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1日,专程出席伊朗新任总统佩泽西齐扬(Masoud Pezeshkian)就职仪式的巴勒斯坦哈马斯运动(Hamas)领导人哈尼亚(Ismail Haniya)在伊朗首都德黑兰被以色列精心策划的一次爆炸袭击杀死。
今年4月1日,伊朗驻叙利亚大使馆附属建筑被以色列袭击命中,导致多名伊朗革命卫队(IRGC)等部门高官殒命,伊朗在威胁、静默13天后动用300多架无人机和导弹进行了雷声大雨点小的报复,兑现了此前多次发出的“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誓言。相对于在被视作“准伊朗领土”的驻外使馆附属建筑中杀害伊朗高官,在伊朗首都刺杀出席伊朗总统就职仪式的外国盟友,无疑更具有挑衅性、刺激性和羞辱性,正因如此,连日来伊朗国内黑旗(象征“复仇、不死不休”)飘飘,高管政要狠话不断,国外方方面面也不断发出“伊朗针对以色列的报复袭击迫在眉睫”的警告。
8月9日,Axios援引据称消息人士摘录自以色列最新情报评估的消息称,伊朗“已决定对以色列发动直接攻击,为哈尼亚之死进行报复,袭击将可能在几天内发生”、“可能在8月15日之前发生”,并修正了此前“国际社会对伊朗的压力正在阻止其对以色列发动直接攻击”的预判;10日,以色列公共广播公司Kann News给出了“伊朗很快会发动对以色列袭击”的警告,并称这是“以色列安全机构内部普遍的看法”;8月11日,美国国务院新闻秘书约翰.柯比(John Kirby)也表示“伊朗针对以色列的报复性袭击迫在眉睫”、“最早本周就会发生”;自8月8日开始,多个X(即原推特)上自称“在伊朗朝中有人”的账号密集发出“报复时间定于12日晚10点”的警告;稍后CNN则援引据称来自以色列情报部门的分析,认为第一轮袭击将发生在12日,“随时会有第二轮”。
基于这一判断,以色列发出了“只要伊朗对以色列领土发动袭击,不论是否命中以色列都会立即实施报复”的警告,而国际社会则试图通过呼吁和斡旋缓和局势。8月11日,法国总统马克龙(Emmanuel Macron,)、英国首相斯塔默(Keir Starmer)和德国总理朔尔茨(Olaf Scholz)发表联合声明,敦促伊朗及其盟友“不要发动进一步加剧地区紧张局势并危及达成停火协议和释放人质机会的袭击”,警告伊朗“存在严重的误判风险,现在是冷静、慎重考虑的时候了”;美国一方面试图通过推动加沙实现停火(拜登Joe Biden公开表示“加沙停火的实现可以令伊朗的报复因师出无名而中辍”)和让埃及、卡塔尔等地区国家出面斡旋实现外交解决,另一方面先后调动“西奥多.罗斯福”号(CVN-71 USS Theodore Roosevelt)和“林肯”号(CVN-72 USS Abraham Lincoln)两个航母特混编队、“乔治亚”号弹道导弹核潜艇(BB-47 USS Georgia )、“黄蜂”号两栖攻击舰(LHD-1 USS Wasp )和更多F22、F35战斗机在热点及周边集结,以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伊朗报复。
而伊朗官方的口头回应一如德黑兰街头林立的黑旗般铁血:8月11日晚,总统佩泽西齐扬在与英国首相斯塔默通话时直接回绝“不报复”呼吁和威胁,称西方对加沙“前所未有的非人道犯罪”以及以色列在中东其他地区发动的袭击保持沉默是“不负责任的”,并鼓励以色列将地区和全球安全置于危险之中,因此要求伊朗不报复“缺乏政治逻辑,完全违背国际法原则和规则,是过分的要求”,表示“对侵略者进行惩罚性回应是各国的权利,也是制止犯罪和侵略的解决方案”;12日,伊朗外交部发言人卡纳尼(Nasser Kanaani)发表声明,称法英德三国呼吁“缺乏政治逻辑,违背国际法原则”,并且“构成对以色列的公开和实际支持”,指责欧洲国家“没有对以色列的国际罪行提出异议”,并“厚颜无耻地要求伊朗不要对其主权和领土完整的侵犯作出回应”;14日,伊朗最高精神领袖哈梅内伊(Ali Khamenei)发表讲话,称“任何在以色列面前伊朗的退缩,都将遭致《古兰经》所载的天谴”。
然而令一些人诧异、另一些人尴尬的是,尽管喊杀阵阵,但伊朗针对以色列的报复却迟迟未发生。这甚至引发了一些嘲讽、调侃和黑色幽默:伊朗裔以色列学者贾维丹法尔 (Meir Javedanfar)讽刺伊朗“报复总是很时尚地迟到”、“不会是领导要先去迪拜和安塔利亚度假,完了再报复吧”;黎巴嫩裔中东问题观察员埃尔库里 (Jonathan Elkhoury )看到“12日晚10点开始袭击”警告并在其“跳票”后嘲笑伊朗“还不如黎巴嫩真主党(Hezbollah)和哈马斯有种,后者虽然损失惨重且力量弱小得多,但终究还是不停实施着报复”;一些伊朗国内社交账号也对伊朗报复的姗姗来迟发出无奈自嘲,称“可能晚10点德黑兰会堵车,所以要多晚些时候再说”,他们的海外网友则回应调侃“可能我们弄错了时区和措辞,‘朝中有人’通知的是‘周一晚10点’,可并没说是哪一周的周一,也没说是否德黑兰时间的10点,所以不算‘跳票’”。
外国盟友在自家首都严密设防下被暗算,无疑是对伊朗自卫能力和国际声誉的沉重打击,而高喊“报复”却迟迟不动手则令这种打击雪上加霜。那么,伊朗的报复何以姗姗来迟?
一些分析认为,4月13日针对“4.1”事件的报复宛如隔靴搔痒,令不少伊朗强硬派和决策层人士感到颜面无光,认为是“虚弱而无效的回击”,“7.31”事件的性质远比“4.1”事件更严重、更恶劣,伊朗决策层“可能不希望重复一次隔靴搔痒式的象征性报复,以再次暴露出伊朗的虚弱和无能”,美国近东政策研究所(Institute for Near East policy.)高级研究员纳迪米(Farzin Nadimi)就持上述观点,认为推迟报复的原因,是“伊朗希望其回应比 4 月13 日的袭击更有效”。他认为,传统上伊朗习惯于推动本地区“抵抗轴心”(axis of resistance)的盟友,即其在黎巴嫩、也门、伊拉克、加沙等地代理人袭击以色列目标作为报复,但如今的情况是这些“抵抗轴心”成员均缺乏对以色列造成严重破坏的能力,因此索性暂时“静默”等待时机。
特拉维夫国家安全研究所(Institute for National Security Studies)高级研究员齐姆特 (Raz Zimmt)认为,伊朗决策层可能相信“对随时可能到来但迟迟未到来袭击的恐惧比袭击本身更能制造恐惧”,可以“给以色列造成更沉重的经济和心理负担”,他援引伊朗革命卫队阿舒拉节总部司令阿巴斯格霍利扎德(Asghar Abbasgholizadeh)13日的公开讲话为证,后者称“报复来得太晚”是“片面认识”,因为“引而不发给敌人造成更大压力”。但更多观察家对这一看法不以为然,巴林勒贝克国际咨询公司(Le Beck International)情报主管霍洛维茨(Michael Horowitz)就指出,近期舒克尔(Fuad al-Shukr)等多位真主党高官被以色列暗杀,尽管收效甚微且代价巨大但真主党一直在使用火箭弹进行报复,甚至处境艰难的哈马斯也在13日恢复了向以色列领土的报复性火箭袭击,伊朗的报复姗姗来迟可能令这些原本期待伊朗为他们撑腰、伊朗也曾对此信誓旦旦“小兄弟”们的不满和离心离德,“就算真能给以色列制造心理伤害和压力,恐怕伊朗会因此输得更多”,鉴于此,他认为“所谓‘制造恐惧威胁更大’,恐更多是自知缺乏有效报复手段后寻找的遁词”。
另一些分析家和消息人士则认为,外交斡旋、军事和制裁压力,以及为加沙停火争留有余地,是伊朗推迟报复的考虑因素。14日科威特报纸《al Jarida》援引据称来自伊朗革命卫队“圣城旅”(Quds Force)内线消息称,伊朗近期在德黑兰召集真主党、哈马斯、巴勒斯坦伊斯兰圣战组织(Palestinian Islamic ,即“吉哈德”Jihad、也门胡塞武装(Houthis)及伊拉克多个亲伊朗派系开会,提出“给加沙停火谈判一点时间”,如果停火不成再对以色列“群起而攻之”,并特别指出这一意见来自“革命卫队高级代表”。但消息也称此说法当即遭致多个伊朗盟友的愤怒驳斥(“我们的人死在你们家里,你们保护不力还不肯出头”),瑞士日内瓦研究生院(Geneva Graduate Institute)高级研究员萨贝特(Farzan Sabet)就此认为,“暂且为加沙停火谈判让路说”或许只是伊朗方面顾及自身颜面为报复的姗姗来迟所寻找的一个借口,“师出必须有名,师不出也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萨贝特等观察家认为,此次以色列的暗杀非同小可,报复“力度不能太弱,以致于没有多少象征意义或威慑力,但也不能太强,以致于引发不受控制的升级循环,从而引发更大规模的战争”,而伊朗如今可能找到的报复手段“要么毫无报复效果反倒给世人以软弱可欺的印象,要么会把自己和整个地区拖入全面战争的门槛”,而这两种选择“都存在重大风险,要么会影响伊朗在该地区的投射力量,要么会影响伊朗如果越界并遭到反击可能承担的风险”。
伊朗内部分歧也可能构成伊朗报复拖延的原因。总部位于英国伦敦的波斯语卫星新闻电视频道“伊朗国际”(Iran International,)日前独家报道称,伊朗总统佩泽西齐扬虽在公开场合“随大流”作出强硬报复姿态,但私下却面晤哈梅内伊,恳求不要对以色列采取直接军事行动,并警告称“灾难性的报复可能会使伊朗本已脆弱的经济陷入瘫痪”。不过同一消息源也承认,哈梅内伊拒绝了佩泽西齐扬的恳求,称“宁可冒风险也要报复”,但联系到多名伊朗高官(如前面提到的阿巴斯格霍利扎德)密集发出“最高领袖让打我们就打,让等我们就等”的信号,许多观察家相信,伊朗决策层、甚至可能包括哈梅内伊本人对四否报复、何时报复和如何报复尚存在犹豫和分歧,加上伊朗近期政治格局微妙(非强硬派的佩泽西齐扬击败多名强硬派对手当选总统,其副总统之一、同样持非强硬和对话观点的国际问题专家扎里夫(Mohammad Javad Zarif)却在强硬派狂轰滥炸下仅就职11天便辞职。可想而知,“宫斗”如此白热化的情况下,即便最好斗的伊朗强硬派,此时此刻都很难立即发动针对以色列的有效报复袭击。
然而绝大多数观察家相信,伊朗的报复可能会迟到,也可能是再一次的纯象征性质,但最终还是会到来,且不论造成损失大小都会令中东局势进一步恶化和复杂化,因为一方面,伊朗当局尤其宗教上层因哈尼亚之死颜面无光,亟需显示决心、勇气和能力维持国内外信任度、号召力和凝聚力,另一方面,被拜登等寄托厚望的加沙停火因双方立场相距悬殊希望渺茫,而以色列国内极端强硬派还在不断“挑事”——12日,就在加沙停火谈判悬念丛生、伊朗报复呼之欲出的最紧张时刻,极端犹太复国主义代表人物、以色列国家安全部长本格维尔 (Itamar Ben-Gvir)罔顾各方早已达成并遵守已久的协议,率领数百名犹太复国主原则进入耶路撒冷老城穆斯林禁地祈祷、唱犹太教赞美歌(协议允许犹太人参拜此地但禁止祈祷),并在现场发表了“加沙战争必须打到底,绝不进行任何谈判”的讲话,甚至通过社交平台“广而告之”,这种“显而易见唯恐天下不乱”的行为甚至连一贯强硬好战的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Benjamin Netanyahu)都通过其办公室批评“偏离现状”,而如此蓄意刺激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也势必将拖泥带水的伊朗一步步逼近实施对以武装报复的临界线——哪怕他们真如某些观察家所断言的“仍在犹豫不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