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总统马克龙(Emmanuel Macron)刻意拖延总理任命及组阁,意在以小博大,让议席分量不足的执政联盟“在一起”(Ensemble,)扮演法国未来至2027年的“造王者”,却似乎将法国政坛拖入一片大乱和混沌中。
马克龙的“三个鸡蛋舞”
6月9日,法国极右翼国民阵线(RN)在欧洲议会选举中大获全胜,惟恐丧失国内政治主导权的马克龙不顾各方不满,在事先毫无征兆、巴黎奥运开幕在即的6月底匆匆提前(本应是2027年)举行国民议会选举。由于法国大多数政党和社会阶层被成功激发起对极右翼执政的恐惧,尤其以左翼政党为主的许多政党在7月7日举行的第二轮投票中罕见采取了以往仅用于总统选举的“弃保”法(法国国民议会第一轮无人过半的选区会在一周后让首轮得票前三名参加第二轮投票,以简单多数取胜,“弃保”即为阻击共同对手,第一轮得票第二或第三的候选人主动退选,以保送非共同对手候选人当选),国民阵线近年来咄咄逼人的启示被成功遏制。经过两轮投票,由左翼多个政党组成的大联盟“新人民阵线”(NFP)获得182-193个议席(因部分小党和左翼个人尚未明确表态是否加盟),“在一起”158席,国民阵线连同盟友获得143席。由于法国国民议会议席共有577个,组阁成功需至少289个议席支持,上述三大联盟均相去甚远,组阁一时成为难题。
照一般选举制国家常态,这种情况下应首先责成议席最多的政党联盟尝试组阁,如不成功则由议席多少依此类推,实在不行则尝试组建跨阵营的“大联合政府”,法国的邻国德国、意大利都曾在“走投无路”下组建过跨阵营“大联合政府”并成功运作,“在一起”和社会党(PC)等法国左翼党派渊源深厚,此次“弃保”又多有合作,且彼此间都有阻击极右翼上台的共识,于情于理,先让新人民阵线尝试组阁,不成则尝试组建左-中联合政府,两派相加议席超过330席,拥有国民议会稳定多数,是现有情况下最理想的稳定格局。
然而马克龙不顾风险和党内外非议执意提前触发议会选举的本意,是在眼见“在一起”执政地位岌岌可危的情况下,利用各方对极右翼上台的恐惧赌命一搏,人为制造“三个鸡蛋都不过半”的“恐怖平衡”,再试图利用左、右互不买账不可能携手的破绽,让通过选举无论如何赢不了的“在一起”扮演“造王者”,继续和总理宝座及组阁权“在一起”,实在不行也要借此延长组阁时间,增加组阁难度,或尝试推出弱势跨党派、无党派专家内阁。和美国的纯总统制、德国的纯代议制不同,法国实行的是半总统制,总统和总理均有实权,内阁和总理首先对议会而非总统负责,总理和组阁难产,任期直到2027年才结束的马克龙正可以好整以暇,独揽大柄。
正是这一奥妙促成了马克龙在外人看来莫名其妙的“骚操作”:
国民议会选举结束后,他不顾各方压力和法国民众呼声,以“奥运需要稳定”为由,执意让已丧失国民议会多数支持的阿塔尔(Gabriel Attal)内阁留任“看守”,将组阁和总理任命推到奥运后;8月12日,巴黎奥运闭幕,各方各界同声催促早日组阁,马克龙又不慌不忙拖了小半个月,才终于不紧不慢地 在8月26日发表了几乎相当于点燃炸药包导火索的一番惊人之语。
在这番讲话中,他拒绝依照新人民阵线的敦促,在27日前责成后者尝试组阁,称“将立即受到国民议会中所有其他团体的审查”,“因此,我们国家的体制稳定要求我们不能选择这种选项”。,他同时排除了让国民阵线尝试组阁的可能性,称“我的责任是确保国家不被阻碍、不被削弱”,并呼吁“所有政治领导人展现出负责任的精神,迎接挑战”。
马克龙表示,自己将在27日起与各党派领导人以及“在为国家和共和国服务方面经验丰富的杰出人士”进行会谈,并试图分化新人民阵线,呼吁其中社会党、绿党(Ecologistes)、法共(PS)抛弃新人民阵线中议席最多的极左翼翼法国不屈党(LFI,75席),转而“与其他政治力量合作”。
很显然,从提前触发选举、推迟尝试组阁(截止目前“看守内阁状态”已持续近两个月,这是二战后法国从未有过的)到此次发表近乎“挑事”的反常规讲话,马克龙的本意并非如他一再所声称的那样“维持法国稳定”,恰相反,他是试图通过人为制造、延长法国政坛的“动态不稳定”,让“输出不足”的“在一起”和尽管支持率大跌、却仍拥有近3年剩余任期的自己在法国政治舞台“唱主角、站C位”的时间。
这颇类似于抗战期间中国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将军“三个鸡蛋跳舞”的“中的哲学”(巧合的是马克龙正好是“中派”),阎百川“三个鸡蛋”是国、共、日,而马克龙则是新人民阵线、“在一起”和国民阵线。
“三个鸡蛋舞”的原理与破绽
马克龙敢于“玩这么大”,是因为自认为掌握了“三个鸡蛋舞”的原理:排除自己的其他选项几乎没有。
国民阵线本就与左翼势不两立,又一直受到所谓“沉默大多数”的警惕和排斥,唯一原本认为可能与之合作的中右翼共和党(LR),因国民阵线前任党领前任党领勒庞(Marine Le Pen)选前设计肢解该党,让该党原任主席西奥蒂(Eric Ciotti)一派临阵转投自己,从而将这个传统中右翼大党主流派推到敌对阵营。本次提前举行国民议会选举的目的正是激发法国公众对极右翼掌权的同仇敌忾,这一目的也已成功达成,在选前和两轮投票间优势意识过浓用力过猛的国民阵线,此后又说了一些适得其反的话,这也令其离组阁成功更远;左翼虽然给人以“中兴”的感觉,但联盟内第一大党,却是联盟外许多政党不愿与之“搭伙”的极左翼政治家梅朗雄(Jean-Luc Mélenchon,)所领导的法国不屈党(LFI)。不屈党占新人民阵线议席三分之一强(75席),“带着玩则组阁难度增大,不带着联盟议席更少”的两难,在马克龙看来正是分化左翼联盟,以自己为“轴”拉拢左翼三党,重建“造王者平衡”的秘诀所在。毕竟除了“在一起”,国民议会里还有不属于“三个鸡蛋”的共和党等势力,在马克龙看来他们和国民阵线刚刚交恶,与梅朗雄一直不合,自己出手拉拢想必十拿九稳。
马克龙理想中的“造王者内阁”,显然包括“在一起”的158席,左翼三党的107席(社会党65,绿党33,法共9),共和党的68席,总计达323席,稳稳超过289席的国民议会简单多数,且这些政党、势力无一特别强大,且色系、立场五花八门,如此内阁总理不论出自哪个党或公推独立专家型人士都势必弱势,“半总统制”下总理/内阁越弱,总统及其幕僚越强,于是在“三个鸡蛋舞”的理想状态下,选举节节失利、民调步步下滑的马克龙,反倒可以获得前所未有的“一家独大”权力。
为达到目的马克龙甚至冒险在“放炮”前一天在爱丽舍宫会晤勒庞和国民阵线现任主席巴尔德拉 (Jordan Bardella。),寻求后者对自己排斥新人民阵线组阁的支持。
这便是马克龙“三个鸡蛋舞”的最高潮部分:寻求左翼支持其抵抗极右翼组阁,寻求极右翼支持其抵抗极左翼组阁,并同时寻求排斥这两个“露水夫妻”都不组阁——正如一名法国网友在其X贴下的讥讽,“马克龙心目中法国只能有两个王者,安息在荣军院的拿破仑(Napoléon Bonaparte)是死去那个,而他本人是活着的那个”。
但他小觑了虽是选前匆匆组建的“草台班子”,却因第二轮投票“弃保”变得更加团结的左翼联盟牢固度。
原本十分激进且拥有左翼最多议席的不屈党党领梅朗雄选前摆出“高姿态”,同意其它盟友推举37岁非本党籍经济学家兼公务员卡斯泰 (Lucie Castets,她甚至不是当选议员而是巴黎市政厅的财务总监)为总理人选,甚至在24日提出“只要左翼领衔组阁,本党可以一个部长都不要”的建议,这一建议得到盟友的充分理解。马克龙“放炮”后,不屈党全国协调员邦帕尔(Manuel Bompard)立即发表声明,指责此举是“不可接受的反民主政变”,梅朗雄指责马克龙“制造了异常严重的局面”,“民众和政界必须迅速而坚定地作出回应”,号召各党各派无党无派联合举行9月7日“大动员示威”,对马克龙施加压力。
不屈党的号召立即得到左翼广泛响应:左翼公推总理人选卡斯特对电台表示,马克龙“正在告诉法国人民,他们的投票结果是错误的,告诉他们民主对总统来说毫无意义,我认为这是极其危险的”;社会党前排议员、临时主席福尔(Olivier Faure)表示社会党人将参加示威,“我们不想制造混乱,我们只想告诉世人,这场混乱是总统造成的”,“新人民阵线明明在选举中获得最多议席,却被排除在授权组阁之外,这样的‘民主戏仿’本党恕不奉陪”;绿党秘书长通德利尔 (Marine Tondelier) 表示,总统的行为是“耻辱”和“危险的民主不负责任行为”,“我们不会继续与一位根本不听取意见的总统进行这些虚假的磋商……他执着于保持控制。他不是在寻求解决方案,而是在试图阻挠解决方案,窃取选举胜利果实”;法共领导人鲁塞尔(Fabien Roussel)呼吁法国人民无论身在何处,在“城镇中心和省政府门前”进行抗议。
随着共和党宣布不会出席马克龙倡议周二举行的爱丽舍宫“杰出人士会谈”,马克龙的“三个鸡蛋舞”骤然露出最大尴尬:除了自己的“在一起”(从反馈看也远非全体),他所能找到的舞伴,似乎只有他万万不能“勾肩搭背”的国民阵线、勒庞和巴尔德拉。
通德利尔的一番话无形中道出看似构思精巧的“三个鸡蛋舞”最大破绽所在:提前三年触发的国民议会选举本是“舞者”马克龙一手制造的,如今尘埃落定,他却又不打算遵循这项选举与生俱来、约定俗成的规则。
恐怕得乱一阵子
法国资深政治记者索伦.德罗耶-杜佩 (Solenn de Royer-Dupré)在《世界报》上撰文指出,曾是社会党希望之星,在奥朗德(François Hollande)时代先后出任过总统府副秘书长和经济部长的马克龙曾饱受政党殄域分明、在国民议会相互制约之苦,这促使他后来脱离社会党,构建了“在一起”这个号称“中派”实则“总统派”,大而不强的政党,并长期热衷于通过各种操作认为制造各种势力间的“不稳定平衡”,以利于他这个总统利用各党派均无法一家独大的机会自行其是。此次一手造成并竭力延续如此乱局,奥妙正在于此。
问题在于如今他本人的政治声望、号召力日就削弱,而本就被他故意设计成“大而弱”和“大拼盘”的执政联盟却在关键时刻使不上力,在窥破其“核心是不想让出权力中轴”真正意图,和意识到与其“站队”得不到多少好处,甚至可能被其低支持率连累的各党各派都小心翼翼与之保持距离(当然,勒庞和国民阵线可能例外,但他敢引狼入室或玩火自焚么)。在左翼三党拒绝分化、共和党敬谢不敏后,他已放话宣称将推举“社会贤达”出任总统,目前被传闻提到的包括人民党地方领袖贝特朗(Xavier Bertrand,中右)、前总理卡泽纳夫(Bernard Cazeneuve,中左社会党)、塞纳河畔圣旺市长布阿姆拉纳 (Karim Bouamrane,社会党,他的传闻是看守内政部长达尔马南 (Gérald Darmanin)亲自放出的),且不说这些均来自拒绝捧场政党的人选会否同意,即便同意,这个露骨到毫不掩饰的“马克龙的提线木偶总理”在一片嘘声的国民议会中又如何自处?
梅朗雄呼吁的9.7示威很可能成功,但他呼吁的弹劾总统因门槛太高、“鸡蛋”太多,几乎不可能成功,马克龙既不肯照惯例依次授权尝试组阁,“三个鸡蛋舞”跳不成,勒庞26日爱丽舍宫会晤提出的“举行全民公投”建议更连饮鸩止渴的价值都没有,大概率继续把“拖”字诀尽可能延长下去,反正自己的任期直到2027年。
但“拖”也不是办法——法国预算案下月就必须在国民议会表决通过,很难想象一个执政联盟弱势、政支平衡和互信被“三个鸡蛋“搞得支离破碎的国民议会可以顺利完成这一不得不完成的使命,而如果预算被耽搁,债台高筑却是福利国家的法国,可真是要大难临头了。