军喊。

一个男人站在跟前。陆壮停下来躲在我身后,对他并不熟识。

“我啊,爹都不认得了。”他说,翻出口袋里的零食哄了哄。陆壮见有吃的,屁颠屁颠凑上去,生疏劲儿还在。

“她在田里头等你。”我说。

“去,给你姐拿点。是不是捣乱被你妈赶回来了?”他说。陆壮滚了泥潭,衣服上胳膊上都是泥巴。

哐当一声,我把背篓倒扣在地上,刚从田间收割的稻谷又湿又沉。我没接陆传军的话。他惊讶地瞧着,瞧着眼前的姑娘傻了眼,许久不见已大变样。他完全不明白女人的发育和生长,只是好奇生命的变化。

“大姑娘了!”他感叹道。

蝉挂在树上,躲在茂密的叶缝中,不露脸,坝子里稻谷搁太阳底下暴晒,蒸发水汽。各种瓜果蔬菜扑腾在地里,蔫答答的。我捡起背篓准备要走,陆传军将蜂蜜水递了过来。我对他并不亲近,即使我体内流淌的血液有他的部分,但我不十分像他。

“喝两口再走啊。一起。”他说,

“不了。”我说。

他走向我,端起比头还大一圈的葫芦瓢。我只好接过来咕噜几口。“你留在家里看门,不许跟着。”我用强硬的语气对陆壮说,不想看他再跌跟头,忙里添乱。

“不去就不去,谁稀罕,好吃的,我一个人全吃完,不给你剩。”他不屑地说。几袋零食就被收买了。

懒得理会,拖起背篓就走。他跳进一个绯红的洗脚盆里搓洗身上的淤泥,清澈的水捣鼓几轮,变得浑浊不堪,叽叽喳喳喊着重新换水。陆传军提起水桶从他头顶倒灌下去,像浇灌盆里扑腾的鸭子。大红盆是陆传军与刘燕结婚时制备的一整套家用品中的一个。村里人喜爱红色,为了讨个喜庆,被子床单也都是红色的。有人说红色辟邪,新婚男女要驱驱邪气,对生孩子有好处,尤其是能帮助生儿子。在村里,若是哪家生不出儿子来,必会遭老太婆骂。村上看重香火,断了香火是大忌。没生下陆壮之前,刘燕总听见老太婆们话里话外阴阳怪气。

暑气正重。平日里,大家大多是等到太阳快落山才出工。今天出工早,只因天气预报里称后面几天会下暴雨,大伙儿都抢着日子收割。依照往年经验也是如此。一场雨下来,什么也捞不到,眼巴巴看着熟透的粮食烂在田里,发霉发芽,没了收成,吃不上饭。南方人爱吃米饭,以此为主食,不比北方,馒头就大葱。

太阳正当头,家家户户都闭门在外,牲口留在家里看门,围栏里的鸡鸭都躲到竹林里刨土,找虫吃,它们怕热,寻个凉快地儿。陆传军挑着担子走前面,我紧跟其后。小路细窄修长,裹满了杂草。十米开外的田坎上,几个粗犷黝黑的中年男子光着膀子担起两箩筐稻谷,走着唱着。他们是陆传军小时候的玩伴,也是前些天刚从外地赶回来秋收的。


“嘿呀嚯呀/满山遍地树叶儿黄呀/满田满地秋收忙呀/秋老虎把心头热/守着田里的粮食晒干,颗粒归仓哟/满天那个白云头上过呀/满地那个禾穗红白黄呀/稻草和玉米梗烂在地里无所谓哟/反正都要烧成一把灰/嘿呀嚯呀”


陆传军像打了鸡血,跟着一起唱一起吆喝。田间地头走一圈,全村人都知晓了他回村的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大人物回村了。

“燕子,你家男人回来叻。”隔壁田中正在割水稻的大娘笑着。

层层叠叠的稻田,月牙一样。刘燕跟着大哥大嫂一起忙活,瞟了一眼远处走来的陆传军,没闲工夫搭理,埋头继续割稻谷。稻田中央,一个四角耳朵的木拌桶,一张可以夹着拌桶边沿像帷幕一样撑起来的篾挡席,一副搁拌桶里的梯状木架子,一挑谷箩,一只撮箕,再加两三把弯镰刀,这是家家户户必备的打谷家业。有了这套家业,单身老汉也能把田里的谷子打回家。就像村里的张老汉,孤寡老人一个,儿子跳河里游泳给淹死了,婆娘也跟人跑了。“天要亡我,我无可奈何呀。”张老汉常说。道尽人生悲凉。可他叶子烟不离嘴,匠活不离手,左邻右舍有求必应,快活的时候咿咿呀呀来一段不知在何处听到的戏文。他还是个杀猪匠。每年春节前,家家户户排着队上门,一头猪便是整个春节的年货。没事儿的时候叼着旱烟坐在门槛上,笑眯眯地看小孩儿在院里打打闹闹。这会儿,他也在稻田里忙着收割,独自一人。

唰,唰,唰,田里一片接一片的稻浪在刘燕面前倒下去,藏在谷叶子里的小蚂蚱、小飞虫四处扑棱。一会儿工夫,滚滚稻浪就成了一摞一摞的禾把子。那一刻,刘燕看起来高大又威武。有男人出力,再苦再累的活也有了干劲儿。我也没闲着,抡起镰刀,把割下来的水稻一把一把整齐排列。秋天是带着欲望的。人身淹没在金灿灿的海洋里,女人割禾,男人搅谷。

没有树荫的遮挡,几个回合下来陆传军又热又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瘫坐在田坎上,从裤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点上一支烟,给大哥也散去一支。陆传军浑身莽劲儿,拌桶一半草一半谷。一旁的大哥看着,心急又无处使。“真把自己当城里人了,喂禾把子不是靠蛮力,要有技巧。慢了,机器转了空当,像老虎嘶吼。快了,谷粒又脱不干净,打出来的谷叶子多。要把握好速度。我看你就是想偷懒。”他说。

打谷机是这两年才传到南方的洋玩意儿。以前只听说北方人用,一台打谷机转起来,女人不直腰地割谷子。一块几亩的稻田,机器轰鸣,人声鼎沸。几台打谷机昼夜嘶吼。大伙儿都盼着赶在暴雨来临前能抢完田里的庄稼。各家忙碌各家的收成,三五天下来稻田成了秃头。

刘燕割谷子、扎草头,陆传军挑一两百斤一担的稻谷去坝上。只有把打出来的稻谷妥妥地晒在家门口,他才有工夫去收拾扔了一田的稻草。左手薅一捆稻草,右手就着稻草使劲一勒,一个草头就稳稳地站了起来。没多久,无数个草头在陆传军身后站了起来。我在坝子里晒谷子,用木质的风车车完当天晒干的谷子,才算完工。夜里打着火把车谷子也是常事。丰满的谷粒子从铁齿间滚落,沙沙作响。

稻谷都收进粮仓,草头晒成干柴火,再赶在风雨来临之前收回家。有条件的,搭个茅草屋堆柴火。陆传军直接在空当处立根木头,把草头扎在树上,堆成个茅草树。一年到头,家家户户就靠这些茅草点火烧水煮饭。它们在灶膛里打个滚儿,就变成了屋顶上的袅袅炊烟。我捯饬柴火,熊熊烈火映着我的脸。

“把你的臭鞋子拿走!我数三二一,再不来,我扔火堆里了。”我说。

“凶什么凶,你扔,也把你的鞋扔火堆。哼!”陆壮捧块西瓜跑过来,一边吃着一边咧着嘴。

夜深了,家家户户仍然亮着灯。现在是村子最繁忙的季节,全年的收成全指望这几天。我端起一锅粥去到堂屋,电风扇铆劲儿吹,清汤寡水,绿豆比米多。刘燕特意叮嘱的,清火解渴,白天大把流汗,晚上清清静静喝上几碗。

“坝子里喊一声大哥大嫂过来吃饭。你不在的时候,他们可帮了不少忙。现在你回来了,当弟弟的不得好好答谢。”刘燕喊话陆传军。

“得嘞,都听你的。”他自觉亏欠地说。

油炸花生米、凉拌豆干,再来道硬菜——红烧跑山鸡,这是刘燕的拿手菜。陆传军下过馆子,见过世面,从他嘴里囵一圈,好坏有了结果。整几瓶啤酒,没有冰箱就拿井水冰镇。偌大的村子只有两台冰柜,一台在村长家,一台则在七里外的小卖部。挨邻接近还好,但着实离得远,谁会为几瓶酒赶几里路。再者,与村长有仇。刘燕生二胎遭罪,就是他带头在前,仗势欺人。女人们也来上两杯。自从家里老爷子过世,兄弟之间帮衬多了些,过去的矛盾谁也没再提起。

几瓦的灯泡绑了根长长的电线,昏暗的灯光下,一张桌子,三条凳子。小孩儿不上桌,我和陆壮坐小马扎。马扎是老爷子生前亲手编织的,一直留着。陆传军没那手艺,也不愿学。隔辈如隔山。

门豁开一道缝,偶有几声狗吠。屋里电风扇呼啦转着,哧哧冒着杂音。陆传军拿牙敲开瓶盖,一瓶接着一瓶,得意着嘞。几天暴晒下来,皮肤变得黝黑,胳膊连着肩膀在蜕皮。我见过蛇蜕皮,没见过人也蜕皮。男人与男人之间除了喝酒没什么话,反倒是女人之间话多。陆传军给刘燕倒酒。几杯下来,刘燕面红耳赤,找不着北。陆壮一直捧着西瓜啃,碗里的菜一口没动。

“爻爻考试成绩出来了吧?怎么样,能进县中不?”大伯陆传宏问。

“县中好啊,跟你大伯一个学校。出息嘞。”陆传军醉醺醺地说。

“多年前的事了,不提也罢。以前在村小教书的时候还算有点模样,现在……人模狗样,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陆传宏叹息道。

陆传宏有两个女儿,都已经长大成人。在他看来,成年就是破茧,她们自由了。二人在外地打工,一南一北,不同的命运。为了生下二胎,陆传宏放弃了引以为傲的教师职业,只能边打零工边照顾家庭,却没能教育好自己的孩子,这是他最为痛心的,为此这也成了村里人的谈资和笑话。他承受不起这样的闲言碎语。他必须离开。大女儿聪慧好读书,但妹妹的出生打破了这个原本安定的家。供不起学费,辍学后混在人群堆里抽烟喝酒,一年到头难得见一回。小女儿本分很多,在饭店当个洗碗工,每月还能存点钱,算是小两口的欣慰之处。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壮娃下半年该读小学了。你是家里的男子汉,不能还像以前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家里的事撒手不管。靠老天爷吃饭的日子不好过,我跟你大嫂打算去省城,手里拮据得很。”刘传宏说。

“燕子一个人带俩娃不容易。如今孩子大了,邻里闲话不中听。这么些年你浪也浪够了,该收收心。”大嫂说。

听见大哥大嫂为自己打抱不平,刘燕积压许久的委屈瞬间涌上心头,端起酒杯一口干完。陆传军抄起酒瓶开始嚷嚷,耍酒疯。“谁敢说什么,我跟他没完!是不是隔壁的小人?我这就去会会,看他如何猖狂!”眼看他往门外走,陆传宏立马把他拽了回来,被拉回来的陆传军踉跄地躺倒在沙发上,“不走了,这里才是我的家啊,我的家。”他说完后,沉沉睡去,呼噜声震天动地。


  02

一阵狂风刮来,乌云遮了半边天。天像被泼了墨水,黑压压的,罩在头顶上。我望着远处连绵的山,想山的那边还是山吗?我没去过对岸,一条河横亘其间。打小长在河边,我也没学会游泳。陆传军带我下河游过几次,练习憋气,再学着青蛙腿不停踢水,呛了几口水,等我挣扎着踩在砂砾石上的时候,才看到陆传军游去了对岸,从那以后我再没去过河边。

树叶飘落,流浪在人间。远方是山,又不是山。我呆呆地望着。火车驶过铁轨,穿越我的意识。堂屋墙上还挂有爷爷的遗像。

几个板凳重叠在一起,母亲站在凳子上伸手够戴花的黑白相框。

“过来搭把手啊!”

下雨天,屋子里一股霉味儿。陆传军放下手中的麻袋跑过去。他们翻箱倒柜,把家里稍微值钱的东西堆放在一起,弄几袋老鼠药放进粮仓。抽屉里有一枚老旧的黄金戒指,刘燕凑到窗前试戴了几次。掌心一层厚厚的茧子,手指不比从前,粗糙变形得厉害。竖起塑料边框的红色花纹镜子,打量眉梢、斑点和皱纹,生活琐碎逐渐将她的桃李年华打磨得苍茫许许。陆传军用麻袋打包好衣物和被子,准备送我去学校报到。他忽然停下手里的活,浑身不得劲儿,像丢了魂,掏出衣兜里空空的烟盒,捏得皱皱巴巴。烟瘾犯了,要人命,这是我无法理解的。我的父亲的形象在烟瘾的蹂躏中变得模糊不清。他来到刘燕跟前,踌躇着,伸出手。

“啥意思?没有的。”刘燕说。

此刻他身无分文,刘燕也怒气上头。回村后的陆传军没有给过刘燕一分生活费,反正我没见到过。刘燕扔了一串钥匙给陆传军。

“粮仓,卖了就有钱了。”她说。

“可不是开玩笑的,这怎么能卖,不抽就是了。”陆传军说。

“要么戒,要么拿命去换!”她说。

他趔趄地跑去大哥家捎了几根回来,整个人有了精神。

“看你这点出息,丢人现眼。爻爻说让咱们都搬去县城生活,租个便宜点的房子,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好有个照应。县城里做工不比留在村里强?”刘燕说。

一口烟圈在燥热的空气中散开。陆传军倚着墙,扔出手里的烟蒂,踩在脚下。

“都走了,房子怎么办?有个闪失也没人知道。”

“还有人能搬走不成?净想那些没用的。哪怕求人来住,人家也不乐意来啊。”刘燕说。

我完全听不进去他们的对话,甚至对这个家没什么好感。我向往美好的事物,比如一张能睡觉的床。村里的生活一眼望到头,但天气说变就变。天空的云越积越厚,雨好像有了脾气,倾泻而下。陆传军忙个不停。平房漏雨,家里该用的锅碗瓢盆都用上了。眼看床上地上滴滴答答敲个不停,就连晚上睡觉都成了件犯愁的事。

“这是你要守的窝!你不搬,我们搬!”她说。

松散的心像灌肠被系上麻绳,挤不出半句话来。他无法想象我们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隐约在电话里听刘燕抱怨过,但他从未把这事放心上,这是他的心血和工程,幻想的幸福的家,认为我们不该对此指手画脚。此刻,我看着他身处其中,手忙脚乱。他是这个家的避风港?双手展开,却挡不住任何风雨。

“听爻爻的,我们都去县城,这房子不住也罢。”陆传军不再坚持,无奈地说。

我们挤在沙发上——这个唯一的仅有的没被淋湿的地方,大眼瞪小眼。河水泛黄,裹挟上游的泥浆滚滚流下。夜里躺在床上,和两个塑料盆对话,想象贴身的床板在地上漂浮起来,游荡在河面,游去很远的地方,直到太阳出现。

几天后,洪水退去,泥浆黏在庄稼地里。轰鸣声从县城火车站传出。我习惯聆听它的声音,独特且意味深长,十多年一成不变,陪伴我的童年。邻里的男人女人约着麻将馆三缺一,一瘸一拐也不耽误牌桌上的角儿。陆传军年轻的时候也是麻将馆的常客,自从家底败光被老爷子赶出家门,便再没碰过麻将,这是刘燕嫁到陆家之前的事。二人结婚时,陆传军在河边采砂船上工作,看着老实本分,又能吃苦。年龄上差了几岁,但不妨碍媒婆的牵线搭桥。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就这样走到了一起,如泥草相依,黏糊着过日子。

刘燕文化少,但她知道穷人只有读书才会有出息。或许她藏着一个梦,那是她生命中缺憾的部分。她对自己读书少不以为意,打小不爱读书,提不起兴趣。她常抱怨小时候没条件,吃饭穿衣睡觉都成问题,哪儿还有心思读书,所以孩子生下来只管有吃有穿,至于如何培养,没谱。至今家里没个像样的家具。屋里靠墙有一张老式书案和一张床,一台收音机和几盘磁带,陆传军多年前从深圳带回的。邓丽君、卓依婷、刘德华。“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生不伤悲/就算我会喝醉/就算我会心碎/不会看见我流泪/曾经年少爱追梦/一心只想往前飞/行遍千山和万水……”歌声在房间里迂回打转,邻里路过时都会朝窗户看两眼,听听洋牌货开开眼界。偶尔陆传军会拉长一根直直的天线,调频听新闻。那时候村里还没有电视机,更不知道天线长啥样,往后几年才慢慢有了彩电。天线是牵在天上的线,把“锅盖”支棱在房顶上,接收卫星传输过来的信号,算是高科技进家门。令人惊喜的是,遥控器搜索出层出不穷的电视台,还能收看国外节目,泰国的,越南的,甚至是欧美国家的,像听火星文,但村子里没人懂外语,家家都在看《西游记》,看孙悟空大闹天宫,西天取真经。我对四大名著的了解便是从这里开始的。

深受陆传军的影响,我爱上了那台收音机。放学后、周末,我听它的歌声,它听我的心跳。磁带听腻了又从收音机调频搜寻音乐节目,它仿佛在向我输出某种摩斯密码。它给这个毫无生气的房子带来不一样的声音。

陆壮爱玩,任何好东西在他手里过不了五分钟,磁带也一样。我拿它当宝贝,他则拿它当玩物,毫不珍惜。磁轨拖出来乱窜,把整个屋子折腾一番,像交织的蜘蛛网。每回看到这样的灾难现场,刘燕舍不得动手,陆传军就操起竹片往他屁股上狠揍,不教训一番他哪知轻重。家里总得有个人唱黑脸。陆壮嗷嗷叫着,句句叫在刘燕的心坎上。

“差不多行了,娃小,哪经得住你这般打啊!”她说。

“不给他点儿颜色瞧瞧,不知道错。”他说。

隔壁吴三贵偷摸着打探陆传军的动向,趁其不备偷瞄几眼刘燕的身体。刘燕走起路来臀手晃悠,再正常不过。只是在他眼里,婀娜多姿,美若天仙,看得他两眼冒金星,垂涎欲滴。吴三贵,四十多岁还没讨到老婆,找媒婆撮合过几次,都把人给弄跑了,谁还敢跟他好。好酒,好色,贪小便宜。拿住房的事儿来说。队里规划的面积是一家一院儿,他倒好,几年下来硬生生弄出个外围,给自家码出个院墙。

对吴三贵的不轨行为,陆传军早有防备,悄悄凑到跟前,只见他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两眼直直盯着前方,刘燕的身体一览无余。陆传军气不打一处来,从身后操起木棍开始棒揍,让他毫无回击之力。

“看!我让你看个够!”他说!

一锤子下去,院墙塌了。柚子树上苦涩的柚子,没人摘更没人吃。吴三贵抱着红砖哭着,骂声在河对岸都能听见。看热闹的看笑话的,没人上去扶一把。他习惯到处拾把米,村人正愁没人治他。他的瘸腿便是在县城街市上偷人家商贩的猪肉,给追着打,活活打瘸的。回到村里还是这般不知收敛。用张老汉的话说,狗改不了吃屎。

每回张老汉路过吴三贵家门口,都会吐一口唾沫。拄根拐杖慢慢悠悠走着,一辈子也见底了。万事万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他是村里活得最通透的人,见惯舍离、贪婪,分家闹离婚的,老爷子断气瓜分家产的,也有子女到县城安家后接上老人住个三两天,生活差异太大,又回来的。城里人斯文,不比在农村,摸爬滚打离不开一抔黄土。他没出过村,这两年陆续见过几辆小汽车开进村,实属壮观。对火车也是只闻其声未见其影,听说穿的绿衣裳,一节一节连起来,长长的,跟菜叶上的大青虫一个样。他安安分分,无牵无挂。去年找木匠给自己定做了口棺材,这会儿正摆放在堂屋中间,就怕哪天一觉醒不过来,呜呼哀哉,所以提前把后事安顿好,不给外人留麻烦。

房子变得空空荡荡的。一辆拖斗四轮车停在屋后的石子路上。河岸的船使不上,便找了车。陆传军费尽周折托了人。村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个风吹草动人尽皆知,甚至飘到麻将桌上,成了打手们的谈资。全家出动搬到县城,只为两个孩子读书,这在村里是前所未有的。有人骂陆传军傻,给自己挖坑,土堆到脖颈却不知。村人有一套自己的理论,认为读书再多也是白读,孩子大了翅膀硬。当你老的时候病重在床,才知道傻儿有傻福,留在身边的才靠得住。

“进城好啊,进了城啥都有了。作甚不是图个吉利哟,就怕欲望太大。”张老汉自顾自地说道。

咚的一声,陆传军把锈蚀的锁随手扔到坝子里,狠狠砸在水泥地板上,再换了把铮亮的新锁锁上。他抱着收音机从大哥大嫂门前走过。大门严丝合缝,只听到老鼠乱窜,跑来跑去。他们走之前将贵重物品都拿走了,粮食都换成了钱,现在房子空置,两个女儿也没回来过。他们早在几个星期前走的,打发完家里的牲畜,连夜上的火车,谁也没通知。也许这是唯一的出路。

夏天热得发疯似的,麻将桌上的火气更盛。谁手气好谁出茶钱,赢钱的和颜悦色,输钱的赖账不认账,手气不好的等着散伙骂人。牌场即是沙场,拼个你死我活。没人爱受气,也没人想输钱,输赢有时是定数,一手好牌也可能输得彻底,一手烂牌指不定能翻身。他们叫嚣着,都明白这个理儿,不愿拉下脸。

车停在坡上。陆传军扛着麻袋爬坡。司机发动汽车,陆传军一家四口爬上车,坐在货箱上。坟林渐渐远去,庄稼田刚经历完一场屠宰和审判,葱翠的竹林在微风中摇曳。陆传军伸胳膊去拉刘燕的手,两人心里五味陈杂。刘燕转过身去,眼泪在眼眶打转。生活十来年的地儿说搬就搬,自是不舍。

“会好的,未来肯定会好的。”他说。她没说话,也没回头看。

我翻出一顶草帽盖在头顶。陆壮紧紧扒着扶手。泥路坑坑洼洼,人坐在车里像筛子里的芝麻,不停地摇摇晃晃。头一回坐汽车,还是敞篷的。阳光刺穿草帽,隐约有股烧焦的味儿。陆壮一把掳走我的草帽,给自个儿盖上。河水流往下游,船在江上游荡,摆渡几十年,根儿落在这。灰尘扬起,遮住了半边天。陆传军一家人就这样离开了村子。

(节选自《红岩》2024年第6期,全文见“红岩文学”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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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中篇小说)/  黄海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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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雨的头发和风的喉结(组诗)/ [塞尔维亚] 瓦斯科·波帕   董继平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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