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8月8日,前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尤努斯(Muhammad Yunus )宣布就任孟加拉国“首席顾问”,从而正式开启了这个南亚人口大国的“后哈西娜(Sheikh Hasina Wazed)时代”。
哈西娜“天遁”与尤努斯“空降”
作为孟加拉国开国领导人谢赫.拉赫曼(Sheikh Mujibur Rahman)之女,孟加拉国有史以来任职和连续任职时间最长的国家领导人,前总理哈西娜在领导孟加拉国发展经济、提高民众教育水准、发展基础设施及与周边国家改善关系等方面卓有成效,但她作风专断,信用私党,且在经济就业形势逆转、公众尤其广大青年对就业及前途忧虑增加之际顽固维护“老臣子”家族世袭特权,在年初获得连续第四个任期后不顾社会强烈反对,一意孤行恢复此前被迫取消的“自由战士公职配额”(the country's quota policy,即孟加拉国 56% 的一级和二级政府工作岗位都实行配额制度。其中 30% 的岗位为“自由战士”的后代保留),当以“学生反歧视”(Students Against Discrimination)为代表的青年学生和失业者群起抗议后,她又一再不合时宜地采用敌视、高压和刺激性手段应对,终于导致局势两度激化,造成全国64个地区中39个陷入骚乱,最多时一日死亡人数高达95人(8月4日)。尽管当局被迫缩小了“配额”比率,却为时已晚。8月5日,哈西娜及其少量亲属在孟加拉国军方、主要反对党和抗议者联合施压下被迫辞职,搭乘军用直升机仓惶逃亡印度,陆军参谋长扎曼(General Waker-Uz-Zaman)宣布军方暂时接管政府。
哈西娜去职,“谁来当家”立即成为新的当务之急。
或许鉴于孟加拉国历史上几乎所有军人政权非短命即结局不佳,军方从一开始就表现出较为超脱的姿态,并未主动表示将长期接管政权,内阁制下仅是象征性国家元首的总统沙哈布丁(Mohammed Shahabuddin)于6日宣布解散国民议会,“择日”举行公正选举重新组阁,最大反对党、哈西娜及其家族长期政敌前总理卡莉达.齐亚(Khaleda Zia)领导的民族主义党(BNP)似乎鉴于局势复杂叵测,同样采取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应对策略,在卡莉达.齐亚被宣布“释放”后仅谨慎呼吁“保持克制和冷静”、“一切经由正当程序”,但并未流露出“领衔善后”的积极意愿,相反由党代理主席塔里克.拉赫曼(Tarique Rahman,卡莉达.齐亚之子)吹风,称卡莉达.齐亚“身体不适,无意进取”,摆出“引而不发跃如”的姿态。
“学生反歧视”等青年组织是此次逐走哈西娜的台前主角和“引流明星”,几名代表人物如伊斯拉姆(Nahid Islam)、马哈茂德(Asif Mahmud)等均公开表露出“我们的付出必须有所回报”的明确态度,希望在未来孟加拉国政治舞台上发挥重要作用。早在5日,他们就明确表示“不接受任何军政府过渡”,并推举尤努斯担任过渡时期最高领导人。在短暂保留和观望后,正在法国治疗的尤努斯于8日抵达孟加拉国首都达卡,并于当晚在总统府举行了临时执政团队的宣誓就职仪式。
由于是过渡性质,且并未得到选举“背书”,尤努斯并未担任总理甚至“过渡总理”、“临时总理”,而是称“首席顾问”,其临时班子中其他相当于部长、阁员的人物也称“顾问”,而非传统的部长、阁员。阁员共有十多人,是个“大拼盘”,包括曾任外长的侯赛因 (Touhid Hossain)、曾任司法部长的阿里夫 (Hassan Ariff)等与哈西娜及其人民联盟(BAL)关系不深的知名政治家,获奖环境律师哈桑 (Syeda Rizwana Hasan)、著名人权活动家拉赫曼.汗(Adilur Rahman Khan)、著名法学教授建作家纳兹鲁尔 (Asif Nazrul)等与哈西娜政府素有龃龉的名流及社会贤达,两名学生领袖伊斯拉姆和马哈茂德也跻身其中,一夜间由达卡大学苦于求职艰难的在校生,变成与缙绅朱紫平起平坐的“正部级官员”。
尤努斯这个人
尤努斯1940年出生于孟加拉国第二大城市吉大港,今年已84岁高龄。他是美国范德比尔特大学的经济学博士,“海归”后最初也在教育界发展。1974年,独立不久的孟加拉国爆发空前饥荒,尤努斯投身农村扶贫事业。在扶贫工作中他逐渐意识到,最需要资金帮助的是处于赤贫状态下的农村人口、尤其农村妇女,但她们缺乏足够信贷资信,往往被排斥在正常金融信贷授信范畴之外,从而陷入永久性赤贫不能自拔。
为解开这一死结,他开创性地提出“小额贷款”方略,向缺乏资信和担保的赤贫户、包括农村贫困妇女发放金额低于80英镑的小额贷款,以帮助他们自救脱贫。1976年,他创办孟加拉乡村银行(Grameen Bank),开始身体力行、大张旗鼓地推广小额贷款,据该行自己称,成立以来发放小额信贷总计逾51亿美元,受益穷人超过530万,加上储蓄受益人,截止2004年就有不下6600万人从尤努斯的创意中受益。鉴于此,尤努斯及其乡村银行在孟加拉国和国际社会赢得巨大声誉,被誉为“穷人的银行家”,并于2006年以“表彰其在社会底层推动经济及社会发展的努力”为由,赢得当年度双料诺贝尔和平奖(尤努斯和孟加拉乡村银行都是获奖者)。
不论作为金融学家、慈善家或社会活动家,尤努斯都不乏争议,批评者认为他的小额信贷利息偏高,令部分借贷者经济状况变本加厉,而他在孟加拉国社会的影响力、号召力也往往遭到当政者警惕和嫉妒。近年来,他和哈西娜“相看两厌”,前者屡屡严厉批评政府弊端和执政缺失,后者则利用执政之便给他扣上包括伪造、洗钱、贪污等200多项罪名,更于2024年元旦以其旗下电信公司“违反劳动法”为由,缺席判处他罪名成立,监禁6个月,尤努斯不服,一面上诉一面更严厉地批评哈西娜及其政府。孟加拉国骚乱发生后,远在法国的尤努斯公开坚决站在同情示威者一边,哈西娜则多次指责他是“幕后黑手”之一。
8月7日,在抗议者强烈要求下,总统沙哈布丁(Mohammed Shahabuddin)亲自宣布尤努斯“无罪”,从而为尤努斯回国领衔过渡班子铺平了道路。
尤努斯的使命:过渡并不那么容易
早在哈西娜“走人”之初,尤努斯就欢呼“第二次独立”,下车伊始,他立即向抗议者示好,称赞他们“保护了国家”、“赋予国家新生命”,呼吁“年轻人帮助自己重建这个国家”、“这个美丽国家全新的苗床将由你们来建造”。
在就职仪式上,他宣誓“保护、支持和维护宪法,真诚履行职责”,表示自己首要使命是恢复秩序,称“孟加拉国是一个大家庭。我们必须团结起来”,希望“所有人都感到安全”,呼吁“不要相互报复”。
然而这一切并不容易。
许多分析家都指出,军方、反对党和抗议者之所以迅速达成让他担纲的共识,最主要原因是各方利益和诉求南辕北辙,而他则是各方都能“忍受”、且注定不会长久在位的“纯过渡人物”:意在“无风险抽身”的军方希望借助他的声望颜面用最小代价和最短时间绥靖局面,主要反对党民族主义党和与哈西娜及其家族缠斗几十年的卡莉达.齐亚家族则希望他扮演个在非常敏感时期接烫手山芋,以便自己在风平浪静后取哈西娜一脉而代之,跃跃欲试、政治兴奋度高涨的学生。在这种情况下,各方恐都无意让这个连总理头衔都没有的“准总理”长期在位,甚至就此“转正”。或许正是意识到自己“短期过渡”的角色所在,“穷人的银行家”在宣誓就职时甚至未谈及自己的施政经济理念和目标。
一些分析家认为,尤努斯的“穷人经济学”强调“不重财富重效益”,主张“把企业所有权交给穷人”,在当前全球经济形势严峻、孟加拉国就业和社会压力高涨的非常时刻,即便他有充分施展政治理念和治国主张的时间、空间,这些主张也恐是“虎狼药救不得老慢支”。
哈西娜众叛亲离以至于仓惶出逃的导火索,是不合时宜的“配额制”及其背后的“自由战士特权”,哈西娜及其家族、政党虽然失势,但因其垮台而卷土重来的卡莉达.齐亚家族、民族主义党却同样是“自由战士特权”的受益者,他们与抗议者的结盟基于推翻哈西娜的共同利益和共识,如今共同敌人已倒,曾共患难的他们能否在尤努斯的“顾问”大框架下持久地“共安乐”?
目前“顾问”间第一个明显分歧业已探露无遗:民族主义党由其名义上的现任领袖阿拉姆吉尔(Mirza Fakhrul Islam Alamgir)在7日表示,孟加拉国必须在3个月内举行选举,创立新国民议会和新政府。很显然,在将哈西娜及其家族、人民联盟排除在外的情况下,曾与其长期并驾齐驱的他们有信心在未来选举中独占鳌头,成为新国民议会和新内阁中的“新盟主”,也就是说,他们期待尤努斯和其“首席顾问”身份都是只有区区这3个月效期的“十日京兆”,至于那些嘴上没毛的学生“新贵”,对不起,同样“过时不候”,还得回到自己“该待的地方”。
而核心层都是学生和青年求职者的抗议领袖们显然不想在根基未稳的情况下贸然“试水”,与树大根深的老牌政党和传统政治世家角逐选举,这意味着他们的政治雄心刚一萌芽便告扼杀。就在“顾问”宣誓就职之际,他们辗转通过半岛台驻南亚记者乔杜里(Tanvir Chowdury )“吹风”,称“民众殷切期待尤努斯内阁执政长期化”,理由是“因为只要有一个政治政府,就会有很多人忠于该政府并被赋予更高的职位,而整个系统就会被腐蚀”——尽管他们含蓄表示“这应该是大多数孟加拉国人的意愿”,但任何不太傻的人都可立即心领神会,知道这正是他们自己的意愿,因为他们还不具备在选举中和大政党、大政治世家对决的实力和底气,尤纳斯这个“牌位”的过渡期越久,对他们也越有利。
目前尤纳斯最大的好消息,恐就是得到国际社会普遍认同,而各怀心思的“顾问”们暂时必须先团结一致,应对因支持哈西娜而在后者倒台后惶惶不安的警察们之躁动:自6日起,孟加拉国最大的警察工会——孟加拉国警察服务协会(BPSA)宣布无限期罢工,要求“确保每位警察的安全”,无论满足其要求与否,对惊魂未定的孟加拉国社会、对恨意未消的反对党和抗议者们,对差点在80高龄被送进大牢的尤努斯而言,都绝不是个轻松的选项。
的确,尤努斯拿过诺贝尔和平奖,又是大名鼎鼎的‘穷人银行家”,但这未必意味着以他领衔的孟加拉国“顾问”团队,就能带领这个经济正处于十字路口、人口却多达1.7亿南亚国家,获得他们期待已久的安定与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