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10月9日,印度当代最富盛名的富豪、被印度媒体誉为“人民工业家”的塔塔集团(Tata Sons)前董事长拉坦.塔塔(Ratan Tata)去世,享年86岁。
拉坦.塔塔的生与死
塔塔集团现任董事长钱德拉塞卡兰(N Chandrasekaran)当天发表声明证实,自己的“朋友、导师兼向导”拉坦.卡卡当天稍早在孟买南区的布里奇坎迪医院(Breach Candy Hospital)去世,但并未透露死因。就在两天前,拉坦.塔塔本人刚刚发表了“本人健康无需担心,正接受与年龄相关医疗状况检查”的声明。
拉坦.塔塔家族原本就是印度国内屈指可数的富豪家族,其先祖于155年前的1869年在印度大起义的废墟中通过与英国殖民买办的深度合作奠定了庞大商业帝国的基础,19世纪初塔塔集团已号称覆盖“从盐到钢”的广泛领域。
塔塔家族以“时尚、敢冒险”著称,早在1932年他们就创办了印度第一家航空公司(即后来的印度航空Air India),印度独立之初还成立了首家本土汽车企业塔塔汽车)Tata Motors)。
拉坦.塔塔毕业于美国康奈尔大学,学历是当时印度世袭企业家中罕见的建筑学学士。1961年他正式加入塔塔集团,1991年拉坦.塔塔接替前任JRD.塔塔(JRD Tata),,成为塔塔集团董事长,适逢印度政府推行“开放经济”,从以前苏联为模版的准计划经济为自由化市场经济,他力排众议,在集团总部孟买大厦(Bombay House)设立“集团企业中心”(GCC),为集团提供“并购咨询支持,帮助集团公司筹集资金,并评估目标公司是否符合塔塔的价值观”,并转而将跨境、跨领域大规模并购当作集团发展的主线。2000年,塔塔集团“小吃大”、以2.71亿英镑收购了英国老牌茶包生产巨头泰特莱(Tetley),使塔塔成为世界上最大的茶叶公司之一;2007年,塔塔斥资120亿美元收购收购康鲁斯钢铁公司 (Corus Steel),这是印度企业史上最大收购案之一;2008年6月,塔塔斥资23亿美元从福特手中收购捷豹和路虎;2021年,塔塔集团从印度政府手中回购了50年代交给其接管的印度航空(此时上距把印度航空“交公”过去了69年),并将塔塔自己与新加坡航空,(Singapore Airlines),合办的维斯塔拉航空(Air Vistara)并入。
他于2012年12月退休,但仍通过自己控制的“塔塔信托基金(Tata Trusts)”深度控制集团业务,甚至在2016年10月策划了被戏称为“塔塔自我政变”的推翻继任者米斯特里 (Cyrus Mistry)行动,自任临时董事长直至几个月后安排亲信钱德拉塞卡兰“扶正”,因此外界仍普遍将塔塔集团至今的业绩(无论正面与负面)记在他帐下。
塔塔集团目前旗下包括近100家公司,包括印度最大的汽车制造商塔塔汽车、最大的私营钢铁公司塔塔钢铁(Tata Steel),最大的酒店集团泰姬陵酒店集团(the Taj Group of Hotels),和领先的外包公司塔塔咨询服务(TCS),拥有国际品牌捷豹路虎(JLR),并持有星巴克(Starbucks)等诸多跨国集团的股份,在全球拥有逾35万雇员,集团总资产高达1280亿美元,业务遍及100多个国家,2024年,拉坦.塔塔个人净资产高达4.56亿美元。
荣耀和头衔等身的背后
拉坦.塔塔2000 年获得莲花装勋章 (Padma Bhushan),这是印度最杰出的平民奖项之一,并于 2008 年获得莲花赐勋章 (Padma Vibhushan),说他是印度政府在商界第一宠儿毫不为过。得知他死讯后,印度总理莫迪(Narendra Modi)称赞他是“一位有远见的领导者、一位富有同情心的非凡人物”,称“他为印度历史最悠久、最负盛名的商业集团之一提供了稳定的领导。与此同时,他的贡献远远超出了董事会的范围”,称赞其“以他的谦逊、善良和对建设美好社会的不懈承诺赢得了许多人的喜爱”。
印度国内外带有印度血统的企业家,如谷歌(Google)CEO皮查伊(Sundar Pichai)、信实工业(Reliance Industries)董事长兼董事总经理安巴尼(Mukesh Ambani)、马恒达集团(the Mahindra Group,)董事长马恒达(Anand Mahindra)等也对他不吝溢美之辞。
塔塔集团和拉坦.塔塔更长期作为“英语系”经济圈热烈追捧的“偶像”和“丰碑”。早在2000年英国著名经济学家戈德斯坦(Andrea Goldstein) 发表了一项关于印度公司国际化的研究报告,这份影响深远报告的首席模版正是塔塔集团和拉坦.塔塔。2018年,他获得英国王室颁发、当时的王储查尔斯Prince Charles)(亲自授予、英国亚洲信托基金会(British Asian Trust,)主办的终身成就奖(Lifetime Achievement Award),作为前殖民地企业家获得前宗主国如此郑重荣誉,可谓蜚声当时。
他在印度底层也有不错的名声,这在印度富豪中并不多见。
正如历史学家、《塔塔:建立印度资本主义的全球公司》(Tata: The Global Corporation That Built Indian Capitalism)一书的作者拉亚努 (Mircea Raianu)等所言,这一切的背后是有其奥妙的。
印度政府对塔塔家族和塔塔集团始终“高看一眼”,是因为该家族早在印度独立前就和当局深度合作且亦步亦趋,当局要“国有化”,他们便拱手让出自己一手建立的印度航空,要“自由化”则又花钱把原本拱手交出的印度航空再花钱买回,并随即充当了这家负债累累、包袱沉重国企的“背锅侠”;当局要振兴汽车业、钢铁业,他们就搞塔塔汽车、塔塔钢铁,自己搞不来就买。
不论在昔日宗主国或昔日殖民地眼中,塔塔集团对英国知名品牌的一系列并购,和并购后的“不失礼数”,都“代表着‘帝国的反击’,因为一个前殖民地的企业接管了祖国的宝贵资产,扭转了一个世纪前英国工业家对塔塔集团的嘲笑态度”(90年代塔塔曾被福特拒绝收购,若干年后却从福特手里收购了捷豹路虎),足以给英国和印度双方都留下深刻印象,而戈德斯坦所言拉坦.塔塔热衷于“大步迈向国际化,而不是象征性地、循序渐进地推进”,又正与“英语系”和印度自己所营造“印度迈向全球”的品牌塑造契合。
不仅如此,拉坦.塔塔又着意显示了一整套在西方世界十分“热销”的个人公关形象:爱狗(收养流浪狗“果阿”Goa长达11年并 照顾患病的两只狗不惜“跳票”查尔斯王子亲自主持的英国王室终身成就奖颁奖仪式,并自2017年发愿创办孟买小动物医院(SAHM)、热衷美食(“拉坦.塔塔的八种餐饮最爱”是多个英语社交平台的长时效热搜贴),对LGBTQ群体的“善意”,对流浪动物的关注,爱飞行(本人会开飞机),热衷赞助英美大学,等等,以及一些不时“不小心泄露”的小细节(如为了方便宠物主人交通特意把SAHM搬到通勤方便的社区),都为他在西方世界“圈粉”不少——因为这是他们最喜欢的那一种“国际化”。
至于他在印度底层的人缘,则不仅仅因为他多次高调参与诸如“人民汽车”、“人民平板”之类虎头蛇尾的流产普惠项目,更因为一些实实在在的作为:2008年孟买恐怖袭击的“重灾区”正是其旗下的孟买泰姬陵皇宫酒店(Taj Mahal Palace Hotel,),塔塔集团随即确保所有受影响员工和顾客都获得医疗和经济补偿;2020年新冠疫情肆虐,印度成为死亡人数最多国家之一,塔塔钢铁宣布宣布将继续向死于该病毒的印度员工家属支付工资和医疗福利,直到死者年满 60 岁……,尽管当时有人吐槽“和其财力与回报相比做得并不多”,但相比其他同级别富豪的更少甚至没有,“不多”也同样是一种“多”。
失算也狠醒目成功有其秘诀
然而即便许多推崇塔塔模式者也指出,拉坦.塔塔的败笔和失算是非常多且醒目的。
他不顾方方面面警告,执意拍板在2007年并购康鲁斯钢铁,结果翌年就遭遇金融危机重创,令其背负了一个至今甩不掉的巨型“黑洞”;他在2000年高调推出售价10万卢比(当时汇率为2000美元),号称“所有印度家庭都买得起”的“人民汽车”Tata Nano,结果这个风靡一时的概念因粗制滥造成了所有人的噩梦,最终在2019年以全部停产黯然落幕。
他的产品开发周期广泛受到诟病:Tata Nano早在2000年开始高调炒作,却直到2009年7月才交出第一辆整车;SAHM只是个能看诊200小动物的宠物医院,他早在退休前就一再渲染,2017年便正式宣布开工,但这座5层楼宠物医院实际开张已是2024年7月的事,距离他去世已不足3个月。
他的“垂帘听证”和决策机制也受到非议:他在退休后通过持股塔塔集团2/3的塔塔信托基金深度干预,最终引发自己与米斯特里旷日持久的血腥“宫斗”,令塔塔集团大伤元气,若非米斯特里2022年死于车祸,这场“宫变”的后遗症还会持续更久。
有人戏言,塔塔的强大“是印度强大的一个缩影”:看似在“从航空制造到半导体产业”都大量投注,并投资了海内外多家塔塔研究中心,包括塔塔社会科学研究所(Tata Institute of Social Sciences.),塔塔信托基金还为哈佛商学院和伦敦经济学院等机构,自己开发的技术和产品却往往虎头蛇尾;看似拥有无数旗下产业巨头和品牌,却绝大多数是“赔钱货”,从事IT外包服务的TCS一家,居然贡献了塔塔集团逾3/4的营收。
多位研究者均指出,塔塔家族和塔塔集团的成功和“深度捆绑当局”息息相关:他们的起家离不开和殖民当局的渊源,印度独立前后又“押宝准确”,在漫长的印度经济国有化时代几乎独享毫无竞争的“独食”,90年代初执政的国大党推动经济开放和自由化后不仅积极配合,更顺势用极划算的代价成倍收回了此前被“国有化”主动奉送的资产和经营范围,又通过“在国际大涨印度志气”投合了取代国大党执政的莫迪印度人民党政府。没有和“当道”的密切关系,就没有塔塔集团的昨天和今天,而90年代出掌大权的拉坦.塔塔,则踏准了其中最关键的几环。
耐人寻味的是,和全球跨国企业一度的“高管印度化”相反,拉坦.塔塔在塔塔集团和旗下各企业广泛任命外国人、非印度居民以及在世界各地有联系和网络的高管进入管理团队,并对塔塔钢铁、塔塔汽车、泰姬陵酒店等核心集团实行所谓“Satraps”(波斯语“总督”)化管理,这些“总督”几乎不受母公司任何约束——在极尽哀荣的印度朝野舆论中,这个不合时宜的细节是惟独未受到大事渲染的,大约是因为“与命题不符”吧。
在“中文圈”,对拉坦.塔塔其人其事的报道聊胜于无,许多人知道塔塔,却并不知道它不仅是一家公司、也是一个家族的名字,或许,对于印度这个在很多方面与中国互为竞争对手、并拥有第二长共同陆地边界的国家,我们对其资讯的关注度不应只是“油管五常”的级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