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6日,法国欧盟专员布雷东(Thierry Breton)宣布辞职,在整个欧洲政坛掀起轩然大波。
“摔门”而去的布雷东
欧盟是一个类似松散“邦联”的实体,行使政府职能的是欧盟委员会,现任欧盟主席为刚获得连任机会的德国中右翼政治家冯德莱恩(Ursula von der Leyen),她的地位相当于一般国家的内阁总理。主席以下,欧盟委员会下设数量和
法国欧盟专员辞职:冯德莱恩和马克龙如何把这台“戏”唱下去?
成员国数量相等的“专员”即欧盟委员会委员,每个成员国有且只有一个,自英国脱欧后欧盟共有27个成员国,因此“专员”也为27个,他们相当于一般国家的政府部长,各司其职。
布雷东为法国推举的“专员”,分工负责欧盟内部市场事宜,由于欧盟系自经济共同体一步步发展起来,脱胎自“内部市场”,内部市场事宜实际上是欧盟核心事务,因此其重要性相当突出。
布雷东现年69岁,出身于高科技学术世家,父亲为前法国原子能委员会主席丹尼斯.布雷东(Denis Breton )。他本人毕业于法国高等电力学院计算机专业(1979年),毕业仅3年即创办系统分析和计算机工程公司Forma Systems,成功运营4年后又主动歇业投身大型专业企业出任项目经理,并先后在普瓦提埃影视城、专业计算企业Bull、早期互联网巨头汤姆森(Thomson)、数字服务巨头Atos Origin等知名高科技项目和企业中出任高管,主导了Atos对西门子IT业务的成功收购,2002年被法国政府“空降”财务状况濒临崩溃的法国电信并成功“救火”。因一系列令人瞩目的高科技企业管理成就,他于2001年荣获法国《论坛报》“年度战略家”称号,2002年荣获法国电信终身名誉总裁荣衔,因善于拯救濒临崩溃的企业和项目,被誉为“企业的纠偏者”。
政治方面,早年他属于中右翼“戴高乐派”,2005年在希拉克(Jacques Chirac)总统和拉法兰(Jean-Pierre Raffarin)总理任内出任经济、财政及工业部长,但在萨科齐(Nicolas Sarkozy)上台后离任。此后其政治色彩趋于中性,马克龙Emmanuel Macron崛起后成为标榜中间派的后者亲密盟友,2019年11月14日成为法国欧盟专员,负责内部市场、工业(包括国防)和数字领域事务。
在欧盟专员任上布雷东声名大噪,作为IT和高科技业内专家,他不遗余力地支持电信行业推动大型科技公司资助在欧洲推出 5G 和高速宽带,主张对大型跨国IT巨头加强监管,是欧盟《数字服务法案》(DSA)和《数字市场法案》(DMA)的主要推手,甚至为此不惜和马斯克 (Elon Musk)公开争吵。新冠疫情期间,他负责欧盟范围内疫苗生产协调,取得公认显著的成绩。
他有着独特的灰白相间的长发,戴着一副厚框黑色眼镜,在布鲁塞尔有着广泛的影响力。作为首位进入欧盟执行机构核心的前重要商业领袖,他在推动欧盟强化对跨国企业、尤其IT和互联网巨头监管方面令人生畏。他谙熟IT业务,可以毫无惧色地手拿芯片和知名专家辩论专业问题,还是著名的科幻小说作家。作为坚定的“欧洲派”,他支持欧洲一体化,并在转为中间派后和马克龙及其在欧洲议会的中间派党团“复兴联盟”关系密切。但他经常表示“我是欧盟官员,不是法国官员”,在欧盟和法国利益相抵触时,会站在更倾向于前者的立场上。
由于敢于坚持自己主张,且热衷走企业、下基层、跑现场,迥异于善于“务虚”的传统欧盟官员,更不惜顶撞上司、与盟友翻脸,学识渊博却有口才不佳的缺点,他在政坛有“欧盟的推土机”(《POLITICO》杂志的说法)。由于马克龙在暂时度过国内政治危机后一度明确表示“支持布雷东连任”,外界直到其辞职一天前还普遍相信,他不仅将继续扮演此前角色,还可能获得诸如“欧盟委员会副主席”之类更显赫的头衔,权限扩展至管理整个欧盟工业增长。
然而他却在一周的第一个工作日以近乎“摔门”的方式挂冠而去:在X上他毫不掩饰地指控冯德莱恩“几天前,在关于未来欧盟委员会组成的最后谈判阶段,你们要求法国撤回我的名字”,“其要求纯属个人原因,且从未和我本人直接讨论过这一问题”,称“因此,我辞去欧盟专员职务,立即生效”,并进而强调“鉴于上述最新事态发展进一步证明了欧盟委员会治理的可疑,我不得不得出结论,即自己不能继续履行在欧盟委员会的职责”。
冯德莱恩的“逐客”和马克龙的“出卖”
布雷东作为欧盟委员会暨布鲁塞尔最有影响力人物之一,且被一致看好“更上一层楼”,何以一夜之间“摔门”撕破脸而去?
首先,是他和冯德莱恩间矛盾不可调和。
冯德莱恩习惯于倚重少数私人幕僚并独断专行,“专员”们对此早有不满。2023年4月,冯德莱恩罔顾多数“专员”异议,执意推举自己死党皮珀 (Markus Pieper)出任欧盟委员会中小企业事务专员,引发由布雷东、时任欧盟外交事务专员博雷利(Josep Borrell)和另两位“专员”同僚施密特(Nicolas Schmit)、真蒂洛尼(Paolo Gentiloni)的不满,四人联名发出致冯德莱恩的公开信,称后者此举“引发了人们对该过程透明度和公正性的质疑”;2024年3月,布雷东对欧洲议会中右翼“人民党”党团支持冯德莱恩连任公开提出批评;
对此冯德莱恩很快进行反击。8月,当布雷东在马斯克采访特朗普(Donald Trump)前夕致函后者,警告“不要传播仇恨内容和虚假信息”之际,冯德莱恩作为欧盟实际上的“首席行政主管”却公开宣称“布雷东的言论不代表欧盟委员会,本人事先毫不知情”,其发言人更表示,“欧盟担心这封信会干扰美国大选”,如此公开拆台的行为十分罕见。
6月初的欧洲议会选举成为转折:中间派复兴联盟席位及影响力大幅下降,中右“人民党”巩固了欧洲议会第一大党团地位,此举促使马克龙解散法国国民议会提前选举,并进而引发法国系列政治危机,而冯德莱恩则借此向马克龙软硬兼施,一位匿名知情者披露,冯德莱恩表示,如果马克龙“换人”,新的法国“专员”将获得比上一任期布雷东更大的权限,反之,倘人选仍然是布雷东,其权限将被缩小到仅负责工业和战略自主权范围。
如果马克龙能够坚定立场,继续义无反顾地支持自己盟友和推举人选,以法国在欧盟体系内的举足轻重,和冯德莱恩在德国本土政坛实际上影响力远不如在布鲁塞尔(何况目前德国执政联盟和她还不是同一派系),布雷东的地位本应很难被撼动——问题在于马克龙自欧洲议会选举受挫以来连续在国内政坛放出“胜负手”,执政联盟在法国议会丧失多数地位,新总理和新内阁组建不仅姗姗来迟而且充满争议,其在国内的支持率、影响力双双跌至谷底,此时此刻,他较以往任何时刻都更需要在欧盟体系内稳住阵脚,凸显出自己的“任性”并未影响法国在欧盟框架的支柱地位,在这种情况下,本就缺乏原则性、2019年就曾将布雷东列为“备胎”,仅仅因为“正选”古拉尔(Sylvie Goulard)被丑闻“狙杀”才将之“扶正”的马克龙,最终如一些观察家所讥讽的,“被绑票勒赎”了,“此时此刻他无法抵御冯德莱恩交换条件的诱惑”。
双刃剑
布雷东辞职了,马克龙几乎立即提名即将离任的法国外长、和自己关系远比布雷东密切的塞茹尔内(Stéphane Séjourné)递补,此时距冯德莱恩宣布新一届欧盟委员会组成人选已不足24小时,如此操作在欧盟历史上几乎是空前的。
许多分析家指出,“法国推土机”的突然“报废”,意味着冯德莱恩新任期内排斥异己的进程再次获得进展:为继续其“顾问治国”的风格,她在获得第二任期后不顾可能导致新一届委员会“难产”,执意用“男女性别平衡”之类冠冕堂皇理由,迫使各成员国撤换其不喜欢的“专员”。前述今年4月“公开信”联署的4人中,布雷东居然是最后一位丢官罢职的,此前博雷利、真蒂洛尼和施密特均已不在各自所在国提名之列(“男女比例平衡”手段的活用,上述几人均是男性),而另一位冯德莱恩在欧盟委员会内著名的反对派、前欧盟委员会气候政策专员荷兰人蒂默曼斯(Frans Timmermans),去年即在冯德莱恩“花式操作”下辞职回母国荷兰参选首相(败选)。对此一位匿名欧盟中右翼政治家(冯德莱恩盟友)感慨“这是又一出欧洲自古以来司空见惯的宫斗剧,毫无新意可言”。
一些分析家,如欧洲政策研究中心(Centre for European Policy Studies.)研究员鲁萨克(Sophia Russack)和资深欧洲议会中左翼议员朗格(Bernd Lange)等认为,冯德莱恩此举对她而言是“双刃剑”和“走钢丝”,固然可大大强化其在委员会内的“一言堂”地位,却也会同时削弱欧盟委员会在各成员国事务上的公信力、影响力和号召力,而通过努力让欧盟委员会更像一个“欧洲内阁”,本就是冯德莱恩最大的政治目标和政治利益所在。一位匿名欧盟外交官认为,如此操作“或许是正以创纪录的速度损害欧洲,并给自己挖了个只会越陷越深的巨坑”、新委员会的提名“正在慢慢沦为一场荒诞的闹剧”,“对未来而言不是一个好兆头”。
卡内基欧洲(Carnegie Europe)《战略欧洲》(Strategic Europe)杂志主编蒙塔兹(Rym Momtaz)调侃称,“冯德莱恩和布雷顿之间从未有过任何爱情,但欧盟委员会照这样下去,组成将像是《权力的游戏》和《继承之战》的混搭。”
“双刃剑效应”同样适用于马克龙:牺牲布雷东固可换来新一届欧盟委员会中法国专员更体面的称谓和更可观的权限,却未必足以抵消此 “卖友之嫌”所伴生的负面效应。欧亚集团(Eurasia Group)欧洲事务董事总经理拉赫曼(Mujtaba Rahman)指出,不得不重新考虑并提名另一位候选人,“再度清楚地表明了法国在欧盟内部的新弱点,以及马克龙在法国国内地位的削弱”。
至于布雷东反倒有恃无恐——在政坛他固然是毁誉参半的“推土机”,但作为遐迩闻名、成功案例等身的“高科技企业纠偏者”、“年度战略家”,他在“火警匪警不断”的欧洲商企界,恐仍是及时雨般的抢手人物。而缺少了这样一个另类强势专业人才,欧盟在遏制跨国IT巨头、保护欧盟制造业方面恐将变得更加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