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8月5日,孟加拉国女总理哈西娜(Sheikh Hasina Wazed)及其家属在抗议声浪中匆匆辞职并离境。
女强人的匆匆落幕
哈西娜是孟加拉国执政党人民联盟(BAL)负责人,该国开国领导人谢赫.拉赫曼(Sheikh Mujibur Rahman)长女。1975年谢赫.拉赫曼全家15口遭暗杀,仅哈西娜及其一个妹妹因在西德留学幸免。1990年,哈西娜从印度归国,接任父亲曾领导的人民联盟领导人,与另一个孟加拉国著名政治家族成员、曾接替谢赫.拉赫曼出任孟加拉国领导人的齐亚.拉赫曼(Ziaur Rahman)遗孀卡莉达.齐亚(Khaleda Zia)及其民族主义党(BNP)结盟,结束了陆军中将艾尔沙德(Hussain Muhammad Ershad)政权,但随后孟加拉国陷入两大政党(人民联盟和民族主义党)、两大政治家族(谢赫.拉赫曼家族和齐亚.拉赫曼家族)、“两个女人”(谢赫.拉赫曼之女哈西娜和齐亚.拉赫曼遗孀卡莉达.齐亚)间的“交叉将吃”,1991年至1996年、2001年至2006年卡莉达.齐亚和民族主义党两次执政,1996年至2001年、2008年底至此次辞职前哈西娜同样两次“翻盘”,其中后一次连续获得四个任期,创下年轻(1971年才独立)的孟加拉国任职时间和连任时间最长国家领导人两项历史纪录。
哈西娜任职期间成就斐然,在国力相对较弱情况下圆满完成了与强邻印度间飞地交换和恒河水资源分配两大棘手难题,通过与中、印两个亚洲大国发展友好合作,曾是世界最不发达国家之一的孟加拉国初步摆脱赤贫,步入国家发展高速区,基础设施、国民教育普及、男女平等等方面取得长足进步,GDP增速一度令人瞩目,通过倾斜式发展服装、纺织品出口,融入全球产业链,充分利用自身丰富人力、原材料资源,孟加拉国一跃成为全球仅次于中国的第二大成衣出口国和重要的低价原料布出口国,给世人留下深刻印象。
但哈西娜政治作风强硬,对政敌排斥不遗余力,长期政敌民族主义党在国会不断被边缘化,老对手卡莉达.齐亚更于2018年被以“侵吞养老院资金”罪名判刑5年,后者因此丧失了上届及本届(今年初)参选资格。在取得经济和社会发展进步的同时,她顽固坚持给予“自由战士”(参加1971年孟加拉独立运动者)后裔各种特权,并在特权分配时上下其手,让属于人民联盟一系的“自由战士”后裔获得“最大的饼”,引发广泛不满。
在一系列特权中,公众不满最集中的“政府公职配额制度” (the country's quota policy),即孟加拉国 56% 的一级和二级政府工作岗位都实行配额制度。其中 30% 的岗位为“自由战士”的后代保留,这意味着绝大多数孟加拉国普通家庭子弟在“国家职场”被打入另册。2018年,部分失意学生组成“全国性改革配额制度运动”( movement to reform the quota system)发动取消配额制度请愿,迫使当年谋求连任的哈西娜政府宣布取消配额制。2024年1月7日,哈西娜再次连选连任,随后于6月5日推动高等法院恢复“配额制”。
然而今非昔比,由于全球经济下行且贸易保护主义盛行,经济严重依赖出口产业、出口产业又严重“偏科”成衣、布匹等少数门类的孟加拉国成为全球需求下降重灾区,官方统计的毕业生从未就业人口多达1800万,而年轻人失业人口非正式统计已接近5000万,半官方数据也显示多达3200万青年失业、从未就业或失学,这令他们较几年前更热衷“考公”,且对特权阶层通过“配额制度”垄断三成政府公职不满益甚,“全国性改革配额制度运动”以“学生反歧视”(Students Against Discrimination)名义,领衔发起请愿和抗议。
在此敏感时刻哈西娜却接连铸成大错:7月14日,她公开发言为“配额制度”辩护,并斥责“配额制度”吃亏者是“拉扎卡尔”(Razakar)后裔,而“拉扎卡尔”在孟加拉国政治术语中是1971年独立运动中镇压者帮凶的专程,是宛如“盖世太保”的贬义词,这无疑将人民内部矛盾推向敌我矛盾深渊,此后抗议者和警方连续爆发4天激烈冲突,累计死亡人数逾200(其中19日一天死亡67人),迫于压力,哈西娜政府作出妥协,于7月24日以最高法院裁定的形式将“配额”削减为“5+2”(5%留给“自由战士”后裔,2%分配给“弱势群体”),暂时缓和了与抗议者间矛盾。
但此后不久传出官方继续清算抗议领导者且有意再次恢复“配额”的传闻,令抗议者对哈西娜及政府信任感大幅降低,喊出“哈西娜下台”口号,并开始冲击哈西娜官邸、执政党总部等关键目标。8月2日,哈西娜宣布“全国无限期宵禁”并自下周一(5日)起放假三天,4日又对媒体公然咫尺抗议者“是恐怖分子”,扬言“不惜一切强硬手段坚决对待”,彻底将冲突推向不可调和地步,民族主义党在被哈西娜指责为“幕后黑手”后公开咫尺抗议者,“学生反歧视”则号召公众“不要管宵禁,抗议到哈西娜下台”,当天的冲突据当地媒体报道,有包括13-14名军警在内91人死亡,创此次骚乱日伤亡最高纪录。翌日,哈西娜及其家人等乘机匆匆逃亡印度,随后其子乔伊 (Sajeeb Wazed Joy)宣布她辞职,陆军参谋长扎曼(General Waker-Uz-Zaman)宣布军方暂时接管政府,连续执政15年的哈西娜政府,在经历5周动荡后草草落幕。
如何善后
乔伊在哈西娜辞职后历数后者功绩,指责孟加拉民众“忘恩负义”,称她系为“确保家人平安”选择辞职,且可能很快转往伦敦居住,短期内不会重返政坛。倘果真如此,至少在一段时间内,谢赫.拉赫曼家族和人民联盟在孟加拉国政坛的超然地位将告一段落。军方业已证实,在与各党派进行的善后洽谈中,人民联盟被排除在外。
哈西娜时代长期被边缘化的各反对党,尤其老资格民族主义党在此次骚乱关键时刻公开站在抗议者一边,并参加了与军方的善后洽谈,他们和齐亚.拉赫曼家族似乎踌躇满志,意在取代谢赫/拉赫曼家族和人民联盟,成为未来孟加拉国政坛的新主角。在该党推动下,并无实权的孟加拉国总统沙哈布丁(Mohammed Shahabuddin)宣布释放卡莉达.齐亚(事实上她早就保外就医,这一“释放”带有恢复名誉的含义),民族主义党代理主席塔里克.拉赫曼(Tarique Rahman)则开始呼吁抗议者“保持克制和冷静”、“一切经由正当程序”,俨然“最后赢家”姿态。
然而事实上齐亚.拉赫曼家族和谢赫.拉赫曼家族、民主主义党和人民联盟都是所谓“自由战士一代”的老资格政党和政治世家,塔里克.拉赫曼更是卡莉达.齐亚的长子,已吃过多次暗亏、此次又尝到抗争获胜甜头的“学生反歧视”等新势力未必甘心“后哈西娜时代”变成由一个政治世家和传统势力取代另一个政治世家和传统势力、一派特权取代另一派特权的“翻烧饼”,多位抗议明星已提出“永远结束”不合理体制、“必须全部实现我们诉求”的更高政治要价,并试图通过抬出年过8旬、以小额贷款获创始人得过诺贝尔奖的尤努斯(Muhammad Yunus )“暂时领导”,为自己最终获得未来孟加拉国政治主导权争取缓冲时间。或许意识到“水深、危险”,尤努斯很快表态,一面对胜利者们表达“祝贺之情”,一面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安全距离。
军方和总统均表现出“过渡”意愿,后者更明确表示解散议会、尽快安排新选举并还政于民。多数分析家认为,尽管孟加拉国历史上多次发生过军事政变,但军人掌权大多短命且结局不佳,现任军方最高领导人扎曼6月23日刚刚上任,恐确实无意恋栈。
未来的悬念,估计主要围绕是“重返齐亚.拉赫曼家族时代”还是“彻底进入新世代”间展开,老牌的民主主义党和新崛起的“学生反歧视”等势力或许很快从“战友”变成对手,一如昔日的民族主义党和人民联盟,最理想状态自然是双方“公忠体国”,以妥协和对话平稳过渡和分享权力,最糟糕状态则是“新旧”拉锯,连累整个社会陷入长期动荡,政治、经济前景出现巨大的不确定性。
和两大国关系走向
哈西娜辞职后,中国外交部网站明确表示,中方正密切关注孟加拉国局势。作为友好近邻和全面战略合作伙伴,中方真诚希望孟加拉国早日恢复社会稳定。
不论哈西娜或卡莉达.齐亚、人民联盟或民族主义党,都与中方有着漫长的交流合作历史,双方合作共赢、互利,可以期待,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基础上,中孟两国未来关系应不会受此次事件及其善后的太多影响。
印度莫迪(Narendra Modi)政府长期以来和哈西娜政府保持密切关系,并一直公开支持后者,强调所有可能动摇后者执政基础的行为和势力“对印度战略利益有害”,今年以来莫迪密集会晤哈西娜10次之多,哈西娜也是莫迪稍早连选连任后邀请的首位国宾,6月以来哈西娜甚至接连访问印度两次(不算此次逃亡),如今形势的剧变无疑令莫迪政府尴尬,以至于迄今并未就孟加拉剧变发表官方立场声明。或许在未来一段时间里,莫迪政府将不得不绞尽脑汁,构想与未来孟加拉国新体制修补关系的“急就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